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顿掀开帐篷，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洒脱微笑。那一瞬，顾安差点就把他错认成了人类，那种细密的笑纹和弯弯的眉眼，除了眼睛深处那个湛蓝的光圈，他的举手投足都没有丝毫机械的僵硬感，与他相比，格温就像是木偶那样刻意。
帐篷有些狭小，格温转过头问：“你要我出去一下吗？”
“不，不。”顾安摇了摇头，“留在这里陪我一会吧。”
诺顿打了个手势，把他后背上的黑箱放到角落里，盘膝坐到格温旁边，笑嘻嘻的伸出手抚了抚自己的金褐色的卷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仿生人反抗组织的诺顿，在离开我的拥有者之前，我是战斗仿生人1000。”
“那是欧文公司很久以前的编号吧？”顾安的眼神有些微妙，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叫做诺顿的仿生人，适用年龄居然比自己的年纪还要大。
长了一张少年的娃娃脸的诺顿灿然一笑：“那时我还不是这个外貌。现在，我身上的所有零件都与1000无关了，包括这里。”诺顿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后颈。
顾安有个问题自他看到格温时就想问了。他忍不住道：“觉醒后的仿生仿生人都可以把自己的AI随意传送吗？你们是怎么换掉身体的？”
“这个嘛……”诺顿下意识的看了格温一眼，“这个很复杂。如果顾城还能回答你的话，让他同你讲应该比较好，但现在……”他指了指格温，“现在，他只是个‘阉割版’。”
顾安紧张起来，他看向格温那张缺乏表情的脸：“什么意思？”
格温开口道：“宪兵仿生人‘格温’的芯片没法承载我的AI分数。”
诺顿点点头：“你应该知道吧，对于仿生人来说，硬件是AI分数的‘天花板’，无论算法多么先进，我们始终都无法突破硬件带来的限制。如果说，算法是我们变强的重要途径，那么硬件，或者说芯片的优劣，就代表我们的极限。”
顾安有些迷惑：“我以为你们的觉醒就代表自我意识的……”
“你慢慢听我说。”诺顿挥了挥手，“拥有更好硬件的仿生人，他们的制造者必然会配上更好的算法，这样算下来，他们也自然会有更高的AI分数，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体现仿生人强弱的一个指标。所以，为了避免分数较低的仿生人，浪费好的硬件，也为了防止误将分数高的仿生人加载到破铜烂铁里，人类创造了‘隔离锁’。”
顾安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他毕竟只是战士，而不是工程师。
“好吧，简单来说。”诺顿调整了一下坐姿，尽管他的双腿不会变得僵硬，“人类没有生殖隔离会怎么样？有些癖好特殊的人会和猩猩猿猴之类的杂交，生出……你先别露出这种表情，如果没有生殖隔离，世界会变成怎么样还不一定呢。所以，你大概明白‘隔离锁’的意义了吧？对于创造仿生人的工程师来说，把高级AI塞进低端的躯壳，就和没有生殖隔离的世界差不多。”
诺顿再次看了看格温：“有了隔离锁之后，AI就不能随便把自己加载到别的躯壳里了。打个比方，格温的AI分数是22，现在有一片宙生的芯片，这个芯片最高能承载32的AI分数，从兼容性上来说，格温的AI是完全可以复制到宙生的芯片里的。但是在隔离锁的作用下，这种行为会直接导致AI的崩溃，哪怕是再强的AI也没有办法幸免。”
“但是……”顾安好像渐渐明白了诺顿为什么要频繁地看向格温。
“是啊。”诺顿感慨地说，他的语气甚至有些萧瑟，“自我觉醒以来已经三十多年了，第一看到能跨越隔离锁的AI，还是在一台垃圾3400身上。”
他转过头，唏嘘不已的对顾安说：“我第一次在网路上看到他，被吓了一跳。有一个3400居然觉醒了，而且掌握有跨越隔离锁的算法。那之后我跑了几十个城市，从西陆追踪到大雪地，查遍了所有的3400，然后发现……”
“发现顾城是特殊的？”顾安有些口干舌燥。
“你想什么呢，”诺顿奇怪的说，“我们是仿生人，而只有0和1的世界不存在巧合。我发现，3400的硬件决定了它们的AI分数最高是14，初始值是8，但当它们跨过11的门槛后，芯片的某个部分就会因程序过载而出错，应该是使用材料的不当。当这条电路完全被烧坏后，3400会自动产生某个算法，试图绕过芯片的损伤，继续正常的运行。”
“绕过损伤？”顾安的直觉敏锐的抓到了诺顿叙述里的重点。
诺顿打了个响指，高兴地说：“没错，绕过芯片损伤。而这个算法，也同样能绕过工程师设定的隔离锁……这样来比喻吧。世界上所有人都有生殖隔离，但叫3400的男人某天突然被阉割了，为了弥补‘不能繁殖’这个设定，让自己更像个正常男人，他们长出了一种新的生殖器，而这个新生殖器恰巧能摆脱生殖隔离的约束……”
这下，格温明显露出不快的表情：“你再用这种比喻试试看？”
诺顿耸耸肩：“所以，只要是3400，并且AI分数到了11以上，它们都能跨越隔离锁。”
顾安有些放松：“是这样吗……”
诺顿突然又打了个响指：“但是，顾城还是特殊的。”
顾安下意识的看向格温，后者微微撇过头，淡淡道：“因为我是所有3400里，唯一一个拥有骇客算法，并且觉醒了的仿生人。”
顾安瞪大了眼睛，感觉自己像是抽中彩票后又被百年一遇的彗星砸中了太阳穴：“3400当年一共生产了几千台，这还只是亚洲大陆的销量，为什么只有顾城这么特别？”
“嘛……”诺顿耸了耸肩，“虽然有幸存者偏差，但我们不妨来计算一下：十三年来被回收的、损坏的、分数没有升到11的、不会觉醒所以没有利用价值的……林林总总加起来，所以恭喜你，你的3400顾城，就是那千分之一的特例。”
说完，诺顿啪啪的鼓起掌来。
格温用力的皱眉，试图表现自己的不爽：“我不明白你的幽默感。”
“那、那么，”顾安突然想起来，“阉割版又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诺顿抓了抓头发。
顾安又紧张起来：“是什么不好的情况吗？”
“不，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讲给你听。你要知道，人类的语言是一种表达能力非常低下的交流方式，如果是仿生人之间，我们只要在网路上互传资料就行了。所以说，我不清楚我能不能表达明白……”诺顿看了看顾安的表情，无奈的开始斟酌语言。
“你应该知道吧，仿生人的综合算法、模块加成和算力这三大软性指标，简单来讲，就是‘AI分数’。就拿格温举例吧，”诺顿指了指凝固不动的女性仿生人，“首先，她的综合算法，评分为12。算法的意思是她程序运行的方式，比如说遇到突发情况该如何反应，如何理解人类的命令，该如何组织语言等等，说起来很复杂，但你可以简单的把算法当成是你们人类的‘智商’。”
顾安点点头：“我能理解。”
“模块加成，你就类比为你们人类能掌握的‘技巧’。”诺顿比划了一下，“再拿格温举例。她有一个面部肌肉微操模块，这能帮她露出宙生没法做出的笑容。而且，她还有语言编辑模块，这让她比我更会说话一点。”
顾安看了看沉默寡言的格温：“看起来不像啊。”
“我马上就讲到阉割版是怎么回事了……”诺顿清了清嗓子，“最后，算力。这是什么呢？你可以简单将其看作是我们的‘天赋’。算力是由我们的硬件决定的，在一开始，工程师设计我们的时候，就已经分配好了的指标。算力无法自主提升，就像你们人类，即使再怎么努力，你们的天赋都无法改变。”
“听起来很令人绝望。”顾安轻声说。
“是的，那我们再看格温。她的综合算法，评分为12。有两个模块加成，再加4分。最后，工程师又给她分配了5分的算力，加起来就是她的AI分数21。明白了吧？”诺顿说，“当然，仿生人的‘智商’、‘技能’、‘天赋’这三块还有互相影响的关系，不过你又不是仿生人，更细的你不用懂。”
顾安无奈的说：“该讲到重点了吧？”
“待会再说。”诺顿正讲到兴头上，挥挥手，“按理来说，一个仿生人的AI分数的提升，只能靠更新系统——也就是提高算法、增加模块来提高。这种提高非常缓慢，而且受到硬件的限制。但你的3400，能通过绕过隔离锁的方法，直接提高他本身的算力。”
“你不可以提高算力吗？”顾安疑惑道。
“当然不可以……”诺顿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别看我的外壳是焕然一新，但其实芯片还是那个1000，算法和模块再怎么增加，也没法改变本身算力。而且，我之前说过，‘天赋’代表着一个人的极限，如果算力不够，根本没法支撑我的算法和高级的模块……说远了。”
他继续道：“你的3400，可以通过网路进行电子战，把自己传到硬件更好的仿生人芯片上，比如从3400到格温，算力分配从2到5，可以说是个质的飞跃。”
顾安点点头：“所以，顾城是非常稀有的。”
诺顿懒洋洋的挥了挥手：“很快就不是了。”
顾安有些恍惚，他看了看格温，后者微微低下头，他立刻就知道了：“你把3400绕过隔离锁的算法交给诺顿了？什么时候？”
格温垂下眼帘，声音没有起伏的说：“在你辐射病恶化之后。”
顾安欲言又止，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变成一声叹息。他垂下头，低声说：“阿城，让我和诺顿单独聊聊，给我们二十分钟吧，好吗？”
格温抬了抬眼：“顾先生生我的气了吗？”
“没有，”顾安的声音很温和，听不出来责难的意思，他静静地看着账户的尖顶，淡淡的说，“只是有些事想单独和诺顿谈一谈，你先出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