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还很晴朗的天空，下午就降了辐射雨。尽管天然雨水中的辐射含量越来越弱，但为了保险起见，不愿冒着得辐射病风险的人还是匆匆的躲进自己的家里。
费伦公司所掌控的城市总共划分为九个区域。由于能源匮乏，每个区域都有专门负责的功能，其中最为混乱的，莫过于“集市”。
集市在快速反应部队公寓的正东面，常年隐藏在城墙的阴影里，好像是费伦公司打扫不彻底的一圈污垢。
集市之所以鱼龙混杂，其中多半是因为费伦公司总部的放任自流。他们需要这样一个地方，来做那些表面上不能进行的勾当，比如真人奴隶的贩卖，和高纯度的毒品。这些资本家表面抵制的东西，在这里疯狂流通，如同瘟疫一般，无法管制。
当然，许多荒野上的独行侠，或者聚居地的穷人也经常光顾集市，他们用一些野生产品或者荒野情报来换取自己部族的生活必需品。于是，这里也彻底的沦为了藏污纳垢的所在。
辐射雨开始降下的时候，洛度正在和一位荒野上的家族统治者激烈争辩着，他的胡子气的一翘一翘，好像一条分叉的短尾巴。
他感觉到一滴硕大的雨珠摔落在头上，立刻改变了咄咄逼人的态度，宽容的告诉那位已经忍耐到极限的家族首领说：“我们等着雨停后再聊。”
然后脚底抹油，打算开溜回家。
雨渐渐下大了，洛度匆匆的跑过急速收摊的商人，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洛度！你快过来，过来这边！”
雨造成的昏暗和潮湿里，无数闪亮亮的眸子锁住了洛度的身影，那些像鬼一样影影绰绰的幻象，在小巷子里骚动、蹒跚，摩肩接踵。窸窸窣窣的声音，朝着突然停下脚步的洛度传来。
他皱了皱鼻子，矮身钻进了棚屋里，顺着熟悉的音源走过去：“韩队长，叫我干嘛，你今天不是要去探索无人区吗？”
“我昨天就回来了。”韩琦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他正坐在一个小商人的棚屋底下，眼睛盯着空旷的地方，洛度转过身仔细端详他的眼睛，才发现韩琦戴了眼膜。
戴那种让眼睛发涩的东西，大概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看公司内网。
这位快速反应部队前线的队长，指着空气吃惊道：“这个不是老顾吗？”
洛度心里咯噔一下。
上公司的网站不是一件开心的事，不是死了，就是马上便要死了。
洛度连忙戴上眼膜，塞进眼眶，然后用力揉了揉眼底的黑色大眼袋。
吹着喇叭的红衣小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公司主页上一面巨大的黄红色通缉令。一个眉眼温和的中年男子微笑着与洛度对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微笑的弧度带给人一种奇妙的安稳感，但洛度只觉得遍体生寒。
下面写着：删除城籍，立即生效
“怎么回事？”他变得和韩琦一样，慌慌张张的点开通缉令。
下面的解释调大了一个字体：快速反应部队193队队长顾安，盗窃公司重要机密，谋害全小队共四人，畏罪潜逃。为使逃犯手中的机密不至于泄露，损失公司利益，并严惩谋害队友的恶劣行径，特此通缉如下。
“洛度，”韩琦的声音有点沉重，“你真的相信老顾会干这种事？”
洛度吞了口口水，指着下面的那行字说：“相不相信不好说，但……”
韩琦也沉默了下去。
提供逃犯信息者奖励2万。
逃犯重要器官（宣称死亡）奖励50万。
洛度感觉自己胡子下面泄漏出了丝丝呻吟：“老顾，你到底干了什么？”
韩琦突然起身，把苦涩的洛度吓了一跳：“你去哪？”
“你还没搞明白？”韩琦指着空气，叹了口气，“首先，我压根不相信老顾能做出这种事，在此前提下推断，他肯定是被陷害或者栽赃了。你再看这个通缉令，只字未提活捉他要奖励多少，这就是上面要杀人了。你懂不懂？”
“那你去干嘛？”洛度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劝我队里的人不要闲的没事去管这个通缉。”韩琦懒洋洋的掏了掏耳朵，“能让上面杀人灭口的信息不多。哪怕他们只是‘怀疑’你知道，你也完了。这种情况，谁抓他谁傻，万一老顾狗急跳墙了跟你摊牌，你也得被宣称死亡。”
洛度上下打量了他两下：“没想到，韩队，你还挺有良心的。”
韩琦哼哼的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门，无限唏嘘着说：“老顾多好一人啊，就是运气太背了。身边亲近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还被扣了一头屎盆子。反正我想象不出来，经历了这些，老顾能做出什么事。也许我只是为了避免我手下的人送死罢了。”
洛度打了个寒噤，突然站起来，向韩琦伸出手：“你装备卖吗？”
“什么装备？”韩琦的手一僵。
“食用水。不然我还贪你什么。”洛度没好气地说，“洛洛在家没有水喝了。”
韩琦默默的收回手，把水从腰间拿出来，递给他：“不用给我钱了。”
洛度不客气的收起来，再次伸手：“还有别的吗？”
“我警告你洛度，你可别过分啊。”韩琦警惕的看着他，把雨衣穿上，倒退了一步，走到辐射雨里，“话又说回来，老顾其实挺幸运的。下辐射雨的时候，避开那些巡逻仿生人就能出城。一旦雨停了，宪兵处的人可就全出来了。”
洛度知道韩琦在隐晦的暗示着什么。
他和顾安的关系，韩琦是一清二楚。他之所以这么大方的把珍贵的食用水送给了洛度，也大概是出于顾安二十年来积攒的风评，还有他本人对这位同僚的兔死狐悲。
也就是说，他知道洛度要拿食用水去干嘛。
洛度看着他，眼神有些晦暗，拿板棚的废料顶在头上，去往与他方向不同的路。
他的家在集市的低洼处。作为一名在底层讨生活的城民，从黑色的产业链吸血，他攒的钱虽然足够买得起宿舍区的房子，但洛度更偏爱在这阴暗混乱的角落里取得安全感。
他匆匆地走下一行台阶，把板棚随手靠在锈蚀的斑斑驳驳的墙壁上。
洛度拢了拢头发和胡子，拐进无光的小巷。他低头穿过隐蔽的障碍物，驾轻就熟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穿行。那些捕兽夹和渔线都没有被触动，只有雨水打在铁皮盖子上，发出铛铛的轻响。
在小巷愈发变的狭窄之际，他推开左手边的窝棚，那里微微歪出一个缝隙，他闪身躲了进去，还不忘左右看了看，这才轻手轻脚的把这个洞口掩上。
回到家，常年飘荡着的血腥气让他叹了口气。
“洛洛，是谁冒着辐射雨来了？”洛度拿仪器扫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辐射量没超标。他一边问，一边拎起旁边油光发腻的褂子，披在身上。
洛度是集市里的地下医生。
他经常接待那些荒原里得了辐射病或者受了伤的人，有时候也走私药品，医生这个行当在无人手术还没有普及的本城内，还是非常吃香的。洛度凭借变卖那些荒原独行者带来的“土特产”，倒也能过的很滋润，并犹有余力，把洛洛送进大学。
“洛洛？”洛度走下台阶，探头探脑的掀开厚重而脏兮兮的布帘，果不其然，看到穿着一身学生服的洛洛正站在他唯一，也可以说是勉强能称之为手术台的东西旁边，正在拿着酒精给上面昏迷的男人消毒伤口：“老爹，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洛度脸色沉下去，他眼中闪过隐隐的怒意。
”那你怎么还在这，下午不用去上学了吗？”
洛洛的手指顿了顿，她无奈的转过身，少女娇憨的面孔沾了些许血污。她一只眼睛是湛蓝，另一只眼睛是黑色，耳廓内装着助听器，她扎着高马尾，显得清爽而活泼。转过头时，头发轻轻的扫过去，异色双瞳辉映着，有种无辜的妖冶。
洛度阴沉着脸，一把将她推开，死死的盯着手术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你知道他会给我们带来多大麻烦？他都这样了，不如一刀宰了他，还能让我们生活的更好些。”
洛度的反应很快。当他得知顾安回到城内后，就知道会出现这一幕。
毕竟他欠了顾安很多。
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洛度是最有可能帮到他的人。
洛洛无奈的叉起腰：“你怎么不说，我们欠了顾叔叔多少呢？当时我们还是荒原上的暴民，是谁给我们办的城籍，我生病之后是谁给了你一笔钱让你帮我做手术？是谁把这间破诊所转让给你，帮我攒够入学的钱？老爹，做人不能没良心啊。”
“我知道，他妈的。”洛度沮丧下去，他烦闷的抓了抓自己的胡子，“就是因为这样我才难受的！这个王八蛋，有事了就知道给人添麻烦。”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拿起了钳子，拨弄了一下他手臂的断口：“这个伤口……是跃者？”
洛洛已经把顾安身上的反应服剪开了，露出青紫的淤痕，他的身体已经被酒精浸了一遍，除了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显得很干净。他平素温和的那张脸，几乎被辐射血腐蚀了一半，洛洛贴了纱布上去，但还挥发出淡淡的腐臭。
“顾叔叔来的时候，心脏停跳了一次，”洛洛无奈的说，“我用了你的强心剂。”
洛度的头抬了抬：“败家女人！”
洛洛鼓起脸，气呼呼的叉腰走了出去。
只剩下洛度揭开他脸上的纱布，叹了口气。
“老顾……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他放下钳子，拿起手术刀。
“不知道人活着，都一样艰难吗？”
洛度的目光闪烁着，手术刀贴着顾安毫无所觉的面颊缓缓滑到他的颈动脉，微微停顿了一下，直到洛度能感觉到他皮肤下微弱的鼓动。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丢掉手术刀，拿起镊子和缝线，老老实实的把顾安身上的伤口捏起来：“你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如果在我这丢掉性命，肯定也会觉得不甘心吧。”
洛洛端着清水过来，开始动手解顾安的腰带。洛度立刻吹胡子瞪眼：“你干什么！放下！成什么体统！快滚出去！小女孩子家家的不知道羞耻，把水留在这里就行了！”
“以前不都是你嚷嚷着让我帮忙的嘛，”洛洛哼了一声，转过身，“荒野上的独行者就行，顾叔叔就不行？那你自己做手术吧，我去拿一点修复膏。”
洛度正在缝合的手顿了顿，他头也不抬地说：“不用拿那玩意，咱们不是有一支阻断剂吗？还有抗辐射药，都拿过来。老顾是不会等着伤口慢慢愈合的，而且……”他剪掉线，打好结，顺手拿起旁边的纱布擦掉顾安口鼻里缓缓流出的血液：“再多给他一点血浆，不用管感染了，血型合适就拿过来，不然他撑不过今天晚上。”
洛洛有些慌张的点了点头，马尾辫上下摇晃，飞快的跑了出去。
洛度一边给顾安擦洗身子，一边叹气：“你这家伙，到底经历了什么……”
把顾安破布娃娃那样多处敞口骨折的身体处理好，已经是五个小时之后了。洛度一度感觉自己是重新缝了具人皮，累的气喘吁吁。他给顾安吊了血和营养液，又忙上忙下的看他身体指标，期间他心惊胆战的，生怕外面的辐射雨停了，宪兵处找上门。但似乎顾安的运气在某种意义上还不错，雨一直下个不停，辐射量还有升高的趋势。
凌晨的时候，顾安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