吃过朝食,纪珩便动身去借粮。
他的仲父名纪通,字明达,和他家同住纪里中。
纪氏迁于荥阳后历经四百年,人丁繁盛,逐渐形成这纪里。
整个荥阳纪氏都聚居于纪里中,共有百户,纪珩家便是其中一户。
纪珩家离仲父家不远,他走了一小会就到了纪通家门前,纪珩上去敲门,很快门扉便打开。
开门的是一个身穿麻衣的妇人,她见了纪珩,惊喜道:“是伯彦呀,快进来。”引纪珩进院子的同时,妇人不忘朝屋内喊道:“良人,伯彦来了。”
《诗.秦风.小戎》言:“厌厌良人,秩秩德音。“良人是这时候的女子对丈夫的称呼,也有称“夫君”“郎君”的。
屋内听闻喊声,便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屋中走了出来,大的身影在后,步伐沉稳,小的身影在前,步履矫捷。
“从兄,你今天怎么得空来我家?”说话的是纪珩的从弟纪羽,他笑嘻嘻的走到纪珩面前,一脸惊讶的发问。
纪羽年仅十四,还没及冠,所以没取字,他和纪珩以前都是在纪父的手下学武艺,是以和纪珩的感情很好。
自从纪珩专心读书后,便常常闭门不出,纪羽只得一个人练武,偶尔也耐不住寂寞找纪珩玩乐,不过加冠之后纪珩也不比从前能时刻陪他玩耍了。
纪珩笑道:“阿羽,今日非是找你玩乐,而是有些事情想要请仲父帮忙。”
“我恰好也有事情要请教一下伯彦。”一旁的纪通哈哈一笑,将纪珩引进屋内,两人在榻上坐下。
纪羽本以为从兄是来找自己玩乐,不想是和父亲谈正事,一脸没趣,只得在一旁自得其乐的用木头雕刻配刀,仲母纪高氏则是在偏房中娴静的纺素。
纪珩听到仲父纪通说有事要请教他,当下便心中了然,并无诧异——大概是自家这个仲父需要他帮忙检查一下“公述”。
纪通在乡里向有勇名,受乡人举荐,被县里任命为此间乔楼亭中的求盗。
汉承秦制,十里置亭,《后汉书·百官》言:“亭有亭长,以禁盗贼。”而求盗,则为亭长属员,亭长相当于后世的派出所所长,管亭部十里的治安,纪通作为求盗,算是公职人员。
这所谓的“公述”,就是纪通每日巡察亭部的工作报告。
纪通虽然也在乡学中启过蒙识写得一些字,但写“公述”有时却会遇到麻烦,即使如此,在勇武而具有学识的人选中,他在乡里已经算是少有的。
平常亭中无事还好,直接在文牍上标注某月某日无事便了,有事的话就需要写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纪氏子弟大多并不重视习文,纪通更是对习文不感兴趣,所以“公述”写得差,几次遭到上司的批评,让他勤习文笔。后来纪珩从文,他便索性每次写完公述后让纪珩检查。
“仲父有问,珩知无不言,不过时下珩有一事还需仲父帮忙。”
“哦?伯彦直说无妨,仲父能帮的自然尽力而为。”纪通知道自家这个侄儿素有“大志”,平时遇事很少向人求助,此时听闻纪珩请求,神情顿时多了几分认真。
纪珩也不隐瞒,直接将借粮之事说了出来。
纪通听完,豁然大笑道:“我当什么事,恰好月前俸粮刚发,稍后我便让你仲母取一半与你。”
纪珩心中一暖,看来自家这个便宜仲父还是比较可靠的,当下准备起身作揖表达谢意,被纪通一手按住:“你我自家人,何须多礼,伯彦日后如有难处,多说与仲父知才好。”
纪珩点头称是。
纪通从一旁的案上拿过一片简牍,递给纪珩道:“伯彦帮我看看这上面是否有错漏之处。”
纪珩接过简牍,只见上面写道:“壬戌年正月三日,乔楼亭建德里徐某失肉三斤,告同乡姓章名英者贼,无据,未缉。”
这个是说壬戌年正月三日乔楼亭建德里有个姓徐的告官说家里丢了三斤肉,认为是同乡章英偷的,结果纪通去查,没查出证据,就没抓人。
纪珩看过简牍,眉头微微一皱。
纪通见状,问道:“怎么了,有错漏之处?”
纪珩摇头道:“并无错漏之处,只是这章英与珩相熟,珩深知之,以其为人,断不会行偷窃之事。”
纪珩说的是实话,他虽然初临东汉,但记忆完全继承了原主人,这个章英不仅和他认识,还是他的挚友,关系相当于后来的江东周瑜孙策,称得上总角之好。
章英这个人,家境和纪珩一样贫寒,然而尚侠义气,少年时和纪珩游荡闾里,两人曾立志要做一代大侠。
后来纪珩父亲突然病故,纪珩心态转变,开始闭门读书,和章英来往也就少了。
不过纪珩记得,两年前,县中豪强封氏曾出重金聘请章英为宾客,但章英因封氏在县中名声不佳,所以辞金不应。
连封氏的重金都不要,偷东西这种事,章英自然不屑为之。
为什么纪珩知道这件事呢,因为章英当年特地来找他说过这事,并向他告别。
封氏在荥阳势大,章英不应聘请,相当于得罪了封氏,为避祸,他假借游历之名离家,从此了无音讯。
纪珩想不到今天能在仲父的文牍上看到章英归乡的消息,他虽已经不是原来的纪珩,心中也不免一动。
不过章英被人诬告偷窃,显然是陷入了麻烦之中,这让纪珩打算得空去拜访一下这位曾经的“好友”。
纪珩是后世人,知道这个时代即将发生的重大变故。
他昨晚想了一夜,所想之事,无非是如何活下去而已。
黄巾之乱的危机近在眼前,以他一个寒门子弟的身份,有什么资本能在这个被枭雄曹操称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残酷时代活到最后呢?
纪珩结合自身的处境,最后觉得自己所能依靠的,无非“亲朋”而已。
这“亲”自然是纪氏亲族,他的族人们;而这“朋”,昨晚他没想到,现在他却想到了。
检查完纪通的公述后,纪珩又和从弟纪羽叙了一会话,纪羽年纪不大,性格或是深受家族长辈的影响,满脑子也是任侠梦,开口就是大丈夫当如何如何,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
谈到兴头,纪羽吵着要和纪珩比剑。
纪羽从前和纪珩一起习武,常比试剑技,不过他年纪太小,始终无法取胜,所以日夜勤练。这几年纪珩闭门读书,他少有机会再对纪珩发起挑战,今天逮着机会,便再次要求比斗。
如果是原来的纪珩,倒也无惧纪羽的挑战,但是天知道此时的纪珩是几千年后的另一个灵魂,他虽然继承了记忆,却没有继承身手。
好在纪羽年纪小,纪珩并不感到心虚,在纪羽的强烈要求下,纪珩欣然应允。
然而两人以木刀代剑才交手不到三回合,战局便以纪珩的武器被击飞手臂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为结局。
纪羽对这个结果却并不满意,怒道:“兄长轻吾年少么?”
纪珩一愣,知道纪羽这是真的生气,当下陈恳道歉:“阿羽毋怒,这些日子兄长确实疏于练习,兄之过,还望阿羽见谅。”
纪羽看到纪珩陈恳的道歉,怒意顿消,然而未能如愿酣畅淋漓的比斗一场,心中终是不快意,只得故作一本正经的道:“吾知兄长平日忙于治学,然大丈夫行于四方,若不能仗剑御辱,岂不令乡里耻笑!兄长既然知错,那今日比斗就做不得数,我意待兄长勤习技艺后再斗一场。”
纪珩哑然失笑,却应承了下来。他自然知道纪羽的小心思,不过他确实是打算勤加练习技击,不需要练成绝顶高手,但至少要有一定的防身能力。
在即将到来的乱世,拥有一定的武力总好过单纯的做一个竖孺,而且他发现,刚才和纪羽比斗之时,纪羽的攻击又快又准又狠,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该有的凌厉气势。
这不由得让他对这个时代的武人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冷兵器时代的武人和后世的武术家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这个时代的武人之所以习武,大多是世代家传,希望凭借自身的硬本事建功立业,再不济也是混口饭吃,所以他们往往从小就经受严格训练,练的是杀人术,而后世的武术,大多是表演性质或者比赛性质的,武术家习武的心态和这个时代的武人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后世的武术展现的风貌和这个时代的技击也有很大不同。
纪珩一开始没有料想到这个问题,以为纪羽年少而贸然答应他的比斗请求,想糊弄过去,然而他忽略了纪羽也是这个时代武人中的一员,虽然年纪小,但却从小经历着严格的训练,不是他能轻视的。
这让纪珩多少有些庆幸,毕竟“自己”也是从小习武,算得上是其中一员,虽然这几年没练习,底子总该是还有些的,如果自己重新熟悉以前的技艺,重新回顾以往的习武经验,应当也担得起“勇武”二字。
生逢乱世,所恃者何?唯勇与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