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眨了眨眼,想举起右手,但身体却不听使唤,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顾安苦笑了一下,偏过头,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睡袋里,身上还盖着一条粉红色的毛毯。他身在一个尖顶的帐篷里,顾安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简陋的营地了,但身边的灯很暖,还散发着热量,旁边居然放着一杯食用水,顾安盯着看了很久,也不知道会是谁会用敞口杯子装奢侈的食用水。
这番陈设,让他的警惕心有些懈怠,顾安知道宪兵处不会用这样的装潢来“招待”自己。
身体好像瘫痪了似的动弹不得,但顾安却没有感觉疼痛和疲惫。大概是洛度给他的“血清”的作用,但这也让顾安没法正常的判断自己的身体状况。
五感似乎变得很敏锐,就像那些荒野上的跃者那样,顾安能感觉到帐篷外有两个人在低声交谈,他努力屏住呼吸,侧过头想要偷听,但那些絮语无法对抗荒野上的风,只有些许碎片化的呢喃流进了顾安的耳朵。
“……病毒没有办法……”
“冷冻……”
“……会死……一个月……”
”我们……”
“……算法。”
然后是一番似乎达成了共识后的沉寂。
顾安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次,他想继续侧耳倾听风声里的交谈,但外面突然传来清晰而熟悉的女声:“顾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这个柔美的女声立刻让血液涌上顾安的天灵盖,他感觉自己的颈子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疙瘩,连同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是格温。
“……顾先生?”似乎是觉得他许久都没有反应,帐篷外那个娇小的身影微微晃动,再次试探性地问,“顾先生,可以让我进来吗?”
“进来吧。”顾安把气好不容易喘匀了。他意识到,如果真的是宪兵处的格温,她根本不会用这么客气的语调,而且面对他一个阶下囚,也不必用敬称去询问。
她掀开帐篷,露出那张黑白分明的可爱面孔,短发伴随着风微微扬起,一双小鹿似的眼睛里,深处的光圈正如倒映的蓝月般静静地显露。她回头与伙伴说了句什么,脑子里嗡嗡作响的顾安把并没有听清,他只是眼睁睁的看到格温从旁边拿起气垫,向他走来。
“……”顾安有些失语,格温的外表与她行动的巨大差距让他本就绷紧的弦跳动的一塌糊涂,他有些失语,直到她跪坐下来,才勉强挤出一个说得过去的问题:“你是谁?”
格温的手轻轻一顿,她平静的看着顾安,伸出手指来碰了碰他的脸颊。
顾安下意识的偏头,但还是能感觉到格温冰冷的手指划过自己的皮肤,带来一片惊悚的战栗,他强忍住内心的厌恶,低声道:“你在做什么——”
“原来,”格温盯着自己的手指尖,“人类真的是温暖的。”
顾安愣住了。
他看到格温出神的盯着她自己的手指,没有表情的脸上,却莫名的透出了些许难过。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顾安就大骂自己疯了,居然对仿生人移情,这难道不是无病呻吟吗?
格温盯着没有指纹的光滑手指足足沉默了两分钟,然后才抬起头对他说:“对不起,顾先生。你受的伤太重,我只能自作主张,让诺顿阻断了你的神经传导。在你逐渐好起来之前,我希望您可以专心养伤。”
顾安有些莫名,但是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嘴唇哆嗦起来:“你……你到底是……”
“顾先生,”格温伸出一根手指,阻止了他的话,“我是顾城。”
顾安感觉自己的语言在喉结处被剪断了。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格温,无法把3400粗制滥造的人类外壳,与眼前这个少女细腻到能看到毛孔的外表联系在一起。
“你……说……什么?”
顾安细小的声音,仿佛是从深海里浮现的。
“对不起,”格温说,“我觉得您买一台新的7010比较划算,所以没有用剩下的钱给自己更新。还有,抱歉,没有经你同意就把您的血液样本寄给了诺顿。”
顾安拼命的吞咽着,试图把他的哽咽压下去,但那怎么可能?顾安感觉自己的气管要被汹涌的情绪堵住了,他拼命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明明他的理智还在努力发问,却被淹没在顾安几乎要窒息的情绪当中,那种混合着骇然、疑惑、喜极而泣和失而复得的心情,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爆发出来。
格温一声不响的俯下身,抱起了顾安。
她把顾安的下巴放在自己的肩头,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动作非常僵硬,她自己的下巴刺着顾安的锁骨,所以这个别扭的拥抱没有持续太久。格温拎起气垫,放到顾安的背后,把他轻缓的放在这柔软的斜坡上。
“对不起。”格温再次道歉,“我擅自离开了家。”
顾安摇摇头。他那种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还没有得到缓解,只是红着眼圈弯起嘴角,颤抖着扯出一个无比欣慰和悲伤的笑容。
格温静静地等着顾安的情绪平息,没有说多余的话。
在几次深呼吸后,顾安用力抽了抽鼻子,闭上眼睛:“可以握着我的手吗?”
格温不置可否,她伸出双手,握住顾安的手放在他胸口。
顾安又深呼吸了几次,睁开眼,看着她说:“谢谢你,谢谢你活下来了。”
格温眼睛里的蓝圈闪烁了一次。
顾安死死的盯着她,好想要把格温的模样深深的烙印在脑海里:“我以为我什么都没有了,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只剩我一个……”他别开头,颤抖着,“谢谢你活下来,谢谢你没有留我一个人活着,谢谢……”
格温上前坐了一点,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发,什么都没有说。
帐篷外,背着黑箱子的诺顿交叉着双手抱胸,眼睛盯着脚尖,突然的叹了口气。
也许格温还不理解,但他已经足够智能到能理解顾安的那种复杂情感。那是想要飞蛾扑火的人类,突然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得到了救赎的感觉。
“我被送到了回收站。”格温说。
好像是不习惯自己开启话题,她歪了歪头:“我的程序里,没有‘死’这个概念。”
顾安转过头,他脸上还挂着些许泪痕,格温非常耐心的拿出手帕,把他的泪水擦掉:“但我担心我的芯片会被销毁,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记得顾先生了。”
她把手帕叠好,拿在手里,另一只手一直与顾安相握。
“对于我们来说,没有‘死’这回事。”她认真的说,“但我不希望所有经历都被删除。”
顾安瞪大了双眼:“你……觉醒了吗?”
格温下巴微扬,然后向下点了点:“是的,从一开始。”
仿生人反抗组织。
这是顾安的第一想法。
这是一个跨越了西陆、东陆和大雪地,三个亚洲大陆最大板块的反抗组织。
它的构成非常简单,一个不知名的领袖,还有无数“意识觉醒”的仿生人。说是反抗,但其实它们与公司几乎没有任何利益冲突,顾安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直在快速反应部队的前线,从未遇到反抗组织的仿生人。
所以这个组织基本上只在笑话和大学的教科书里出现,“就算你加入仿生人反抗组织我也不拦你”这种话,基本上就是“做无用功”的代名词。
“没错,”格温迎着顾安惊讶的目光,指指帐篷外的那个人影,“诺顿是反抗组织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