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王朝更替后的官N代
【题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杨慎《临江仙》
一曲《临江仙》千古传唱，唱尽一部中国古代史的更替兴亡，于深沉中高亢行吟，于世态炎凉中显示一份淡泊洒脱；在含蓄中豪迈，在轻叹一声中找寻价值的永恒。这些是我们后人从文学鉴赏的角度进行的所谓考点分析，显得坦然而平静。这是普通观众的看法，其实作为历史舞台上亲历“是非成败转头空”的失败主演们，他们定会有切肤的疼痛，只是后世的我们不能感同身受罢了。今天，我们的目光不准备关注那些覆巢之下的帝王，也不关注大厦倾覆下的将相，只来谈谈那些著名的官N代的表现。
一
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可以说是含着金钥匙来到这个世界的，他可是一位根正苗红的官三代。祖父张开地，连任战国时韩国三朝的宰相。父亲张平，也继承父业任韩国二朝的宰相。如果不出意外，他将继续从父亲手中接过印章，成为下一任宰相，偏偏意外出现，公元前230年，韩国成为第一个被秦消灭的国家。昨天还是显赫荣耀的贵族公子哥，一夜之间成为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于是，家国之恨成为他毕生反秦的动力源泉。在国家大规模的动乱出现之前，他采取的行动是刺杀——到东方拜见仓（沧）海君，共同制定谋杀行动计划。弟弟死后都不予下葬，而是散尽家资倾其所有，踏遍青山找到一个大力士，并为他私人订制一只重达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锤，然后，差人打探秦始皇东巡行踪。按照君臣车辇规定，天子六驾，即秦始皇所乘车辇由六匹马拉车，其他大臣四匹马拉车，刺杀目标是六驾马车。遗憾的是，博浪沙的这一击误中副车，行刺未遂的张良被迫亡命天涯。我国历来有行刺的悠久传统，司马迁的《史记》专门为刺客作传，这件事同样也被他兴致勃勃地写入《留侯世家》。受此影响，后世对这次失败的“恐怖袭击”予以热情讴歌，苏轼认为：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他肯定此举的积极意义——但他好像犯了一个小错误，此时的张良仅仅是个复仇心切的落魄公子哥，至少现在还没有伊尹、太公之谋——，这次行动的副产品是极大地提高了张良的知名度，为后来圯上老人传授他济世绝学埋下了伏笔，从而为辅佐刘邦建立不世之功奠定了坚实基础。在国家陷入大规模动乱之后（陈胜吴广起义后群雄并起），他怀抱利器，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书写开创汉室江山的传奇。这么看来，张良算得上一位覆巢之下间接实现理想的官三代，难怪清朝人朱彝尊认为：当年博浪金锥，惜乎不中秦皇帝，咸阳大索，下邳亡命，全身非易。纵汉当兴，使韩成在，肯臣刘季？便论功三杰，封侯万户，都未是平生意。如果当初袭击成功，就不会有后来辅助刘邦的故事，锤扁嬴政、血溅三尺才是心中本意与快事。但是，因为没有如果，当然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二
四百多年后，上苍似乎抛弃了大汉，在外戚乱政、宦官专权和黄巾暴动“组合拳”的连续打击下，军阀开始混战，首都也放不下一张平静的桌子，天子蒙尘、东走西奔，东汉政权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后来一代政治、军事、文学牛人曹操从如晦风雨中脱颖而出，关键的问题是，他尊敬皇上，使得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经过若干次杀伐，终于完成了北方的统一。当初，能谋善断的荀彧很是看好曹操，并为之出了好多好主意。后来，荀彧发现不对劲，曹操其实是在为自己基业卖命，而不是为汉室江山打工，于是他决定投反对票，但因没有“一票否决权”的实力，接着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对于这些忠义之人，后世总还是予以点赞的：叹王室之多故，怀黍离以永吟，遂委忠曹公，冀图匡复。而天命潜革，人心则殊，姑回备物之谟，卒抗非常之锡，虽欲匡上以德，翻杀身成仁。夫仁义岂有恒？在乎不舍道而已。是故比湛身於殷后，微子抗迹於周邦：虽二美同归，而三仁齐致。（严丛《拟三国名臣赞序》）可叹的是，美名换不来事实的改变，在曹操封魏公、加九锡后七年，汉献帝刘协在华歆等人的聒噪威逼下“主动辞职”，曹丕称帝。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恭维后，在面如桃花的献媚的背后，有一双意欲颠倒乾坤的复仇眼睛冷冷看着曹魏无比喧闹的朝堂。这个人名叫荀顗，荀彧的第六个儿子。
荀顗，字景倩，青年时期便以生性孝顺、博闻强记、思维缜密而为世人所称颂，大家须知，在科举制度被发明出之前，口碑的优劣就是能否从政的主要依据。因为曹操当时没有对荀家下狠手，只是处死了他老爸，更没有在其儿子的从政道路上设置障碍，荀顗在有分量人物的举荐下，很快便步入仕途。魏少帝曹芳期间，他成功进入司马懿的核心阴谋圈并进入中央政府任职，历任散骑侍郎、侍中、骑都尉等职，在曹魏帝国享有很高的声誉，在打击曹氏宗亲、胁迫曹氏皇帝方面可谓不遗余力且妙计迭出，为司马氏取代曹氏立下汗马之劳。从而他也算得上另一位实现理想的官二代。作为开国功臣，西晋帝国建立后，司马炎对荀顗恩宠有加，几乎言听计从，又将其晋升为司徒、加侍中、太尉、都督京城外牙门诸军事等要职，在其病逝后被列入宗庙祭祀，可真算极尽哀荣了。不过，在西晋帝国炙手可热的荀顗也办了件祸害几百年的糗事。司马炎为太子司马衷选妃，荀顗因与贾充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同盟关系，便上奏司马炎说贾充的女儿国色天香而且性情贤淑（谎话说得如行云流水，不容别人置疑，不是一般人具有的功夫），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他的话很有分量，于是没有经过面试环节，贾充的女儿就顺利地成了太子妃，后来还当上了皇后。不过，这个皇后不仅相貌丑陋，而且凶残毒辣，称得上是西晋帝国覆亡的最重要祸首。她便是史上后宫乱政的负面典型人物贾南风。当然了，那时的荀顗早已经在九泉含笑了，不是因为他在无意之中葬送了自己毕生服务的帝国，而是他积极参与成功推翻了让他老爸丢了性命的曹魏帝国。
荀顗和张良比较起来，好像比较早熟，因为他没有和新兴帝国死揪蛮干的过程，像张良那样去找个江湖杀手行刺，而是直接依靠强势集团开启复仇之旅。也正因为他的狡黠，缺少了行刺过程的酣畅淋漓、快意恩仇，他在历史上远没有张良的知名度。更因为他从私利出发，在司马衷选妃问题上太过任性和自私，在历史上就更没有张良的美誉度。总而言之，二人都算得上成功了的官二（三）代。纵观一部古代史，像这样的成功者寥寥无几，更多的官N代们在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前表现苍白乏善可陈。
三
赵孟頫算得上是个异类，他与新政权选择了合作。对于他的合作，在当时的舆论界掀起了滔天巨浪，也令后人对他的气节指指点点甚至大加鞭挞。别人可以为新朝效力，而你赵孟頫断断不能，因为你是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太子）嫡派子孙。这么看来，赵孟頫是堂堂正正的帝十一代，当然因为莫衷一是的斧光烛影，赵光义成为大宋第二任皇帝，秦王这一支就靠边站了。但因其高贵的血统，加之赵光义和他的子孙心怀愧疚，他的爷爷和爷爷的爷爷不是王爷就是国公，在政治待遇上可谓享尽殊荣了。用现在的眼光看，他是根正苗红的官N+1代。就是他，偏偏选择了和大元政权的合作！作为后人，我们没有必要拿起道德的大棒挥向他，江山不是哪个姓氏的专利，我们还是回到历史的现场，看看他究竟做了什么。
因为其出身易于引导舆论，还因其的确才华出众，赵孟頫在元代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最终官至一品，封魏国公，谥号文敏。本章无意对他的具体官衔进行流水账式的罗列，只对他具体的值得点赞的行为进行回顾——
关注民生。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京畿附近发生地震，死伤数十万，作为集贤直学士的赵孟頫忧心忡忡。此时此刻，政府本应该掏出钱物赈灾。但也许是刚刚入主中原不久，尚无治理农耕文明国家的经验，朝廷非但没有大赦天下，免除赋税，反而继续征集钱粮，弄得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勇敢者逃林避祸，怯懦者自尽解脱。赵孟頫自觉人微言轻加之民族的隔阂（原处南宋的汉人地位最低），他采取曲线救国的方式——拜托皇上身边的红人阿剌浑撒里去劝谏忽必烈，并巧妙利用“长生天”这一蒙古族永恒最高神来委婉压制皇权的威严，令其心存敬畏，结果害怕苍天报复的皇上立即收回成命，在消弭天灾的同时避免了人祸。
智斗权臣。作为一名汉化程度比较深的帝王，忽必烈喜欢像唐太宗李世民一样讲历史，尤其是前朝南宋的历史，经常指责贾似道奸佞误国，群臣噤若寒蝉不敢指责。异常敏锐的赵孟頫发现此事可以做文章，于是就去找奉御彻里说：“您是群臣中少有的知书达理且慷慨有气节的人，是深受皇上赏识的亲近之人，在皇上面前说话比我分量重多了，现在宰相桑哥弄权，大家对他意见都很大，如果您现在能够弹劾他，英明的皇上正在等参奏他的人出现，所以一定会纳谏的，这件事如果办成，今后朝堂之上的大臣们一定会更加敬重您的！”这番话信息量较大，首先给彻里戴高帽，继而自贬并摆明机会难得，最后强调皇上从善如流，一切水到渠成。果然，在彻里弹劾之后，扳倒桑哥的骨牌效应立即显现，大家纷纷附议。不久之后，桑哥被诛杀，其党羽也收到了应有的惩罚。说实话，论起政治斗争的艺术，汉族的大臣比起长于骑射的蒙古贵族来有先天的优势，更何况出生于帝王家的赵孟頫，从小耳濡目染加上熟读经史，在实践之中当然就炉火纯青了。
文化宿将。赵孟頫首先是一位书法大家，他的作品当时在市场就广受欢迎，不似许多人在去世后才走红，在囊中羞涩时，也曾经用一两幅字画拿到集市换得五斗米。天竺僧人也曾不远万里前来求购，当成国宝来珍藏。清人钱泳评价道：松雪（赵孟頫号松雪道人）书用笔圆转，直接二王，施之翰牍，无出其右。能够与著名的二王相提并论，世人难以望其项背，这样的评定可谓一步到位，夫复何言！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还有高深的书论，也就是说，他不但是位成功的实践家，还是一位影响很大的理论家。他认为基本功最为重要：学书有二，一曰笔法，二曰字形。笔法弗精，虽善犹恶；字形弗妙，虽熟犹生。学书能解此，始可以语书也。至理名言，搁到现在仍旧屡试不爽。赵孟頫其次是位画坛巨擘，如果说唐宋绘画的意趣在于以文学化造境，那么，赵孟頫在其间起到了桥梁作用。如果说元以前的文人画运动主要表现为舆论上的准备，元以后的文人画运动以其成功的实践逐步取代正规画而演为画坛的主流，所以明人王世贞干脆说：文人画起自东坡，至松雪敞开大门。研究中国书画史，赵孟頫真是一位绕不过去的关键人物。最后，赵孟頫还是一位诗文达人，兢兢业业从政、踏踏实实写字、认认真真绘画，是赵孟頫的人生底色。身为一名文化宿将，倘若不进行文学创作就辜负了赵氏祖先赋予他的优秀基因。这种想法确是杞人忧天，他有《松雪斋文集》传之于世，笔者无缘拜读，只见明人徐达左的评论：当是时，以诗文名世者，若赵松雪（赵孟頫）、虞道园（虞集）、范德机（范梈）、杨仲弘（杨载）诸君子，以英伟之姿，凌跨一代，谐鸣于馆阁之上，而流风余韵，播诸丘壑之间。如果要排定“蒙元四杰”的文坛座次表，赵孟頫再次名列第一。他的作品慷慨而歌，全无绮靡之气，既上得了庙堂，又下得去乡野，可谓雅俗共赏。能够做到这一点，殊属不易！
当然了，最为不易的是，一个人，赵孟頫，冒着背负千古骂名的风险，在属于自己的人生舞台上潇洒走一回，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利国利民的贡献。中国书法史、中国绘画史、中国文学史和中学历史课本上都有他的名字，赵孟頫真算得上一位非常成功的官N代。
四
公元1644年3月10日，在漫天的大雪中，李自成率领百万饥饿的流民一举攻破帝都北京。他骑着大青马走在长安街上，踌躇满志的他迎着凛冽的朔风，狠狠地朝承天门（天安门）射出一箭（居然胆敢朝国家的标志天安门乱放箭，毫无敬畏之心，可见野蛮、粗鲁、颟顸至极），他不知道此时的崇祯帝的尸体已经孤零零挂在景山的一棵歪脖子树上几个时辰了。一个时代结束了！可惜他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投降宿敌与之决战山海关，结果胜利的果实被清朝取得，又一个时代的大幕被缓缓拉开。
清军入关，江山易主。这是自诩为华夏正统的士大夫断然不能接受的，他们的子孙内心也是极为拒绝的，但在对方压倒性的军事优势面前，一番腥风血雨（军事镇压）与和风细雨（政治怀柔）过后，一部分人选择了合作，比如钱谦益；还有一部分人选择了不合作，其间又可分为非暴力不合作和暴力不合作。非暴力不合作的代表有冒襄和张岱，暴力不合作的代表是夏完淳，他们都是小有名气的官二代。
先说笔者的老乡冒襄（辟疆）。首先普及一下一点小常识，中国乃至全世界所有冒氏均来自如皋，翻烂《百家姓》也找不到这个姓氏，冒氏的起源有两种说法，一是来自蒙元的丞相脱脱家族（负责编撰《宋史》的那位），二是来自于蒙元的贵族德新家族，但不管究竟是谁的后裔，冒氏后人的蒙古族血统是毋庸置疑的。直到现在，冒家的男士大多还长着一张国字脸，可作为这段历史的明证。蒙古族的后人冒氏到了明代，他们显然是选择了与新政权的合作，崇尚儒学抛弃骑射，在饱读诗书之后俨然以开化的文明人自居，许多人都成为文章高手，直到现在，我们如皋冒氏学生的作文平均分都还略高于其余姓氏，这是废话，无关主旨！成为文章高手的冒氏读书人，加之自幼受到崇文尚教的如皋水土的养育，参加科举并考中进士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崇祯元年（1628），冒起宗顺利考中进士，后来官至湖广布政使，成为省部级领导干部，他的儿子冒辟疆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官二代了。
纵观冒辟疆的一生，有两点值得点赞——一是勇斗阉党，1636年，他与张明弼结盟，参加著名的反对派团体复社，与陈贞慧、方以智、侯朝宗有很多共同语言，组成了“四公子”朋友圈。他们因年龄相仿、意气相投，结伴同游、诗酒唱和、抨击阉党、激扬文字，希图改革政治，挽救国家危亡。他们挽救时局的口水仗虽没有多大的成效，对魏忠贤的余党——阮大铖之流的打击也仅仅是舆论上的优势，并未构成实质性的威胁，倒是赢得了一些秦淮女神（陈圆圆、董小宛、李湘真等）的青睐，演绎荡气回肠却又洋溢着浓浓脂粉气忧伤的爱情绝唱。二是面对清廷抛出的“橄榄枝”，他不为所动。康熙年间，清廷开“博学鸿儒科”，下诏征前朝有能力和声望的遗少。被董其昌誉为“王勃再世”的冒襄当然也在应征之列，但他视清廷的名利如敝屣，自号“巢名”，躲进小楼成一统，不踏上清朝统治的土地，显示决不仕清的心态和节操。与此同时，他还慷慨解囊，收养东林、复社和江南抗清志士的遗孤。即使到了垂垂暮年，仍旧不改气节，宁可在孤灯下书写蝇头小楷数千，明晨即去集市换取米酒，也不当清廷的公务员。有感于此，毛泽东主席一锤定音：“所谓明末四公子中，真正具在民族气节的要算冒辟疆，冒辟疆是比较着重实际的，清兵入关后，他就隐居山林，不事清朝，全节而终。”遗憾的是，在“文革”时，我们当地的文物主管部门怎么没有请出这柄“尚方宝剑”。如果那样，如皋水绘园的文物应该能够保存许多的。唉，历史不忍细看！
与冒襄比起来，另一位非暴力不合作的代表张岱的家世更为显赫。他的高祖张天复，是嘉靖廿六年（1547年）进士，官至云南按察副使，甘肃行太仆卿。他的曾祖张元忭，隆庆五年（1571年）状元及第，曾在帝国文胆机构翰林院任侍读，又曾在帝国内务的核心机构詹事府任左谕德。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进士，官至广西参议，相当于省办公厅主任。父张耀芳，副榜出身，在列入干部后备库不久后担任鲁藩右长史。书香浸润的门第，响当当的官五代。
如果历史的长河没有出现拐点，张岱也许会秉承祖上遗风，在某年某月进士及第。在张岱三观成型的时候，继承阳明先生“心学”衣钵，以王艮、李贽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公开标榜利欲、欲为人之本性，反对理学家的矫情饰性，主张童心本真，率性而行。对程朱标榜的“存天理，灭人欲”的传统礼教构成了极大挑战。在这种思潮的推动下，文人士子在对社会不满之余，纷纷追求个性解放：纵欲于声色，纵情于山水，最大限度地追求物质和精神的满足。他们一方面标榜高雅清逸，悠闲脱俗，在风花雪月、山水园林、亭台楼榭、花鸟鱼虫、文房四宝、书画丝竹、饮食茶道、古玩珍异、戏曲杂耍、博弈游冶之中，着意营造赏心悦目、休闲遣兴的艺术品位，在玩赏流连中获得生活的意趣和艺术的诗情：另一方面他们在反叛名教礼法的旗号下，放浪形骸，纵情于感官声色之好，穷奢极欲，焚膏继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张瀚《松窗梦语》）纵观张岱的前半生，就是一个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的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良辰美景自难留，总在山河破碎后。来自白山黑水的八旗子弟可不管你的什么高韬哲学，他们信奉的是铁和血的哲学。在强大的暴力面前，前朝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只能一声叹息了。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陶庵梦忆·自序》）他见证无限的美、无限的繁华、无限的精致复杂，见证了缓缓降临的浩大的宿命。所谓的反清复明是不关他的事的，唯有逃避遁世，到头来，流离山野，所存者，只有破床一具，破桌子一张，折腿的古鼎，断弦的琴，几本残书，还有故国的一帘残梦：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湖心亭看雪》）我们不必说劈头“崇祯五年”四字，肯定会让多少前朝遗民潸然泪下，穿越之痛着实令人难以承受。也不必说不足二百字的短短行文，熔记叙、描写与抒情于一炉，“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显示其臻于化境的文字锤炼功夫，了无痕迹地将天长永远的宏阔远景，甚至万籁无声的寂静气氛，自然呈现出来，令人击节称叹。单说通过对比手法，大与小、冷与热、孤独与知己，鲜明排列，毫无雕琢地抒发了人生渺茫的深沉感慨和挥之不去的故国之思。他还借用绘画的白描手法，简单勾勒，让人感到宇宙的辽阔和人的渺小，不随流俗、遗世孤立、悠远脱俗的隐士形象跃然纸上，赏雪的惊喜和淡淡的愁绪挥之不去。
最后说暴力不合作者夏完淳。他的父亲夏允彝是崇祯十年（1637年）进士，任福建长乐县知县，在位时体恤民情，力图去除弊俗，是一个受人爱戴的父母官。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攻陷北京，明室福王朱由崧（后来逃到缅甸被吴三桂杀死的弘光帝）在南京监国，任命他为吏部考功司主事。从父辈所蒙受的皇恩来看，再对照一下冒襄与张岱的家世，夏完淳好似没有通过军事斗争来匡扶社稷的必要的。但尽忠不分官职大小、斗争不论进场先后，关键在于有没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胆义魂。夏完淳自幼聪明，五岁就知晓五经，七岁能撰写诗文，故而享有神童之誉。明亡后，14岁的他随父走上武装抗清的荆棘小道。他在父亲殉节后，联合陈子龙继续高举“反清复明”大旗，但还是无力回天，1647年兵败被俘，慷慨就义，年仅十六岁。在刑场上，怒斥了著名降将洪承畴，成为坊间快事；在被俘后，曾经留有绝笔《别云间》至今还为世人所称道：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世事造化，一个现在看来正在苦读圣贤书的中学生，未及弱冠就熟谙经史，用典娴熟且浑然天成，没有人生苦短的感慨，有的只是山河破碎后撕心裂肺，有的只是对桑梓之地的无限眷恋，还有对理想的坚定信念。不管结果如何，仅仅就此情怀和意志而论，他的名字就足以彪炳千秋。
五
清廷的覆亡过程很是特殊。武昌起义后，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军阀软硬皆施，逼迫末代皇帝溥仪逊位，没有发生宫廷流血事件就顺利完成了从帝国到民国的嬗变，所以大清的遗老遗少大多没有家国覆灭的锥心之痛。根据当时签订的《清室优待条约》，他们在理论上还能过上小康的生活。但事实并不人们所预料那样美好，他们的境遇大半令人称赞、唏嘘甚至痛心疾首——
先说两个充满正能量的案例。所谓龙生九子，性情各异，良莠不齐。不是所有的帝王、亲王的子女都是惯于锦衣玉食的花花公子，譬如说启功先生，虽是雍正帝的九世孙、弘昼和亲王的八世孙，却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勤奋成为著名的书法家、书画鉴定家。个中原因，和他的家世学养的传承密不可分，他的曾祖父溥良年轻时有一惊世骇俗之举，自动请求革去封号、俸禄，报名参加竞争异常残酷的科举考试，并顺利成为光绪六年（1880年）庚辰科进士，大家可别小瞧了这个进士的含金量，这可是和大量的汉族考生尤其是人文荟萃极善应试的江浙考生同场竞技的结果（与现在的高考有些不同，到了举人考进士这一环节，帝都户籍的考生乃至皇亲国戚是没有名额的照顾的，回顾明清两代，江浙地区新晋的进士数占有总录取数的58.6%，溥良这个进士的确是不简单）。他的祖父毓隆是光绪二十年（1894年）甲午恩科进士，虽没有前者风光，但起码在同类贵族子弟中是佼佼者。他的父亲恒同封奉恩将军，也还算是说得过去，可以证明家道没有大幅度中落。现在看来，启功的确是有自信与自己的阶级说再见的，于是明确表示不再以“爱新觉罗”或“金”为姓氏，而选择了一个颇具开创色彩和象征意义的“启”为姓，算是重装上阵、再次出发。
另一个充满励志色彩的是人老舍先生。我们虽没有足够的史料证明他家世的显赫，但仅从“满族正红旗”五字即可判断，他也是位不掺水分的官N代。就是这样一位出生于“剥削阶级”“寄生阶层”的官N代，以其人性饱满的平民情怀、登峰造极的汉字驾驭能力，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关注民生、诀别旧时代、热爱新生活、讴歌新社会的作品，成为名副其实的人民艺术家，据说还差点获得196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真可算是转型成功的典型代表了。
当然了，能够成为中华民国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代新人的毕竟凤毛麟角，更多的大清官N代们由于平素的花天酒地、声色犬马、挥金如土且不知稼穑之苦，迅速走向穷途末路。我们就以曾经赫赫有名的睿王府（摄政王多尔衮一支）为例——
民国以降，睿王府唯一的优势就是大量的土地和房产，尤其是在帝国核心区域拥有大量房产。在前朝时，王公们只有这些府邸的使用权而没有所有权，随着清王朝一倒台，这些府邸倒成了睿王子孙的私产，连同大量金银珠宝，本来可以使他们过上比较富裕的生活。可是隐忧率先在土地上出现了，辛亥革命后，因政权更替，广大佃户、农民乘此时机拒不交租，展开了抗租夺地的斗争，使他们失去了巨额的地租收入。袁世凯虽然下达了大总统令，逼迫佃农交纳庄粮地租，但最终也于事无补。既然如此，就应该低调做人，凭借厚实的家底安享静好岁月罢。但是，睿亲王魁斌的两个儿子中铨和中铭并不这么想。他们哥儿俩败家的方式如下：相互攀比，继续斥巨资修建新房和花园；与时代接轨，添置马车和汽车，使用现代化通信设备电话；金钱开道，结交部院大臣、封疆大吏，表明自己还是“上流”人士；携带妓女豪赌，同时饱览神州大好河山……所有的一切都是以烧钱为前提的，哪有这么多钱？下面是他们解决问题的办法：卖土地，首先将东北、河北的庄地都卖出，每亩价钱为三角五分；后来，又将看坟的养身地一千多亩卖给了看坟人，这次价钱高了些，每亩达八元，这许是首都附近的区位优势罢。典当房产或卖房，王府中的多间房屋典出去后借了十万元，过了没多久又花完了，只得把王府附近家人居住的二十多间小房卖掉，后来又把祖坟墓园中的建筑和树林全都卖掉。第三招是卖首饰和衣服，这些更是半卖半送。最后的“撒手锏”是，末代睿亲王中铨想借移灵的机会把祖宗棺材里的陪葬珠宝取出来卖钱，因为和县衙门分赃不均，被人告发，法院判了中铨七年徒刑。坐了五年监狱后，于1939年去世。他的三个侄儿（中铭之子）只得靠摆小摊维持生活。经过二三十年的折腾，睿王府的子孙们终于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走上了自食其力的道路，尽管过程令人掩卷长叹。
全文的最后，很有必要再介绍末代肃亲王善耆的幼子爱新觉罗·宪东。他在民国刚成立后改姓为金宪东。他因不满日本人的胡作非为，在接受红色思想洗礼后被组织派遣，成为潜伏在伪“满洲国”的中共地下党员，是一位隐蔽战线上的孤胆英雄。1945年，日本投降后曾任沈阳卫戍司令部第二纵队副司令，负责保卫铁西工业区和维持铁西区的治安。从此，金宪东正式由地下转为公开，由地方转入军队。再后来经组织同意，金宪东改名为“艾克”，算是彻底抹去了自己所在家族的蛛丝马迹。对于这个“金宪东”“艾克”，大家比较陌生，因为工作性质的缘故曝光率太低，他的一个姐姐知名度可能比较高，她在大清国时的大名叫爱新觉罗·显玗，民国时随大潮改姓名为金璧辉，后来被日本间谍之王土肥原贤二（被绞死的几个甲级战犯之一，可见其臭名昭著）看中并经过职业化培训，成为一名为虎作伥的间谍（多次在屏幕以反面形象出现），在艰苦卓绝的十四年抗战岁月里，她的双手沾满同胞的鲜血。抗战胜利后正义立即降临，她在北京被秘密处以死刑。从此之后，在中国历史的耻辱柱上，永远刻下了一个完全日本化的名字——川岛芳子！
覆巢之下，满目殷红；沧海横流，王朝陆沉。纵览近三千年的历史，那些官N代们的表现因为过于斑驳复杂，以至于笔者都难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他们的分类以收尾。千言万语，百感交集，无法倾诉，干脆当一下文抄公来结束全文——
【尾记】秦淮无语话斜阳，家家临水映红妆。春风不知玉颜改，依旧欢歌绕画舫。谁来叹兴亡！青楼名花恨偏长，感时忧国欲断肠。点点碧血洒白扇，芳心一片徒悲壮。空留桃花香。
——孔尚任《桃花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