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高一时的语文老师是个情怀饱满的人。那一年,他刚刚毕业,那时高一年级也就两个班,大抵也没有什么集体备课之类的。许是一时心血来潮罢,开学后的第三次作文他就布置了这篇《看江》的写作任务。说实话,我真的不是瞎起哄,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长江。当时也不知是哪里鼓起的勇气,居然举手说:“老师,我还没有见过长江呢!你是否带领我们先去看看?”
“好呀,那就本周六下午吧,我们一起骑自行车去!”他也就比我们大个五六岁,想必还是愿意和我们一起出去溜达溜达的。
两天后,他耷拉着脑袋喃喃地说,学校不同意他的这种做法,好像还受了点委屈,学校说不仅仅是因为安全的考虑,周六下午还有个小测试呢。
不知是什么原因,看到他的沮丧,我竟然有一丝快感,我着实害怕写这类写景抒情类的文章的,因为大脑的词汇存贮苍白罢。退而求其次,那次我们的作文题目改为《天才出于勤奋》。于是,我便从一些参考资料上抄抄摘摘,弄了些名人名言作为理论武装,再在古今中外的典故中寻来些事实作为论据,一篇中规中矩的议论文就这样拼凑好了。之后,老师给了我一个保险的75分。记得当时在分发作文本是,老师的脸上不免有些落寞,可以知道,他真是希望大家写《看江》的。
不知不觉,将近深秋了。学校不知有什么统筹安排,一个周六的下午和周日居然休息,家住江边的几个同学邀请我去看江,顺便弄点小鱼小虾之类的尝尝鲜。虽说离家一周,我已经归心似箭,但也禁不住他们的一番盛情,加之父母以为我们要到晚上才回家的,也不会因此而担心,最终还是答应了。
从学校到江边大约有十里路,骑自行车是最恰当不过的,我的“飞鸽”牌自行车走这种路还是蛮有战斗力的。
午后的阳光稍显慵懒,我们几个人近乎吼叫的歌声也唤不起它的丝毫激情,它依旧在打瞌睡。土石公路上少有机动车,偶尔一辆驰过,都会引来我们的一顿数落,它留下的一路烟尘令人难受。从二百亩村往南再走不到十分钟,长江便出现在眼前了。这段江面本就不是干流,加之常青沙的阻拦和秋天的枯水季节,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歌咏的,历代文人许是无病呻吟。你看那逼仄的江面如此清瘦,倒像极了一位迟暮的佳人,只有常青沙沿江的苍苍蒹葭在演绎千年不变的单调舞蹈,脚下的披离衰草在萧索的秋风中自说自话,江中倒是偶有淡蓝灰色的江猪(江豚)结伴而过,只是我那是对现在看来无比稀有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兴趣索然。我们几个人顺着沿江的土路继续往西走,江面才逐渐开阔起来。对岸的张家港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仿佛在暗黄色阳光下做着蓝色的梦。斜射的秋阳铺面江面,折射出波光粼粼。远方孤帆点点,近处汽笛声声,激活游子乡愁盈盈。
因为实在觉得没有什么看头,我们不久就折返。一个叫作徐伟的同窗家有三重网,屋前屋后都有。他用小船查看近几天的战利品,获得小螃蟹、虎头鲨、河豚、浪里白条、小鲢头等若干,小螃蟹属于次类食品,索性扔掉;虎头鲨太小,又难洗,也扔掉;河豚有毒,不会整,依旧扔掉;浪里白条红烧,因为当时还不会清蒸;小鲢头没嚼头,烧汤喝还算鲜美。以上就是当天的主食。直到现在,我还隐约感觉到当年彻骨的鲜香。
吃完比较早的夜饭,我便乐呵呵地从江边骑车回家,只是比平时稍晚了些。
对于我这一次看江的经历,我的语文老师是不知道的。我真害怕他再布置我们写《看江》,有一次我差点告诉他,作为班里最后一位看江的同学,我已经如愿了。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因下楼梯时摔倒,右脚踝粉碎性骨折不便行走,语文老师便安排宿舍里的同学轮流驮我去宿舍、食堂、教室等场所,那天因为负责驮我的同学生病,语文老师就当了回值日生。就在他背起我的一瞬间,我想告诉他,我已经看过长江了,大家可以一起写这篇作文了,可我最终没有说出口。直到高三毕业,我们都没有写成《看江》。
我的那位语文老师叫李伟。早就调离如皋,去南通中学教书了。
二
高中毕业后,因分数原因,只能在南通继续求学,于是还有机会继续看江。
开始还是与高中的同学去,我们大抵分布在南通的几个不同学校,还是在秋天,具体时间换成了上午。几个人先是去了狼山,站在山巅,看远方的长江似玉带飘过,还是文思难觅,看到广教寺前“长啸一声,山鸣谷应;举头四顾,海阔天空”的楹联着实羡慕,只感叹自己没有那样的格局写出如此大气的文字。下得山来,看见骆宾王的衣冠冢,决定回去好好看徐秋雨的《狼山脚下》。因为骆宾王和余秋雨的名气大,倒真是忽略了墓地旁的刘明芳(南庐)墓。一行人草草在山脚下随便吃了点什么,在准备到江边时发现已经有人打道回校了,他们大多自带了炊具。看到他们一脸开心的样子,我们心里也是痒痒的,于是决定不去江边了,而是去各自的校园拍照片,相约再挑良辰去江边野炊。
第二年的春天,野炊果然成行,只是参加对象变化了。说实话,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后,原先的高中同学也就渐渐走得少了,和现在的同学经过了解已经打成一片了。而且这一次野炊很有特色,是我们中文系的男生和女生各一个宿舍,这个构思显然比较有吸引力。
女同学比较细心,具体的食材是她们准备的。我们会很自觉,争先恐后地干着找石头做锅膛、跑到附近的小树林找枯枝做燃料等粗活。很快,女生就烧来几个菜,加上自带的几个冷菜,次第放在两块蓝布铺地的沙滩上。一位周到的男生居然从背包里掏出一瓶“杜康”和十来瓶“健力宝”,白酒是没有包装很便宜的,四块五,相当于我一天的伙食费。野炊的氛围是极好的,那时的我已经能够背上“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的大众化诗句的,好在都是中文系的同学,那天我们还搞了个有关“江”字的飞花令,算是比较雅致的乐事。吃完二两酒,几个男生兴奋起来,开始对着长江摆造型,留下珍贵的合影,当然是邀请女同学。再后来,也有女生邀请男生合影。当然最多的不是二人合照,那容易会引起家长的刨根究底的,男女生是不便单独合影的。既然大家都热衷于合影,也就不太关心今天的主题是看江,也许看江本就不是什么主题,它本就是一个媒介罢了。我倒是在一个间隙稍微打量了一下午间的长江:太阳,暖融融的,照在身后的军山上,锁在江畔的新柳上,铺在浩渺的江面上。大江无语,孤鹜呢喃。这里的长江是开阔的,再过一个城市就要入海了,它显示出自己的豁达与包容,这里许是融进了张若虚的千古哲思、苏东坡的万丈豪迈、柳宗元的满眼苍凉、李太白的一腔眷恋、李易安的千年遗恨、王子安的万里离愁、杨慎的秋月春风、叶绍翁的秋风寒叶……掬一捧春江水,手间便有个好多眨眼的小太阳;扔几个小小的石头,江面杳无声息。我们,在长江面前太过渺小。
需要交代的是,那天聚会的最高潮是一个能文的男生现场赋诗一首:网不住的阳光/江面上/洒下的斑驳掷地有声/丰硕的梦在前面/织成经纬/诱发累累的思索。只一步/便是铁臂舞动/万顷蓝天/软化的风/发酵的云/绵绵的希冀/宁静深邃而暧昧迷人。说实话,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最后几年,现代诗已经显出颓势了,海子卧轨,顾城自杀,社会上已经很少有人看《星星》《诗刊》等杂志了。对于这位贤兄的自由体诗,大家钦佩的真不多,揶揄的倒还不少。当然也有例外,我们班一位姜姓美女就是其拥趸者,他俩好像正在“那个”,这是我那敏锐的女同桌偷偷告诉我的。我想,他们也算是男才女貌,而且都是一个县里的,在地理上没有障碍,吃瓜群众可以乐观其成的。可惜,下面好像没有故事了。那位暧昧深邃的诗人又开始了一段心灵之旅,当然还是没有什么结果。青春的故事好多,有的还很潮湿,就像三月一树繁密的桃花,有多少能够成为日后枝头的硕果呢!
毕业之后,我们大多在农村学校,通讯很不发达,彼此的联系也渐渐断了,除了几个铁杆。真的要感谢腾讯公司,不知哪位能干的IT达人建起了QQ群,大家就很快聚在一起了,当年关系比较好的都在虚拟的世界里确立了好友关系。有一天,一位消息灵通的同学告诉我:匹夫(因我在班上常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故而得到这个称呼)你可懂呀,我班的那位姜姓美女死了,已经一年多了。据说是因为感情受到伤害而自尽的,一个猥琐的渣男甩了她!我哑然惊恐。但没有试图去还原具体情况,同学们大多对此话题保持沉默。许是在心里难以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我在中篇小说《老师都是老实人》中进行了艺术处理,把女主人公之一的她变为在讲台上心脏病突发猝死,也算是表明了一下自己的立场。
唉,当青春邂逅长江,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故事,有些甜蜜,更多的是长留舌尖的苦涩,还有那难以忘却的哀愁。
三
后来的很多日子里,大多是在江面的大桥上疾驰而过。去南京走南京长江二桥,去苏锡常走江阴大桥,去镇江走润扬大桥,去上海走苏通大桥。只有一次恰逢节假日,走了一回皋张汽渡,因是年前的运输高峰,江面上冷得很,在汽车里瞅了几眼就不堪寒意,更不用说好好看看长江了。长江,于我而言,仿佛一位熟悉的陌生人。
2013年晚秋,我第一次随队去位于常青沙上的长江青少年素质教育基地,其实我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撰写通讯稿,于是我在江边骑上两圈自行车后,完成了事件通讯《满江红》,在微信还未占有绝对话语权的当时,也算产生了一定影响。说实话,我还是用心来写的,为了那一届学生。从教十多年来,我还从没有完整地把一届学生从初一送到初三,刚参加工作时,班级教了大半茬,学校领导出于保险考虑,把原先的班级交给经验丰富的老教师来执教毕业班。后来,我又开始在“蹲”在初三教比我年轻的老师送来的毕业班,历史轮回,只是换了角色。没有连续教完一届,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遗憾。2012这一届我是倾注了大量心力的,就是为了用优异的成绩了却自己的心愿。在文章中,我把诸多美好的夙愿和希冀镶嵌其中,可谓煞费苦心。天不遂人愿,翌年,市政府要求学校在经济开发区设立办学点,我便被指派去负责有关管理工作,对那一届同学的语文教学,我又没有能够画上圆满的句号。
2014年深秋,我第二次随队去位于常青沙上的长江青少年素质教育基地,主要任务还是撰写通讯稿,于是我又在江边逛了两圈后,完成了事件通讯《江城子》和《念奴娇》,后来顺了顺,把文章发在中国思想文库《人民论坛》上,也算完成了差事。这次最大的收获是,我高三时的班主任吴国建老师成了这里的主要负责人。当我向他介绍某某某孩子是他当年哪个学生的女儿或公子时,他眼中明显现出欣喜的神情,而后开始感叹岁月催人老。是呀,不知不觉中,整整二十年过去了。吴老师是1993年开始接手我们班的。作为新班主任,李伟老师在高一继续夯实基础一年。
2017年金秋,我本应该第三次去江心小岛常青沙,怎奈恰逢学校安排去新疆支教半个月,于是以援疆为重。这次的基地活动的报道工作换了一个形式,负责德育管理的朱建波主任事先布置了各班写手进行了预热,所以在新疆时照样可以通过网络对学生的文章进行修改并适时公之于众。我不禁惊诧于花季少年的创作能力,现摘录两首留存:
又一年秋高气爽,看水波荡漾,忆起那如烟水乡,心中无尽惆怅。湛蓝的天空,显得那么晴朗;缱绻的微风,拂过我的脸庞。古巷里的人儿,透露的是心灵的善良;瓜藤上的硕果,弥漫的是勤劳的芬芳。沐浴温暖的阳光,留下一路欢笑;尝试未知的挑战,收获一次成长。在时间的洗刷下,我们怀揣梦想;在岁月的沉淀后,我们手握希望。烟雨迷蒙,我只愿期待未知的起航;秋叶飞舞,我只求走向无尽的远方。
——刘馨《远方》
在遥远遥远的风里,我听见了你的歌声,轻细;在指尖与枫叶交接的罅隙,我好像看见了你,嘴角不明显的笑意。少年被大雨沾湿的眼瞳里,蓄满了的,是幽蓝色的碎玻璃。与时光轻吻过的衣角,一圈一圈地漾起,是被回忆拂乱的印记。怎么忘记,在金黄色的油彩里,我们都变成了有漂亮尾巴的锦鲤,自由自在,游弋。怎么忘记,在浓黑的墨色里,我变成了你眼角飘逝不掉的泪滴,融于一起,不离。我弹着你的欢喜,你唱着我的孤寂,爱把两颗心连在一起,哦,你在这里——叫我怎么忘记?又是一年秋风起,是否还可以,如此相依,如此谈天说地?长发缠成结,就好像,不会分离。
——龚悠然《在遥远的风里》
现在的我,好像是隐约明白了,当年语文老师布置我们写《看江》许是为了歌咏自然,其实他不经意间触及了一个永恒的命题。看江,不仅仅是看江边的沙滩和芦苇,不仅仅是看晚秋的白鹭和江豚,也不是为了看江面的辽阔和时空的无垠。看江,其实是看它的博大胸怀和气定神闲,在见证人们成长的同时把自己的灵魂融进那片苍茫。看江,其实时要我们葆有一颗如初的心,在纷繁喧嚣的尘世牢牢把握自己情感的太阳,铭记一段青春的美好记忆,陪着自己走过春花秋月和风霜雨雪。看江,其实是培就如水的情怀,以爱心、责任和本领锻造育人的倚天长剑,在成就莘莘学子的同时成就自我。用这样的初心和情怀,用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伴随每一个年轻的生命走过情感的泥泞沼泽,以阳光般的身心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一篇姗姗来迟却未曾缺席的《看江》,总算是完成了本该二十五年前就完成的作业,也不知李伟老师能否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