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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乱云飞渡

1949年春,中国人民解放军度过长江,南京和上海被相继解放。国民党军大幅溃败,退踞西南,妄图伺机反扑。在国共内战中一直在空中运输发挥重要作用的国民政府管辖的华荣、远亚两大航空公司也陷入了困境。两家航空公司原本都以东方巴黎——上海为基地,也在此历史关头陆续将员工设备南迁至香港……

此时,一直关注两航动向的中共中央军委根据时局变化,经过反复调研和讨论,最终做出策动两航起义的决策。这项行动交由我方情报系统元老级人物“霍公”负责。众所周知,在港英当局控制下的香港,鱼龙混杂,敌我难辨,局势十分复杂。策反两航的任务,从诞生那日起,就注定是艰难而坎坷的。就在此时,一个来自上海的意外消息,令局势又产生了微妙变化……

军管会在刚刚解放的上海滩逮捕了一个国民党特务,此人是国民党保密局安插在我华东局的卧底,为了保全性命,这个特务忙不迭地吐露了一则爆炸性的情报:早在去年冬天,保密局就秘密策反了上海地下党内的一名重要成员,他在保密局的新代号是——“鼹鼠”。

鼹鼠,英文叫Mole,保密局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代号开头的字母越靠后,就越表示这个人重要。“鼹鼠”的公开身份是刚刚南迁的两个航空公司中的员工,但具体是谁,那名被俘特务并不知情。他只知道,“鼹鼠”两个月前已经随保密局上海站南迁,现在改为香港站在册一等特勤。

“鼹鼠”——原先是我方地下工作者,却被国民党策反,还身在南迁的两航员工队伍中!来自上海的这条情报,令原本我方策反两航的计划全盘推翻!我方连夜进行紧急盘查,根据汇总的线索,对可疑人员挨个排查,最终,“鼹鼠”的嫌疑人浮出水面——郑彬,籍贯江西信义县,1931年在中央苏区入党后赴上海工作,打入国民党中统系统,1935年留学归国,接受组织委派,进入华荣航空公司,负责地下交通线,现任华荣航空营业部主任,代号“鹧鸪”。

如果这个代号“鹧鸪”的郑彬,就是敌方插入我方的一枚钉子,那么我方将陷入非常被动的局面。因为在初步讨论的策反两航工作小组名单里,这个郑彬是重要成员。作为早年安插在敌人内部的一名特情人员,郑彬在国民党航空系统内深耕多年,处于关键岗位,同时又跟两航的领导层关系密切,对策反工作有重要作用,可以说是牵一发动全身。一旦他真的叛变,那香港方面的局势将面临巨大危险。

策反两航的计划,陷入了敌我莫辨的重重迷雾之中……

若想拨开这片遮蔽人心的迷雾,霍公提出了一个新的人选:聂云开。这个飞行员出身,如今身在美国的年轻人,是组织上安插在国民党航空系统内的一枚闲棋冷子,他将成为策反两航计划的核心人物。

几日之后。一架涂有“中中华荣航空公司”中英文标识的道格拉斯DC-4“空中霸王”客机在云层中穿梭。飞机上,一名面容英俊的年轻人正紧闭双眼,沉沉睡着。从紧皱的眉宇之间可以感觉到,他正陷入一片险恶疯狂的噩梦之中……

雾气蒸腾的深山老林,一架刚刚坠毁的道格拉斯C-47战机残骸在山谷中冒着黑烟。几声突兀的枪响由远及近,一名穿着国军空军制服、身受重伤的飞行员正被一队日本兵追击。飞行员拖着伤腿,边往前逃命边用手枪回击,但很快就被逼到了密林尽头的悬崖旁。眼看日军已追至,他只得两眼一闭,从山崖瀑布之上纵身跃下……

一身冷汗,聂云开突然睁开双眼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从西雅图至香港的飞机头等舱内,舷窗外传来飞机阵阵的引擎轰鸣声。

头等舱内,乘客大多都在打盹。聂云开邻座是个生意人模样的男乘客,手里正用布仔细擦拭着一把餐叉。他看了眼聂云开,笑着搭讪:“做梦了吧?”

聂云开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珠。

邻座男子似乎很饶舌:“这一路够辛苦的,得经停好几次,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

聂云开清楚地记得邻座是从马尼拉上的飞机,他微笑着观察着这位爱聊天的邻座。那人手中不停擦着餐叉,抱怨着:“我的生意都在东南亚,眼下国内打仗,生意影响太大了……”

此时,两名佩枪的乘警穿过机舱过道,例行巡逻。

邻座男子看到乘警腰间的佩枪,眼睛一亮:“哟,你瞧这飞机上的乘警还配枪呢!”

聂云开道:“去年出了‘澳门小姐’号被劫持坠海的事之后,国际航班的乘警都配枪。”

邻座男子不屑地摇摇头:“真要碰上劫机的,两把枪顶屁用。”

这时机舱内的灯调亮,广播里通知将发放餐食:“尊敬的乘客,稍后乘务员将为您提供冷餐服务。Later we will provide a simple meal for all passengers……”

邻座男子对着光线,煞有介事地欣赏着手里那把闪闪发亮的餐叉:“美国货质量就是好啊,这吃饭的家伙都是精钢打造。”

聂云开也点点头:“我们坐的飞机也都是美国造的,工业是强国之本。”

邻座男子撇了撇嘴:“实业救国喊了这么多年,还是扶不起的阿斗,算了,莫谈国是……你戴表了吗,还有多久到香港?今天是端阳节,我还等着和女朋友一起吃粽子呢。”

聂云开微微扭头看了看窗外的云层,不假思索地回答:“还有一小时二十分钟左右吧。”

对方十分惊讶:“你看看外面就知道,太神了吧。我猜,你以前肯定当过飞行员?”

聂云开笑而不答。

此刻的香港,暴雨笼罩着九龙城寨附近两栋临时搭建起来的简易宿舍楼。到处都是泥泞不堪的道路,众多穿着雨衣和胶鞋的工作人员正在往里面搬运东西。这里就是华荣航空公司和远亚航空公司在香港的临时驻地。

华航老总樊耀初此刻正忧心忡忡:两航迁到香港才几个月,就已经备尝世态炎凉——国民政府催促两航南迁香港,却对两航到香港的安置工作置若罔闻,任其自生自灭。港英政府方面一直以两航财务混乱为由,拒绝两航在港交所挂牌上市的要求。此刻的两航,正如这两栋简易大楼一样,在风雨中飘摇……

华航的营业部主任郑彬,这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一改平日的谨慎,跟樊耀初大吐苦水:国民政府原本答允付给两航的一笔安置资金,经过保密局香港站站长雷至雄之手,又被克扣了一部分。这笔钱是两航的救命钱,他们需要用它去贿赂港英政府,否则两航在启德机场租用的机库和厂房,就会被迫迁出……

樊耀初听着郑彬的抱怨,也被感染了情绪,他指着面前那些忙碌的员工们的身影:“两航在抗战和内战中都是出了力的,可现在被挤对成这个样子,连员工宿舍都被弄到这么偏远破烂的地方,你看看,这是人住的地儿吗?”

郑彬只得安慰:“咱们人在屋檐下,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都是没办法的事。事到如今,尽快在港交所上市才是唯一的出路。”

樊耀初抬眼望向天空:“希望我从美国请回来的总经济师能早点儿来到香港,可以帮我们渡过这个难关……”

飞机掠过浓密的云层,最远处一道闪电划过。一名年轻空姐替聂云开和邻座男子端上飞机餐。聂云开点头表示谢意,空姐报以灿烂的微笑,目光在他的身上多停留了几秒钟。聂云开注意到她的胸牌上写着“见习乘务员·樊江雪”。

邻座男子嘴里咀嚼着东西:“你不吃东西吗?这三明治味道还不错。”

聂云开笑了:“你的胃口还不错。”

邻座男子点点头,大口咬着三明治:“做生意的嘛,大嘴吃四方。对了,你猜我是做什么生意的?……算了,你肯定猜不到,告诉你吧,我就是做餐具生意的,把美国造的高档餐具卖给有钱人,以后你要买餐具可以找我啊……”

聂云开盯着邻座男子握叉子的右手——那手的虎口处有个厚厚的老茧:“我看你不像卖餐具的……倒像个拿枪的!”

邻座男子微微一愣——这时,飞机穿过乱流,突如其来的颠簸中,邻座男子突然变脸,用手中的叉子猛地刺向聂云开。但聂云开早有防备,他的手死死握住杀手的手腕,叉子的尖端离自己的颈动脉只有分毫之差!

二人四目相对,青筋暴露。这两个人扭打在地,机舱内一片混乱,几个空乘都被吓得惊叫起来,乘警大叫:“住手!”

几招之后,聂云开终于将杀手死死摁住。随后赶到的两名乘警将杀手控制住,但飞机仍在颠簸,机舱内一片混乱,每个人都试图稳住身形。

那名叫樊江雪的空中小姐大叫:“所有人都待在座位上不要乱动……”

话音未落,更加剧烈的颠簸随之而来,走投无路的杀手突然趁势用尽全力挣脱控制,扑倒了一名乘警,一把夺过他腰间的佩枪向聂云开射击!整个机舱一片尖叫声。聂云开一把将吓傻的樊江雪推到座位后面蹲下,自己往前一个俯冲扑向杀手。杀手撞到椅背上,枪掉落在地,聂云开一脚将枪踢开,但是飞机颠簸得厉害,枪没有滑远,杀手一个鹞子翻身过去再次捡起枪。杀手没有回头,直接掀开头等舱的帘幕,冲向了驾驶舱!

看到杀手冲进驾驶舱,飞行员正准备呼救。副驾驶吓得双手抱头,但还是被杀手一枪干掉。枪响的同时,聂云开和两名乘警也冲进驾驶舱,看见杀手的枪已经顶住了飞行员的太阳穴,飞行员努力控制情绪,操控飞机。

乘警立刻双手举着枪努力对准杀手。

杀手狞笑着:“都别过来,不然就同归于尽!”

这时飞机一个剧烈颠簸,杀手摇晃了一下身子,飞行员趁势用胳膊肘猛击杀手的肋部,杀手吃疼,下意识扣动扳机,子弹穿透飞行员的肩膀,击中仪表盘。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聂云开看准机会一把揽过乘警,握着他的手扣动了扳机,杀手眉心中弹,缓缓倒地。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中,聂云开忽然注意到仪表盘的一角被打碎了!他冲过去摁下通讯键,但是没有任何反应。

受伤的飞行员呻吟着:“仪表盘被打坏了,跟地面的无线电通讯中断了!”

飞行员肩膀血流如注,半个身子都被血染红。聂云开立即从杀手身上的衬衣上撕下一条布,蹲在地上替他包扎伤口。

飞行员努力控制油门杆和配平手轮,飞机剧烈晃动,眼看就要失控,所有人惊惶失措,尖叫声不绝于耳……

飞行员紧咬牙关,额角冒汗:“我快撑不住了!有人会开飞机吗?!”

两个乘警大眼瞪小眼,死死抓住门板,忙转身对机舱内大喊:“有人会开飞机吗?——他妈的有人会开飞机吗?!”

机舱内不仅没有回应,反而引发了更大的恐慌——乘客们哭喊一片,樊江雪等空乘人员极力安抚也没用。聂云开站在驾驶舱门口,极力向外看去——舷窗外乱云飞渡,什么也看不清。终于,他开口问道:“现在高度多少?”

飞行员回答:“九千英尺!”

聂云开又问:“下降高度?”

飞行员喊道:“这是垂直风切变,我控制不住!”

聂云开一愣,下意识回头看着后面乱糟糟的机舱通道,乘客慌乱哭嚎着……机舱广播仍在无用地安抚乘客。整个飞机上所有杂音汇成一团尖利的嗡鸣,冲击着聂云开的脑回路。他的眼前逐渐模糊,摇晃起来。机舱内的杂音变成剧烈的耳鸣,聂云开痛苦地抱住脑袋,但很快又睁开了眼睛,他用力咽了几下口水,耳鸣终于消失,他深吸一口气,摁住飞行员的肩膀坚定道:“让我来。”

满头大汗的飞行员扭脸瞪着聂云开,表情混杂着痛苦和难以置信:“你……行吗?”

聂云开敬了个久违的军礼:“笕桥中央航校第八期飞行科荣誉毕业,原驼峰航线空运一大队少校飞行员聂云开请求执飞!”

坐上驾驶位的聂云开握紧操纵杆,目光坚定地看了一眼操控台,抓起话筒:“所有人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不要惊慌。飞机准备下降高度,可能会有颠簸,但我会保证大家的安全。预计飞机将在四十分钟后抵达香港启德机场。”

舷窗外,浓密的云层之上电闪雷鸣……

香港启德机场的塔台内,一名身着华荣航空公司制服的年轻男子站在航管员身后,二人正低声交谈,旁边的雷达屏幕上没有任何光点。这时,樊耀初带着三名穿制服的员工走进塔台,神情严肃:“滕飞,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名叫滕飞的年轻男子转身,脸色阴沉:“樊总,慕远,HR036号航班可能出事了!”

航管员清晰地报告着:“二十三分钟前,HR036号航班曾经发出一个Mayday求救信号,但是只呼叫了一遍,无线电讯号就中断了。十分钟前,飞机下降到4000英尺高度,之后离开了雷达监控范围。”

樊耀初的儿子樊慕远,极力平复着心情跟父亲耳语:“父亲,我刚去确认过了,云开和江雪都在这班飞机上。”

樊耀初浑身一凛。慕远看着父亲的脸色,忙安慰着:“不过应该不是劫机,否则不会中断通讯,我判断很可能是无线电装置出了故障。”

樊耀初剧烈摇头:“飞行员不会随便发求救信号的,这是什么机型?”

滕飞道:“美制DC-4。现在机场已经关闭,只留了一条跑道。”

樊慕远安慰说:“您别太担心。就算飞行员有什么意外,那不还有云开呢吗!在驼峰的时候,云开飞过DC-3,我想他一定能把飞机安全开回来,这种气象条件在驼峰根本算不了什么!”

天空中电闪雷鸣,飞机穿越云层,在空中盘旋了一大圈,终于转向,重新飞往启德机场方向。飞机终于不再颠簸,很多刚才还在闭目祈祷的乘客纷纷睁开眼睛。驾驶舱内,聂云开目光笃定,用力将手柄推到最大……

启德机场塔台内,这时航管员发现雷达屏幕边缘重新出现一个光点:“飞机又出现了!”

众人纷纷围拢到那块小小的雷达监视屏幕前。樊慕远和滕飞对视一眼,滕飞明显松了一口气:“肯定是遇上高空风切变,这种战术动作我们飞驼峰的时候经常用。”

看着屏幕上,雷达光点正向中心方向缓慢移动。樊耀初一直阴沉的脸终于缓和下来,随即,他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们只能目视进近。快打开所有跑道灯,让空管去跑道指挥降落。”

大雨滂沱的启德机场,塔台的射灯刺穿雨雾,和飞机的进近灯光相接。穿着黑色雨衣的空管员在跑道边挥舞着红色指挥棒。樊耀初带着儿子樊慕远以及华航公司的飞行大队长滕飞等人撑着伞站在停机坪上急切地等候聂云开。

雨幕中,一架飞机从空中呼啸而来。飞机的起落架缓缓打开,远处隐约可见跑道两侧红色的指示灯。倾盆暴雨中,聂云开驾驶HR036号航班安全着陆于启德机场……

当年的亲密战友樊慕远、滕飞立刻冲过去与聂云开在雨中长时间地紧紧相拥。聂云开手中攥着一张发黄的老照片递给他们看——照片上四个身着飞行员制服、抱着头盔的年轻人靠在一起,笑容灿烂,四人身后是一架双翼战斗机。他们都笑了,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华航公司的客机遭到劫持!这个惊天消息跟随飞机一起落地,已经开始在香港四面传播。

机场到达大厅人头攒动,众人簇拥着聂云开往外面走去,几名闻风而来的记者已经蜂拥而至:“聂先生您好,我是《大公报》记者,能谈谈飞机上的具体情况吗?”

樊慕远和滕飞替聂云开挡开记者:“今天发生的事,香港航空署和警察局会联合调查的,现在无可奉告。”

那群记者却不依不饶:“我是《南华早报》记者,樊先生,作为华航外联部主任,以您看今天的事件会否影响华航与港英的关系?……两航能否在香港立足?”

樊慕远无奈地一笑:“你们记者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两航与各方的都关系非常良好。”

聂云开拎着行李,跟随樊家父子上了汽车。这时他才知道,在飞机上一起经历惊心动魄之旅的空中小姐樊江雪,正是恩师樊耀初的小女儿。当年他眼中流着鼻涕的小丫头,如今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和聂云开的云淡风轻不一样,此次共同经历惊险一刻,令樊江雪更对聂云开刮目相看:一直以来,从父亲和兄长口中她就知道,聂云开是父亲当年最得意的学生,后来又成了最传奇的抗战英雄。五年前在驼峰,聂云开坠机受了重伤,被送到美国治疗,医生都说他不可能恢复了,但他硬是靠惊人的毅力熬过了漫长的康复训练,一年后不光重新站了起来,而且还考进了西雅图大学,专攻交通经济学,所以这次为了挽救华航在香港的困局,樊耀初才三番五次地邀请聂云开回来助其一臂之力。

风尘仆仆的聂云开,还来不及放下行李,就跟随樊耀初一家来到位于荷里活道的皇家大剧院礼堂。今天是端午节,两航公司借着过节的名目联合举办一个“空中小姐之夜”的晚会。由于两航在香港初来乍到,在旅客服务方面才刚刚起步,希望借此机会宣传一下两航的形象,扩大在香港的影响力。

此刻风雨已停,街面上贴满了“空中小姐之夜”晚会的海报,礼堂外人头攒动。

樊耀初一行乘坐的车子开到礼堂门口停下,樊耀初和聂云开、樊慕远等人从车上下来,华航众员工迎上前来寒暄。

樊耀初指着聂云开介绍:“各位手足,这位就是聂云开,咱们公司新到任的总经济师。大家认识一下。”

聂云开和众人一一握手寒暄:“各位好,以后还请多关照。”

一身黑衣的郑彬,此刻安静地来到众人队列中,樊耀初走过去将郑彬拉过来,特地跟聂云开介绍着:“这位可要专门介绍——营业部主任郑彬,公司的顶梁柱、我的爱将,以后你们俩工作上少不了要悉心戮力、亲爱精诚啊。”

聂云开审视着面前的郑彬,对方面容沉静,笑容真诚。聂云开露出笑容,朝郑彬伸出右手:“郑主任,久仰。”

郑彬不慌不忙地伸手轻轻握住聂云开的手:“聂先生是少壮英雄、文武兼修,久仰二字该我说才对。”

皇家大剧院礼堂的后台内,众多年轻空姐正在忙碌化妆,其中一名样貌出挑的年轻空姐正掀开舞台侧面帘子的一角朝外窥探,她叫韩安娜,是香港有名的富商韩退之的独生女儿。她听了好友樊江雪对大英雄聂云开的夸赞,早就好奇心大起,不停地窥探坐在台下贵宾席的聂云开,啧啧道:“人长得真是挺英俊的,难怪我们樊大小姐春心萌动了!”

旁边的空姐们都吃吃地笑了起来。樊江雪被闹得不好意思起来:“别瞎说,他是我哥的老战友,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此刻,一名身着戎装的国民党将军在几个人的簇拥陪同下进入礼堂,他是国民党空军司令部的刘将军,他一来,远航公司的老总殷康年和华航公司的副总佟宝善都忙起身相迎。这间礼堂内此刻云集着香港的头面人物,甚至连韩安娜的父亲,大富商韩退之也来了。

韩安娜自从不顾父亲反对执意加入华航当上空姐之后,就一直担心父亲会强行带自己回家,此刻看到父亲就在台下,心里不禁打鼓。江雪为首的空姐们却不以为然:“放心吧,今天你爹那样子就是来谈生意的,不会跑到后台来强拉你回家,大煞风景……”

姑娘们正在七嘴八舌,一个穿职业装、头发盘起的女子走进后台:“演出就要开始了,还不赶紧准备。”

这名女子声音并不大,但神色中透出一种混合着难以言说却又自然而然的温柔与庄重。她叫沈希言,是华航公司的空勤科科长。她伸手替樊江雪整理头发,纤细的手腕上,一枚红绳串的康熙通宝铜钱从袖口滑落出来。

荷里活大道上的路灯渐次亮起。礼堂外围已经布满了港英警察和保密局便衣,对正在入场的观众进行搜查。

礼堂大门对面,保密局香港站站长雷至雄,正一脸谄媚地给一个穿警服的白人警司赔笑点烟:“约翰警司,以后在香港地面上,还请您多关照啊。”

约翰警司吸了一口烟,还是满脸不屑:“雷站长,我知道你们保密局的人在大陆蛮横惯了,可这里是香港,做事都给我收敛一点儿。要是闹出什么大动静,我也帮不了你。”

雷至雄忙点头:“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很清楚,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约翰转身离开后,雷至雄便收敛起笑容,环视一周,示意副手张立峰过来:“没什么异常情况吧?”

张立峰点头:“放心,都到位了,刘将军的安全比我全家的命都重要。”

雷至雄抬脚踹了张立峰一脚:“废话!”

礼堂内的演出就要开始了,各路贵宾们也在贵宾席上纷纷落座。

刘将军挨着华航副总佟宝善坐下,他斜眼瞥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位于樊耀初身边的聂云开,低声和佟宝善耳语:“那个什么总经济师,既然来了,你就得多提防着点儿,不能让他影响我们的生意。整顿财务明面上是为了上市,实际上还不是翻旧账,都是冲咱们来的。”

佟宝善长着团团脸,见谁都是一脸笑,但此刻他话语中隐隐带着三分狠意:“那小子能活着到香港,算他命大。不过飞机上那一出,只是给他个下马威,量他一个黄毛小子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此刻礼堂的灯光暗下来,聚光灯打在舞台上,一个穿着特制空姐制服、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款款走上舞台。站定在聚光灯下,她举着话筒环视一圈,对贵宾席正中的刘将军露出一个妖娆的笑容。刘将军的目光立即被她吸引。

台上的女子如黄莺轻啼般开口:“各位亲爱的贵宾,当你们看到我这一身特别装扮的时候,就知道‘空中小姐之夜’的晚会就要开始了吧?没错,今晚必将是一个让所有人难忘的夜晚!”

佟宝善发现刘将军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的简一梅,不由心照不宣地笑了:“今晚的女司仪还不错吧?”

刘将军目光不离台上:“你找来的?”

佟宝善诡秘地一笑:“她叫简一梅,就是一个二流的小电影明星,戏演得不怎么样,但是很喜欢跟上层人物打交道。要不,晚会结束了我给您叫来?”

刘将军回过味儿来,看了佟宝善一眼:“你小子,少弄这些花花肠子,把心思都放在正事上!”

舞台上,简一梅也结束了开场辞:“……今晚,华荣和远亚两大航空公司新招聘的二十名空中小姐将在晚会上集体亮相,并为大家奉上精彩演出!首先,我先抛砖引玉,献上一曲……”

台下掌声雷动。音乐响起,简一梅唱起了《夜来香》,她在舞台上妖娆多姿,且歌且舞……

就在礼堂内众位观众都沉醉于靡靡之音的时候,郑彬已经从礼堂后门走了出来。他看了看表,然后从兜里摸出烟来,抽出一支叼上,顺便观察了一下周围。对面的巷口有个报刊亭,郑彬假装随意地走了过去:“老板,借个火。”

报摊老板摸出一盒火柴扔给郑彬。郑彬接过火柴点着香烟。

报摊老板笑道:“哟,三炮台呀,好烟。”

郑彬也笑了笑:“来一支?”

报摊老板摇头:“不了,这两天嗓子疼。”

二人对视一眼,郑彬压低声音:“说吧。”

报摊老板看了看四周,赶紧低语道:“长话短说,你仔细听。为了阻止敌人的一项计划,组织上决定借今晚的机会刺杀国民党空军司令部中将刘正明,现在已确认他进入礼堂。”

郑彬一愣:“刺杀?”

报摊老板道:“什么都不要问,听我说。因为这位大人物到场,晚会的保卫工作直接由九龙警署负责,安检非常严格。你的任务是,利用身份便利,把狙击步枪带进去,然后放在洗手间第二个隔间抽水马桶的水箱里,之后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会有假扮成观众的杀手进入礼堂后会去取——听明白了吗?”

郑彬点了点头,他用手指将烟头捻灭,迅速走开。

礼堂内,聂云开摸黑起身,来到后台的洗手间。他站在盥洗池前,解开上衣领口,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他看着镜子定了定心神,镜子中的他,衣领敞开,露出脖子上用红绳挂着一枚康熙通宝铜钱。重新整理好衣服,他从怀里摸出一张不大的照片,那是一张郑彬的档案照片。看着照片,聂云开心想原来此人便是“鹧鸪”。

重新装好照片,他从洗手间往外走,刚拉开门,就撞见郑彬走进洗手间。郑彬手里拎着一个黑色长型箱子,上面貌似随意地搭着他的外套。二人对视一眼,客套地一笑,聂云开开口寒暄:“晚会就要开始了,郑主任不去看吗?”

郑彬苦笑:“我哪儿有那么清闲,人手不够,我得在后台盯着啊……”

郑彬说话间注意到聂云开看着自己手里拎着的东西,假装随意地晃了晃:“这不,刚才一直忙活道具的事,厕所都没时间上。”

聂云开点点头:“郑主任这么敬业,公司真是离不了你。”

郑彬仍旧苦笑:“讨生活嘛,总是得勤进些。一个除了自己的劳力外没有任何其他财产的人,在任何社会和文化的状态中,都不得不为另一些已经成为劳动之物质条件的所有者所驱使。”

聂云开一挑眉毛:“想不到郑主任也会读《哥达纲领批判》这样的书。”

郑彬有些小自得:“想当年,我可是跟建丰同志一起在苏联留过学的。”

聂云开颔首:“不过,我觉得你好像曲解了马克思的意思。”郑彬笑笑看着聂云开,不接话。聂云开也自知说多了,也点头笑着离开。

目送聂云开往走廊一头观众席方向去了,郑彬飞快地带上洗手间的门。他进到第二隔间内,从里面扣上门,然后小心地将装有狙击枪部件的盒子放进马桶水箱,重新盖上盖子。他摁下冲水键,从隔间出来,一个拎着水桶的清洁工正在拖地,郑彬没有理会,径直往外面走去。清洁工看见郑彬,放下拖把:“先生,带烟了吗?”

郑彬狐疑地盯着清洁工,然后从兜里摸出烟来。

清洁工马上说:“哟,三炮台啊,好烟。”

郑彬会意,马上说:“来一支?”

清洁工道:“不了,这两天嗓子疼。”

郑彬心下了然,回手关上洗手间的门,低语:“东西我已经带进来了。”

清洁工点头:“我知道,但是现在出了变故。之前安排的杀手被保密局的便衣认出来扣押了。情况紧急,必须由你来完成刺杀任务!”

郑彬马上愣住了。清洁工自顾自交代着:“你听清楚了,具体行动计划是这样的:你埋伏到脚手架上,等空姐表演完毕观众起立鼓掌、大家都放松警惕的一瞬间开枪,必须一击命中!这是礼堂的建筑图纸,任务完成后从通风管道撤离。”

郑彬盯着清洁工半天不说话,突然他一把拉住清洁工,几乎是将他强拉进隔间里,扣上隔间的门:“以我多年地下工作的经验,今天的计划已经出了纰漏,这次行动必须立即取消。现在是在香港,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巨大损失!”

清洁工厉声命令:“不行,目标明天将飞往美国,今晚是唯一的机会,必须行动!”

郑彬刚要说话,被清洁工抬手打断:“别说了,就算你有一万条理由也不行,这是组织上的命令!你是老党员了,服从命令是原则性问题。”

郑彬瞪着清洁工,清洁工并不躲避他的目光。终于,郑彬叹了口气:“我服从组织命令,但仍然保留我的意见。”

皇家大礼堂附近的一栋旧楼楼顶上,夜色中站着几个穿黑衣的男子。之前和郑彬联络过的报摊老板走上天台,向为首一人汇报:“组长,一切都安排好了。”

黑衣人中为首那人紧紧攥着手里的枪管,笃定的双眼里露出一丝仇恨的光芒:“好,今天我就要看看这只鹧鸪,到底是黑的还是白的!”这群黑衣人纷纷系上蒙面的黑巾。

礼堂后台的黑暗中,已换上黑衣的郑彬拎着枪盒悄悄从一间房间里出来,然后快步往通道尽头走去,悄悄潜入舞台侧后方的脚手架下。

厚厚的帷幕后面,一片漆黑,郑彬无奈地抬头往上看去,有些自嘲地一笑:“真是赶鸭子上架啊!”

他看看四下无人,背起枪盒费劲地向上攀爬。在脚手架上找好位置,郑彬嘴里叼着手电,将枪盒打开,迅速看了一眼组装图纸,然后飞快地将狙击枪组装好,那是一支代号“吸血鬼”的德制STG44。

郑彬找好支点将狙击枪架起来,调整好姿势,打开瞄准镜。此时下面舞台上的表演已经正式开始,充满节奏感的音乐声响彻礼堂,各色灯光闪烁。

郑彬调整了一下呼吸,将狙击枪对准贵宾席。借着微弱的光线,瞄准镜缓缓移动,滑过刘将军的脸,停在了聂云开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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