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幽默达人孙山，因其一句“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使自己成为史上大名鼎鼎的中举者，同时在不经意间为中国辞典贡献了一条成语——名落孙山。一千多年的科举史，成功者车载斗量，落榜者恒河沙数。独有这位孙山，在得意与失意之间有惊无险游走一遭后笑到最后。我在想，如果当年江南贡院门前高大威猛的石狮眼中装有分辨率达到1080P的监控摄像头，那一定会把孙山满含期待、焦急、失落、绝望、惊喜的看榜过程呈现得淋漓尽致，在他的背后，更多的是狐疑、沮丧、愤怒和绝望的面孔。
风光旖旎的秦淮河畔，欸乃的橹声和着昆曲婉转的唱腔宛若天籁，六朝的金粉熏得踌躇满志的孙山们意乱神迷，他们当然是满眼金光，仿佛整个帝国的花花草草都在向他们报以暧昧示好的微笑。突然间，同行中有一人惊呼：“有人跳河了！”
“八成又是位没能考中，一时想不开的读书人。”钩心斗角的高大建筑的墙角下，一位正晒着太阳的乞丐一边娴熟地抓着身上的虱子，一边见怪不怪地说，“我看有的人活该，你看他尖嘴猴腮毫无福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个熊样，哪有那个命噢，倒不如学个手艺才是正当营生！”他黝黑苍老的面庞上露出了愤怒与不屑的神色。
秦淮河的笙歌依旧，曼舞如初。第二天的晨早，第一抹阳光悄悄填满江上的湿气，静静涂抹江心的萋萋芳草，隐隐照亮江边芦苇丛中的浮尸。又一位落魄者的尸身无人理会，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灵魂又将何处安放？难道就在浩荡澎湃的长江飘荡并随之流入大海汪洋？
笔者没有穿越之能，故而以上文字纯属文学创作，但这样的情境肯定应该出现过，只是人们通常会把鲜花、掌声甚至是绣球抛给镁光灯下的金榜题名者，鲜有关怀的目光和关注的笔墨对名落孙山的黯然神伤者投去温情的一瞥。今天，我们就来看看这些孙山之外的读书人。
一
西人神话记录到，好奇心驱使潘多拉打开了魔盒，里面所有的灾难、瘟疫和祸害被瞬间释放，独留希望在盒里。正是这份希望，成为人类奋发进取、砥砺前行的力量之源，成为改变自己命运、放飞心中梦想的精神寄托。于读书人而言，就有了韦编三绝、悬梁刺股、凿壁借光、囊萤映雪、牛角挂书的佳话，现实中的粗茶淡饭青卷孤灯总有希冀中的红袖添香挥斥庙堂为之支撑，可是如果有一天心里想着达到这一目的或这种情况并未出现，而且出现似乎遥遥无期，他们会把属于自己的“潘多拉魔盒”翻过来或者干脆打碎一探究竟吗？在丰满的理想被骨感的现实击碎时，我国的读书人具体的表现有如下几种——
（一）哀伤羞愧难以自拔型。乘兴而来，铩羽而归。无论是搁在谁身上，心理阴影面积总会很大。情郁于中，于是蘸于笔端，触目伤怀的才情如泉涌井喷。有人开始直抒胸臆：花繁柳暗九门深，对饮悲歌泪满襟。数日莺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伤心。（钱起《长安落第》）还有如：落第逢人恸哭初，平生志业欲何如。鬓毛洒尽一枝桂，泪血滴来千里书。（赵嘏《下第后上李中丞》）我们通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有此失态之举足见伤心至极。前者浊酒一杯入愁肠，化作悲伤泪，但这种场合还是比较私密的，落第后的钱起总不至于坐在大街上和一群人借酒浇愁，应该是在一个很小的场合小酌一杯，并借友人的劝慰来烘干那颗潮湿的心。此乃人之常情，不足为怪。倒是那位赵嘏先生，落第之后心里世界开始弥散漫天大雪，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般，逢人就哭而且是一如当初的男高音，甚至弄得肺部出血。我想，多年后中举的作者看到自己的这首诗，恐怕是要想方设法收回这首诗的，因为他担心会受到同僚的揶揄和讪笑。
中国诗歌素来具有借景抒情的传统，根据现存典籍，《诗经》可谓其滥觞。国人是讲究含蓄的，所以这种间接抒情的手法一直颇受欢迎。先看：柳挂九衢丝，花飘万家雪。如何憔悴人，对此芳菲节。（武元衡《寒食下第》）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孟郊《再下第》）二者以乐景写哀情，在一个莺歌燕舞的美好时节，用“柳丝”“繁花”等意象反衬内心的惆怅，成为后世莘莘学子答题的重要考点。还有强调愁苦之态的间接描写：穿杨力尽独无功，华发相期一夜中。别到江头旧吟处，为将双泪问春风。（赵嘏《落第寄沈询》）心火不销双鬓雪，眼泉难濯满衣尘。（杜荀鹤《下第东归道中作》）此处的鬓发如雪、一夜白头似乎有夸张的成分，毕竟他们的处境和当年的伍子胥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人家那是背负国仇家恨再加性命堪忧，说白了，后者为了保性命，前者为了奔前程，二者孰轻谁重一看便知。
落第之后的哀伤在所难免，与之俱来的还有愧赧与害羞，本想在家做个“宅男”，但又非长久之计，人的社会性决定了他们不能蜗居山洞，最终还得与人交往，只是姿态和心理状态发生了很大变化：落羽羞言命，逢人强破颜。（卢纶《落第后归终南别业》）羞病难为药，开眉懒顾人。（项斯《落第后归觐喜逢僧再阳》）年年春色独怀羞，强向东归懒举头。（罗邺《落第东归》）卢纶的嘴角的那一抹牵强的微笑、项斯眉宇间懒散的眼神、罗邺东归时踟蹰慢行的背影，都是一千年后的我们眼中挥之不去的特写镜头。
（二）再锤再炼力图崛起型。考场上没有常胜将军，所谓连中三元者确属个案，最后能够过关斩将，并且持笏立于朝堂甚而留名青史者，他们大多历经了不少挫折和磨炼。宋代每年进士录取数为三百四十，明清大略为一百，而尚处于实验阶段的唐代仅有二十三人！由此足见这条晋升之路真是羊肠小径。说句题外话，考场上一帆风顺者大多意气风发，入仕后自视甚高，往往目中无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们仕途多有不顺，而历经挫折者倒能明了世间人情冷暖，反而少走了不少弯路。这，就是辩证法。话再说回来，仅凭几篇应试作文博得考官的眼球，也不一定能说明比其余考生高出多少，这里还有运气的因素。倘若落第考生自身具有自我疗救或是有心理导师提供对症的心灵鸡汤，兴许在落第之后的心理会坦然一些的。请看：功成方自得，何事学干求。果以浮名误，深贻达士羞。九江连涨海，万里任虚舟。岁晚同怀客，相思波上鸥。（皇甫冉《落第后东游留别》）细心的读者也许认为这是一首自我安慰的即兴之作，所谓水到自然成，无须强求；不要被功名之心所累，还是到大自然中去寻找心灵的慰藉吧！除此之外，还有一份“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地招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超然与洒脱。且慢，我们不要被他诗句的表面信息所蒙蔽，就是这个皇甫冉于天宝十五年（756）高中状元，可见当年他归隐田园游历山川的纸上话语仅是忽悠别人的幌子，就像一位学霸对身边的同学说，别复习，我们游戏罢，结果他独自挑灯夜战直到子夜。当然以上揣度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但可以肯定的是，皇甫冉并未浪迹江湖许久，而是痛定思痛，静心坐下来面壁磨剑，走进去熟谙经典，再锤再炼再出发，最终拿出一份令考官欣喜的答卷（当然肯定不排除拉关系走后门的因素）。
如果说皇甫冉的表达有些口心不一的话，那么下面这首诗似乎就易于理解了：家园好在尚留秦，耻作明时失路人。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常建《落第长安》）一般认为，此诗抒发旅思之苦愁，表达作者落第之后羁留帝都的失落、羞愧与沮丧。我在读到这首诗时，倒把重点落在最后一句“且向长安度一春”上，作者滞留长安的原因除去担心故乡的花儿鸟儿嘲笑外，客观条件也应该是允许的，袋里的银子起码应该是够的。在这一年里，他大抵是不会参加无谓的应酬，会积极准备后来再考的复习资料，会去宿儒大师的住所执经叩问、援疑质理，也许还会经过别人的介绍参加“同学会”“同乡会”借以认识达官显贵甚至皇亲帝胄，至少可以混个熟脸，这种做法在当时因其屡试不爽而大行其道。总而言之，滞留京都的日子是有意义的，开元十五年，常建考生终于考中进士，和他同榜录取的还有那位既会写边塞诗，又会写闺怨诗的王昌龄。
（三）怨怼愤怒仇视体制型。落第的打击，难免使人心灰意冷，伤痛之后，今后的去向和人生目标的转换也成为现实的问题。失意后的考生，往往把老庄思想当作救赎自我的盾牌，以退隐归田园来求得心灵的慰藉。如果说上面的心态比较客观或是正面，它至少是无害的，那么现在这个类型的反应就比较负面甚至很是极端了。我们先来介绍一个怨怼程度较轻并且表达比较隐晦的：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人借物喻人，“天上碧桃”“日边红杏”（金榜题名者）之所以能够享受荣耀待遇优渥，是因为它们有“露水”和“青云”的特承恩宠，清高的自己（芙蓉）黯然伤神是因为没有东风（显贵）的眷顾，自己现有的微信朋友圈还很狭窄，尤其是没有重量级人物的踪迹，所以作者认为并非自己学力不厚、水平不够，而是人脉不广、关系不硬，自己唯有羡慕、嫉妒、怨恨的情绪了。
接下来介绍一个十分极端的事例：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黄巢《不第后赋菊》）平心而论，黄巢的文学素养在所有的所谓农民起义领袖中算是很高甚至是最高的，仅从这首诗的格调和境界来看，完全可以写进中国文学史，成为高校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教材，传说他五岁就能对诗应该是不假的。但唐代时的关东地区的考生在主考官的眼里，就像当年的西班牙人看到印第安人差不多。据《国家人文历史》之《科举应试指南》专题介绍，唐代科举的竞争，既在考场内，也在考场外，是关涉到才华、声望、人脉的综合性全面较量。这种较量的结果，就是“上林新桂年年发，不许平人折一枝”，体现在两《唐书》中，就是够格拥有一篇传记的人物，百分之九十出身是官宦家庭。当然，有不少材料上提到唐代后期的科举中，“孤寒”对“子弟”往往占据优势。但现代学者做过量化分析，发现所谓“孤寒”泛指“公卿子弟以外所有的入仕者”，就是把中下层官僚家庭的孩子，还有破落的旧士族统统包括在内。这些人的学养和传承不可小视，比起新贵来反而更有优势。高门甲族瞧他们不起，但于普通人而言，这已经是高攀不上的身份。也就是说，唐代科举最多是在社会上层内部，提供了一种流动性。至于中下层，科举几乎是不负责任的。
既然体制对寒门不负责任，那么就用极端的手段把旧有的国家机器砸得粉碎吧！但如果要苛求他们建立一套崭新的体制，那又是超越历史的批判和要求。现在看来，我们对于出生低微却要改变自己命运而拔剑而起的黄巢，倒是要投去一缕理解与同情的目光。
二
落第者心情糟透了，所谓失意不外乎下面情形：寡妇携儿泣，将军被敌擒，失恩宫女面，下第举子心。作为亲朋好友固然不能做冷眼旁观者，不用介绍大家便知，其间大多为“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失败乃成功之母”“胜败乃兵家常事”之类的宽慰之语。由于笔者手头资料有限，加之这些话语也乏善可陈，故而在此略去。先介绍一个另类却令人唏嘘不已的例子，举子杜羔屡试未中，其妻寄诗曰：“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面羞君面，君若来时近夜来。”透过文字的罅隙，我们发现一张由愤怒、鄙夷、伤心等神色夹杂而成的辛辣女人脸，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你嘚瑟个啥，有本事考个进士回来给我看看！”何其苍凉与刻薄！以前纳闷于贾宝玉不喜欢薛宝钗而深爱林妹妹的女士，恐怕会在这里找到答案了。幸运的是，杜羔是个内心足够强大的人，面对妻子的挖苦信件也只能付之一笑，而后再次拿起课本继续苦读。这个故事的后传是，杜羔考中以后，其妻又寄诗曰：“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福。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爱情的自私显露无遗，她的担心也很有必要，因为唐代的此类服务业还是相当发达的，但此时女主人写诗时应该是面带着幸福微笑的。
上面的案例不具有典型性，还是有必要介绍一个常规版本：怜君不得意，况复柳条春。为客黄金尽，还家白发新。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知祢不能荐，羞为献纳臣。（王维《送丘为落第归江东》）成功者王维似乎乐于担当心理导师，再看：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既至金门远，孰云吾道非。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置酒长安道，同心与我违。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送綦毋潜落第还乡》）这两首诗歌除了劝慰的成分外，其实还有致歉甚至为自己开脱的意思。作为一项还需要完善的科举制度，唐代流行一种特别有意思却极不公平的活动，叫作“行卷”。就是考试之前，来应考的举子，把自己的作品送给王公大人们甚至主考官看。如果得到赞赏，那么真到考试的时候，现场作文写得怎样，也许根本无所谓。也就是说，就是考场外的各种公关活动公开而大量存在。《文献通考》说，天下的士子荟萃于长安，他们成群结队，衣衫不整，骑着一只跛腿小驴，千方百计奔走于权贵之门。第一次送出作品，叫“寻找知己”，送出后没有回音，就再来一次，叫“复习功课”；如此还没有回音，就干脆带着礼物在大路上拦住人家马头，口称“某人拜见”了。我们知道，王维能够考中进士，源于玉真公主的鼎力相助——当然他也付出了婚姻凄惨的沉重代价，他和公主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成为后世谈资——作为新科状元也会帮助好友拉拉关系、走走后门的，但因为自己现在还属于政坛新人，也只能对落第友人耸耸肩、摊开手，苦笑着致歉道：“对不起呀兄弟，我能力和人脉还不够！”
三
失败的苦涩过后，唯有时光的良药轻敷心灵的创伤。升腾还是沉沦，这个类似哈姆雷特之问的课题摆到落第者的面前。根据第一部分落榜者的第一反应，我们不妨进行以下的梳理——
（一）圆梦。因为中国是个诗歌的王国，所以能够流传下来一两首供后人传诵的难度也是极大的，尤其是在印刷出版业尚不发达的唐代，人们是没有借此出版诗集以获得经济利益的意识的。况且，落第者当时的作品大多属于一时心血来潮的率性而为，因为大家境遇大同小异，估计有许许多多人加入了创作此类题材的大军，其中绝大多数已经淹没于历史的长河。少数能够幸存并供我们欣赏的诗篇确属鲁殿灵光，原因之一是艺术成就达标、抒发感情引人共鸣，其二就是当年的落榜生后来经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加之机缘的巧合，大多能够美梦成真，在文坛和政坛形成了一定的影响力，所以他们的作品更易引起人们广泛的回顾。前文中提及的钱起于天宝十年（751）考中进士，跻身大历十才子。武元衡高中后仕途顺风顺水，官至宰相，被写进中国通史。当时哭哭啼啼的赵嘏、孟郊最终也是否极泰来，尤其是孟郊，在考中后喜不自禁，又为后人贡献了一个成语：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从往昔的“郊寒岛瘦”到今天的“春风得意”，当初的悲苦一扫而空，落差何其之大！是的，曲江宴会、雁塔题诗、领导亲切接见、饱览帝都盛景，何其快哉！所以就难怪《得意诗》这样写：久旱逢甘雨，他乡见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
（二）替代。有个微信段子至今在我的脑海中徘徊：《狐狸的观念》……第九只狐狸来到了葡萄架下。同样是够不到。它心想，听别的狐狸说，柠檬的味道似乎和葡萄差不多，既然我吃不到葡萄，何不尝一尝柠檬呢，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因此，它心满意足地离开去寻找柠檬了。这只狐狸的行为在心理学上被称之为“替代”。即，以一种自己可以达到的方式，来代替自己不能满足的愿望。用西方的一句俗语就是，上帝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为你打开了一扇窗。有些考生虽没有学过这样的心理学，但不排除他们会有这样的心理：还因北山径，归守东陂田。（陈子昂《落第西还别魏四懔》）欲射狼星把弓箭，休将萤火读诗书。（殷尧藩《下第东归作》）是呀，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东方不亮西方亮。事实上，科举也确实不是唐朝人最主要的入仕途径。从数量上来说，唐代每年新增人流的官员有时高达千人以上，而即使加上明经，科举入仕的也不过百人；从释褐（进入官场后担任的第一个职务）级别来说，高干子弟靠着门荫，可以一上来就做从五品的官，而进士一般是担任校书郎或者县尉，在正九品、从九品之间。当然，这条道路受到出身的限制，“官二代”“官三代”毕竟是少数。另外，还有两条成才之路，一是依靠自己的才情成为享誉大江南北的名人，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文学才能被视为一种与生俱来的神圣素质，尤其诗赋创作，唐人对此多少怀有一点类似宗教般的虔诚，故而不如把自己的诗词歌赋写进祖国的秀美山川，然后等待帝王的垂青与召唤，李白就是一个成功典范！李白是有这样的天赋的，没天赋努力也没用，现在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投笔从戎，以自己对帝国的忠心和热忱为出发点和落脚点，以刀剑为笔，以热血为墨，力求勒石燕然、扬名立万，把慷慨豪迈的精神诗篇写进浩瀚沙海和高原大山。事实上，这也是个不错的没得选择的选择。
（三）留名。对于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说”，大家都不陌生，在《动机与人格》一书中，马斯洛写道：人的需要层次有低级和高级之分，其中安全感和生存保障需求则是较为低级的需求，愈是高级的需求对生存的威胁愈不迫切，因而就高级需求本身而言就更能代表人的尊严和存在的价值。“尊严”和“价值”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标识，没有以上两者的支撑，青史留名就会成为水月镜花。因为对“尊严”的无比重视，才有了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悲壮和决绝；因为对“价值”的无意或有意珍视，才有了落第者被写进中国文学史甚或中学历史课本的史实——
先看个体无意识被写进中国文学史的案例：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在《美学》中写道：“塔楼上大钟塔是专为宗教仪式而设的，因为钟声特别适合基督教的礼拜，这种依稀隐约的庄严的钟声，能触动到人的心灵深处……”英国诗人邓约翰也说：“任何时候钟声一响，谁不侧耳倾听？当钟声是送别他离开这个世界的，谁还不充耳不闻？没有谁是独立的岛屿……因此不用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西方哲人也好，东方诗人也罢，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当年寒山寺的苍凉钟声穿过寒气逼人的夜空，刺破落第举子张继伤痕累累的心灵，千古传诵的诗篇呼之而出：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还有柳永，尽管后来他通过改名获取了功名，但在我看来也是聊胜于无，那对他的人生几乎没有什么影响，来看他的作品：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诩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凭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鹤冲天》）胸臆袒露无遗，可谓狂放之极。他还大鸣大放地自封为“奉旨填词柳三变”，成天混迹于青楼楚馆，以风尘女为友，以填词为业，一不小心发展并完善了一个崭新的文学样式，成为举世公认的一代词宗，从而为中国文学的多样化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再如蒲松龄，在短篇小说领域独树一帜，为后世的影视作品创作提供了大量鲜活素材，捧红了娱乐界诸多导演名伶。最令人文学史称道的是曹雪芹，他以天才般的才情创作了文学史上空前的巅峰之作《红楼梦》，成为国人建立文学自信、文化自信的重要依据。
再看个体被写进中国历史的事例，这是科举制度对历史进程影响最大的两个落第者。先看黄巢，前文我们列举了唐代科举制度的弊端，但客观地讲，黄巢的诗赋的创作能力的确不同凡响，可科举并非单纯的上述素养的比拼，除掉曾经很煊赫，但后来因为太难很少有人参加的秀才科，唐代最基本的考试，明经和进士随时可根据体需要，新增加制科考试，统计下来起码有六七十种，诸如贤良方正、博学鸿词、能言极谏之类都还比较正常，还有什么志烈秋霜科、临难不顾殉节、宁哲人奇士逸沦屠钓科……招牌华丽如同花样游泳。但黄巢本人并不认为在自己某些制科题材上存在短板，仇恨的情绪不断滋生并蔓延开来，终于有一天啸聚山林并揭竿而起。他巧妙利用帝国内部防务的漏洞，开创性地使用游击战术，最终攻破帝都长安，给这个世界性大都会以毁灭一击，大明宫的冲天大火似乎还历历在目。虽然他的起义（抑或称为叛乱）最终被弹压，但成为最终打死大唐这个巨人的最有力一拳。
第二个落第者是洪秀全。同样是来自两广的考生，我们姑且拿洪秀全的诗歌和黄巢的进行比对：手提三尺定山河，四海民家共饮和，擒尽妖魔归地网，摧残奸宄落天罗。东南西北归皇极，日月星辰奏凯歌。虎啸龙吟光世界，太平一统乐如何。我们可以很刻薄地讲，二者不在同一档次，洪秀全的这首七律除了颔联还算凑合外，其余几乎一无是处，只能评判为还算标准的打油诗。现在看来，大清的主考官并非一群平庸的酒囊饭袋，如果这样水平的考生都能考中才是咄咄怪事。科举制度发展到明清两代，至少在规则上很是完善了，况且对于教育欠发达的两广地区，中央政府在录取名额上是有政策倾斜的，洪秀全的屡试不中是不好怨天尤人的。问题的关键是，洪秀全本人不会从主观上找差距、补罅漏，而是拔剑而起直刺帝国要害，十三年的国内战争，太平军先后攻破大小城市六百座，全国损失人口近两亿，远超抗战十四年。因为故事太过悲伤，不说也罢！
（四）淹没。历史的目光只会投射给流芳千古或遗臭万年者，芸芸众生中的小人物只会被无情淹没。不必感慨，这就是历史无情的法则。实现个人理想并建立一番功业者毕竟凤毛麟角，更多的落第者是这样度过余生的：一是脱下长衫，撸起袖子，成为市井的贩夫走卒，走在熙攘的人群中与邻家大叔毫无区别，将来的墓碑上也绝不会记录当初参加考试的经历；二是不脱长衫，而是拿笔磨墨，成为一名乡村私塾先生，严格要求自己的孩子和弟子，希望自己的理想在下一代身上能够实现，这样的现象很多，有多少高中者没有这类启蒙老师的悉心教导呢？三是仍旧穿着长衫，既不肯放下架子从事体力劳动，又无资格和能力从事民办教育，高不成低不就，成为社会的多余人，只能在别人的嘲笑中黯然谢幕，这个世界不是他们的家园，他们来过，但什么都没有留下。直到科举制度寿终正寝后的第十四个年头，鲁迅先生才为他们献上一曲严肃冷峻的挽歌，他们从此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孔乙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