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纸板、椅子等简要道具模拟成机舱的舞台上,二十名身着短裙制服的年轻空姐正在进行空中礼仪舞蹈表演,走位熟练,舞姿曼妙。形式别致的表演令台下观众颇感新奇,皆目不转睛。樊江雪偷眼看见贵宾席上的聂云开,不由得露出笑容,舞跳得更加投入。但此时的聂云开一直没在观众席上看到郑彬,内心狐疑,他的眼睛一直悄悄四处观察着……
此刻的郑彬正置身于脚手架上的黑暗中,他的手微微着转动瞄准镜,手指轻轻搭上扳机。瞄准镜中,聂云开的影像比先前更加清晰了些。郑彬的手指扣下扳机,狙击枪“嗒”地轻响了一下。枪内并没有子弹。他微微点头,努力调试好狙击枪,接着他从枪盒里摸出一枚锃亮的专用子弹,在手里掂了掂,上了膛。调整好呼吸,他将狙击枪对准了贵宾席正中的刘将军。
专心瞄准的郑彬如同捕蝉的螳螂,他根本没想到还有黄雀在后。就在脚手架的另一角,一个蒙面黑衣人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躲在黑暗中,手里的枪正对着郑彬!蒙面巾上方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黑洞洞的枪口从身后悄悄对准郑彬,而郑彬的枪口瞄准贵宾席,三个方位形成一个诡异的三角。
舞台上空姐的表演渐入佳境。音乐节奏越发明快,一段精彩的踢踏舞正在上演。台下掌声阵阵。贵宾席上,穿长衫的韩退之将目光从舞台上移开,身子稍微向旁边正襟危坐的樊耀初靠了靠:“樊老总,这次的购机生意咱们就算是谈妥了,接下来还请您多关照啊。”
樊耀初淡然地看了韩退之一眼,扭回头去看着舞台:“这笔生意是韩老板你从中撮合的,我并不清楚。具体怎么办,一切听上面安排。”
韩退之微微一笑,他看了看舞台上正在轻歌曼舞的空姐们:“那生意的事先不说。今天我还有件小事想请樊总帮个忙。……我那个打小就任性惯了的闺女安娜,和令爱是英文学校的同学。估计是受了令爱的影响,她执意要报考空姐,这不,居然还被选上了,真是没办法!我跟樊总不一样,我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可不希望她去干这个差事。所以樊总您无论如何一定得把我女儿给除名了。”
樊耀初微微一愣:“除名?对不起,这我不能横加干涉。你女儿是自愿报考的,而且能选上的都非常优秀……”
韩退之连连摇头:“紧打家伙当不了唱,烧热的锅台当不了炕。她就是一阵新鲜劲儿,飞机上给人端茶倒水这事她可干不长久……咱都是养儿养女的人,这闺女的事可不得听爹的?您要是不帮我,我也得想别的办法把她弄回去。与其将来再给您添麻烦,不如现在就悄悄把她给除名了最简单。您说呢?”
樊耀初微微皱眉,只得无奈地点点头。他想了想,探身轻轻拍了拍坐在前排的樊慕远的肩膀:“慕远,你去后台把沈科长叫来。”
樊慕远点点头,猫腰往后台去了。
礼堂后台黑漆漆的脚手架上,郑彬手中的狙击枪正对准刘将军,他的手指轻轻搭上扳机。借着帷幕缝隙透进的微光,可以看见后面黑暗的角落里,蒙面黑衣人的枪口一动不动地瞄准着郑彬。这时,沈希言突然出现在狙击枪瞄准镜里,黑暗中的郑彬一愣。
观众席前的过道,沈希言弯着腰走过来在前面一排的位置坐下,回身跟樊耀初和韩退之说话,正好挡住了刘将军。这时,聂云开也看见了沈希言的侧影,微微一怔,随即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沈希言转头顺着韩退之的指示去看台上的空姐,舞台上漂亮的安娜在一众空姐中显得颇为惹眼。
聂云开终于看见了沈希言的正脸,四目相对,瞬间怔愣住。
脚手架上,郑彬皱了皱眉头,微微调整姿势。突然间,聂云开在沈希言的眼镜镜片上发现一个刺眼的红点!沈希言的眼镜反射舞台的杂光,一个红点在其间微微抖动。聂云开猛然意识到什么,立即扭头去看舞台侧边的帷幕。
聂云开的目光快速搜寻着。两侧记者拍照的闪光灯亮起的一瞬间,他终于在帷幕的缝隙里看见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此刻的瞄准镜中,不期而至的沈希言正好挡在狙击枪的线路上。
聂云开意识到黑暗中一场刺杀正箭在弦上,他转回头盯着不明就里的沈希言。舞台上表演将近尾声,音乐声越来越急促,空姐们整齐划一的腿部动作,节奏越来越快。
狙击枪的瞄准镜在沈希言和中将之间反复调整。扳机上郑彬的手指紧绷,他额角的汗都流下来了。
这时空姐的表演结束,动作定格。观众正为她们的表演纷纷起立鼓掌。情急之下,聂云开顾不得想太多,猛地伸手一把将沈希言拉了过来。
脚手架上,郑彬正要扣动扳机,突然一片黑暗,停电了!整个礼堂瞬间爆发出一阵嘈杂:“怎么突然停电了?”
黑暗中,保密局香港站站长雷至雄大惊,立即抽枪在手:“保护刘将军!快接通备用电源!”
剧场内一片混乱。佟宝善和几名手下护着刘将军退场。半分钟后,应急照明灯亮了,几束强光如机枪般在礼堂内扫射。雷至雄握着枪警惕地四下观察。
脚手架上,那个黄雀在后的蒙面黑衣人悄悄起身,透过轻轻晃动的帷幕,外面的光线照进来,但郑彬已经不见了,刚才他埋伏的位置空空如也。
混乱一片的礼堂内,张立峰跑到雷至雄身边:“头儿,没发现什么异常啊。”
雷至雄没说话,狐疑的目光落在聂云开和沈希言身上,鼻子夸张地嗅了嗅:“不太对,我好像闻到了生人的味儿。”
此刻的沈希言已经恢复了镇定,她略微整了整衣襟,面无表情地转身往舞台上走去。
聂云开很自然地看了雷至雄一眼。雷至雄阴晴莫测地一笑。一场惊魂未定的演出就这样草草收场。
聂云开拎着皮箱来到华航为他特别购置的单独公寓。这是一套装修精良的一居室套间,各种生活用具一应俱全。聂云开在沙发里坐下,打开行李箱,收拾了一下。接着他打开钱夹,从最里面的夹层摸出一张小小的、发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沈希言,脸上带着素淡的微笑。这个女人一直在他脑中回旋,抹都抹不去……接着郑彬的脸又跑出来,今天这个枪局有点儿意思,也令他有些微微的不安……
深夜,生记茶餐厅还尚未打烊,雨后空气清新,郑彬拿着长柄伞匆匆走入,四处寻找着。沈希言正独自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她看见郑彬走进来,脸上依旧不带喜怒,平静如水。
郑彬在她对面坐下,抱歉地笑笑:“等着急了吧?”他从外套内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双手拢住,“我给你带了礼物。”
郑彬放开双手,一只上了发条的小黄鸭笨拙地向沈希言走去。
沈希言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拿起那只小黄鸭,捧在手里端详:“跟你长得真像。”郑彬听了,憨厚地呵呵一笑。
沈希言抬眼,目光掠过小黄鸭,盯着郑彬:“我猜你要说,为了给我买这只绝世难寻的小鸭子,所以才迟到?”
郑彬摇头:“不是,我去还道具了,人家明天还等着用。”
沈希言将小鸭子放在餐盘边,口中轻轻抱怨着:“你晚会的时候跑哪儿去了?害我一个人忙死了。”
郑彬叹口气,故意道:“别提了,突然闹肚子……”他伸手拿过菜单,“难得还有这么晚没打烊的餐厅,今天过节,咱们点些好菜。”
沈希言抬手示意侍者上菜:“我点过了。你闹肚子,买药吃了吗?”
郑彬掏出一个小药瓶:“买了,你别担心。”他定定地端详着沈希言,“有了女朋友就是不一样,知冷知热,比当单身汉强多了。”
沈希言低头,嫣然一笑。她又怎么会知道背后的枪杀案差点令她命悬一线。
距离生记茶餐厅仅隔一个街区的云咸街,街边有一间不大的威士西餐厅,一身燕尾服、打着领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板齐百川,正将“Close”的打烊牌子挂在大门口,之后他从里面锁上了大门,转过身走到吧台,伸手扭动钱柜下方的旋钮,酒柜上的一扇暗门缓缓打开,他走进去把暗门关上。
昏暗的地下室一角亮着一盏小灯,聂云开正坐在桌前大口吃着一盘意大利面。齐百川没说话,走到另一边,打开柜门,里面挂满各式枪支,他拿起一块粗油布,开始认真地擦枪。
一个文化人模样、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坐在聂云开对面,满脸关切地说:“慢点儿吃,在美国待了几年,吃饭还是这么狼吞虎咽,全是当年打仗落下的毛病。”
聂云开笑笑,用餐巾擦了擦嘴,看着对方:“张书记,说说鹧鸪的事吧。”这是他最感兴趣的。
张书记道:“以后不要叫我张书记,我的代号是207。我负责香港工委的工作,公开身份是左翼报刊《南华群众报》的社长。这里是香港,局面复杂,需要加倍的谨慎。”
张书记指着正在擦枪的齐百川介绍着:“你们还不认识吧,齐百川,地下党九龙行动小组组长,代号‘红隼’,以后他会在外围配合你的工作。”
齐百川豪迈地冲聂云开点点头,聂云开瞪着他,没说话。
张书记接着说:“你来香港的任务不用我多说了,霍公的指示很明确,接下来将由你全面负责策反两航的秘密工作,你的新代号是‘雨燕’。眼下的第一步行动,是要利用你在华航内部的有利身份对郑彬进行内部甄别。这件事关乎整个策反行动的成败,务须确保参与行动的人员绝对忠诚可靠。一旦确认他叛变,立即就地清除!组织上给你的甄别时间只有半个月。”
齐百川重重地将一把擦好的手枪放在吧台上:“哪用得了半个月。这个鹧鸪肯定不是什么好鸟,老子最恨叛徒!”
张书记看了一眼齐百川,又看着聂云开:“雨燕,你说说吧。”
聂云开淡淡地看了齐百川一眼:“如果有可能,我请求组织上另外派人协助我的工作。红隼同志的行事方法恐怕很难和我步调一致。”
齐百川急了:“你什么意思!我出来干地下工作的时候你小子还撒尿和泥呢!”
聂云开淡淡道:“我敬重你是前辈,但我对你利用刺杀来考验鹧鸪的拙劣计划非常不满。幸亏没出事,否则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经过前思后想,他早看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齐百川刚要争辩,张书记抬手示意:“你来之前我已经严肃批评过红隼了,这种擅自行动的事下不为例。红隼同志在香港多年,一向独当一面,但这次的任务非同寻常,接下来的所有行动必须听雨燕指挥。”
齐百川勉强点了点头。聂云开定神看了齐百川一眼,没再说什么。这种冲动的人最易坏事。
“组织上是经过慎重考虑后才这样安排的。没有红隼在外围的配合,你在两航内部很难开展工作。”张书记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伪装成书本外壳的木盒子,推到聂云开面前,“这是一台最先进的微型短波收发报机,供你专用,务必隐藏好。”聂云开点点头。
“时不我待,工作吧。”张书记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两人,心里不免有些隐隐地担心。
就在聂云开接受组织上的秘密任务的同时,生记茶餐厅内,郑彬和沈希言正在含情脉脉对坐而食。
沈希言几次踌躇,终于开口了:“跟我说说那个新来的总经济师吧?”
郑彬淡然地一笑:“这个聂云开,是樊总特地从美国请回来的。当年从驼峰活着出来的飞行员,挺年轻,不过我看应该有点儿能力,公司正需要一个这样的人。”
沈希言似有若无地笑笑,拿起一个小粽子,慢慢剥着箬叶:“我和他是同乡,旧相识,没想到会在香港重逢。”
郑彬心下一惊,没想到他们竟然早就认识!他点燃一根香烟,吸了一口,看着沈希言颔首:“真巧。”
沈希言将粽子放在郑彬的餐盘里,擦了擦手。郑彬盯着她,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什么馅儿的?”
沈希言故意道:“你猜。”
郑彬的目光仍然不离沈希言的脸庞:“都是你点的菜,我可猜不着。”
沈希言道:“你是说粽子,还是我和聂云开的关系?”郑彬的眼神她早看穿了。
郑彬笑了:“我没那么小心眼,该告诉我的你自然会告诉我。”
沈希言淡淡地说:“我跟他都是过去的事了。谁都有过去,你这年纪,以前难道没有过别的女人?”
郑彬用筷子分开粽子:“我猜是红豆馅儿的,——果然。”
沈希言撇撇嘴:“老男人就是狡猾。”
郑彬放下筷子,坦然注视着沈希言:“我是老男人不假,但我对你从不狡猾。”
沈希言不禁问:“真的吗?”
郑彬深吸了一口烟,脸上浮起一种复杂的表情:“情侣之间最矛盾的地方就是,幻想彼此的未来,却惦记着对方的过去。”
二人相视一笑。沈希言伸过右手轻轻握住郑彬搭在桌上的左手:“过去的我不想提了。现在嘛,跟成熟的男人在一起才有安全感。”
郑彬抽出手拍了拍沈希言的手背。他照例用右手的手指将烟头捻灭后放在烟灰缸里。沈希言脸上兀自挂着微笑,目光深邃地盯着郑彬。对于郑彬她有依赖,但又有些说不清的情愫。
夜空中挂着一弯明月。夜空下的这对恋人彼此都有太多的故事,而谁都不愿意将内心深处的故事袒露出来。现在的时局太多的动荡,谁的内心都是一片狰狞。
回到家,郑彬便躲进家中堆放杂物的地下室,发报的滴滴声阵阵传来。他将密电发出后,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在沙发里坐下,他默然地点了一支烟,看着窗外的上弦月。既然沈希言和聂云开早就相识,那他们的故事应该也很动人吧……
威士西餐厅,齐百川在卧室内盖着被子侧躺在床上,正准备入睡,门外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他立即睁开眼睛,同时手已经握住枕头下的手枪:“谁?”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是我,根仔。”
齐百川这才坐起来。根仔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封密电:“组长,联络站刚收到的密电。”
“谁发的?”
“鹧鸪。他说今天的行动安排不够周密,肯定已经引起保密局的怀疑,最近暂时不要联络。”
齐百川接过密电看了一眼,气急败坏地用力揉成一团:“这只老狐狸!肯定是他故意安排停电,浑水摸鱼,以为可以蒙过去!”
沈希言和郑彬分开后,独自回了家。
站在窗边,她的手腕上仍然系着那枚用红线穿起的康熙通宝铜钱,那张面孔避无可避地浮现出来,思绪一下又回到了十几年前——
保定街头,众多学生高举“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反对华北五省自治”“收复东北失地”“打倒汉奸卖国贼”的白色条幅游行示威。学生高呼口号冲破军警的阻拦。年轻的聂云开和沈希言都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大批军警手执大刀、木棍、水龙,对付手无寸铁的爱国学生。街面上传出枪声,多名学生中弹。游行队伍被打散,局面一片混乱。
人群中,沈希言摔倒受了伤,眼前都是纷沓的脚步,这时一个有力的臂膀将她搀扶起来,聂云开坚定地看了沈希言一眼,二人手挽着手继续向前行进……
火车站内外,到处都贴着巨大的抗日救国标语:“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月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
聂云开将一枚红绳系着的铜钱绑在沈希言的手腕上,又从衣领里拽出自己的那枚,二人紧紧相拥:“玉兰,等我打完鬼子就回来。”
聂云开背起行囊正准备转身登车,沈希言——当时还是年轻的沈玉兰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两泪潸然。聂云开也不顾得那么多了,冲过去深情地拥吻着她……火车缓缓开动,沈希言哭着追着火车想要拉住聂云开伸出的手。聂云开也拼命伸手想要拽住她,但是指尖终于分离。二人互相喊着对方的名字,但却淹没在巨大的汽笛轰鸣声中……
泪悄悄从沈希言的脸庞滑落,离别仿佛一场梦,至今想来都如此的不真实。
同样陷入梦境的还有聂云开。
“玉兰、玉兰!……”聂云开喊着沈希言的乳名从梦中惊醒。曾经和玉兰的一场相逢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他掀开窗帘,外面天已蒙蒙亮。
随便洗了一把脸,聂云开拎着公文包走出公寓楼,看了看街面,刚要走,眼角的余光突然注意到树下的一个身影。蓦然回首,沈希言静静地站在那里。那仿佛就是昨夜梦中的场景,他吓了一跳。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聂云开才走过去:“……玉兰。”
沈希言却打断道:“我现在叫沈希言。”
聂云开默然点了点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一起吃个早饭吧?”
沈希言点点头,没有拒绝。
露天的早点铺子,二人隔着一张破旧的木桌,两碗云吞,冒着氤氲热气,将两人的脸埋在雾气中。聂云开感慨道:“十二年了,没想到还能和你一起吃饭。”
但此刻沈希言却什么也吃不下,她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望着聂云开:“为什么当年你会失约?我今天来找你,不是旧情未了,只是要当面问一问,当年你为什么失约,那年中秋节你为什么没去卢沟桥?”
聂云开神色怆然,无言以对。多年前的那一幕谁又能忘记——月台上,聂云开将一枚红绳系着的铜钱绑在沈希言的手腕上,又从衣领里拽出自己的那枚,二人紧紧相拥:“玉兰,我走了,你等我。等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我们在卢沟桥相见,我娶你。”
沈希言百转千回地看着他,多年她都在等这个答案。
1945年,卢沟桥的石狮子上挂满“庆祝胜利”的大红灯笼,漫天的烟花绚烂无比。沈玉兰孤单的身影站在卢沟桥畔,太阳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自那天分别后,谁又能想到再见已是十二年后!
两碗云吞被孤零零地放在桌上无人问津。聂云开沉吟半晌:“我昨天听同事说,你跟营业部的郑主任已经快要订婚了……”
沈希言没说话,只是笃定地看着聂云开。她知道他是故意岔开话题。聂云开无奈又转移话题:“1942年我被派到驼峰航线之后,彻底和你失去了联络,1944年我去了美国,后来就留在了那里。”
沈希言轻轻一笑,这一笑无比凄凉:“抗战英雄,留学美国,花花世界,乐不思蜀。我替你总结的,没错吧?”
聂云开似乎有些羞愧地低下头:“玉兰,对不起,我……”
沈希言凄然摇头:“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好歹我等来了你一句解释,可以了。”
聂云开喃喃:“……对不起,我……”这里面的故事他都不知从何说起。
沈希言打断道:“不是每句‘对不起’,都能换来‘没关系’。”说罢,她起身离去,只留下一碗没吃的云吞,热气早已退去。那场景有些让人看不下去。聂云开看着沈希言的背影抚了一把脸,他知道这个时候跟她解释什么都是徒劳。
平复了一下心情,聂云开径直走向了华航大楼,这是他上任的第一天,不容他怠慢。
拎着公文包推开“总经济师办公室”的门,聂云开走进去四下看了看,身边年轻的吴秘书忙上前邀功:“您看办公室布置得合您意吗?都是我弄的。”
聂云开看了吴秘书一眼:“你是佟总的外甥吧?”
吴秘书一愣,随即笑笑:“是啊,佟总是我表舅,沾亲。不过我是上海市立经专毕业的,学会计,在公司做了两年了。”
聂云开点了点头,翻看桌上的资料:“裙带关系也未必都是坏事,符合经济学原理的安排,亲密而不复杂。你去把公司历年的账本和日志全部搬来。接下来咱们的工作,一方面是清查坏账,一方面是要对公司的财务运行规章进行修订和完善。”
吴秘书不停擦汗:“所有部门的日志都要吗?”
聂云开点头:“都要,尤其是营业部。”
去往樊耀初办公室的路上,聂云开遇到了郑彬。郑彬照例穿着黑衣,拎着黑伞和黑色公文包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二人不约而同地在两米开外停住脚步,聂云开礼貌地笑笑:“郑主任,早啊。”
郑彬也人如其名,彬彬有礼:“早,聂总昨天刚到,今天就上班,真是敬业。”
聂云开感慨着:“重任在肩,时不我待。”他上下打量着郑彬,“郑主任怎么到哪儿都带把黑伞?今天天气挺好啊。”
郑彬笑笑:“香港这地界风云变幻,不定什么时候就下雨,不是小伙子了,受不得凉。”
聂云开点点头,目送着郑彬走进营业部办公室。之后他来到樊耀初办公室,发现佟宝善正在里面和樊耀初说话,他下意识想退出:“樊总、佟总,你们在谈事?”
樊耀初却向他招手:“没事,进来吧,我们谈得差不多了,你坐。”
佟宝善眯眯眼弯着看向聂云开:“聂总啊,本來我专门在公司为你安排了一个欢迎仪式,可是樊总说你坚持不要。”
聂云开摇摇头:“弄那些虚的没意义,还是赶紧投入工作要紧。”
佟宝善挑起大拇指:“年轻人有魄力!看来聂总你是准备大干一场啊。对了,吴秘书你见过了吧?我这个副总是分管人事的。之前樊总跟我说,你不要女秘书,所以才给你派了小吴。”
聂云开点点头:“见过了,吴秘书看起来挺能干。我这个刚上任的总经济师感觉很有压力。公司现在又处于非常时期,要面对的棘手问题肯定很多,还是要个男秘书比较好。”
佟宝善不解:“这话怎么讲?”
聂云开仰脸一笑:“女人嘛,总是发现问题敏锐,解决问题暧昧。”佟宝善大声假笑一下,阴恻恻地看着聂云开:“这么说,你肯定是解决问题的一把好手了。”
面对佟宝善的逼视,聂云开不徐不疾道:“那我也得仰仗佟总多关照。”
跟聂云开打了半天嘴仗,佟宝善终于走了。聂云开颔首,目送佟宝善走远,将门关上。这时,樊耀初点着门口:“怎么样,刚来公司就尝到了不自由的滋味吧?他把自己的外甥安到你身边,就是为了掣肘你。这个佟宝善,仗着跟上面的关系,一直对我阳奉阴违,实在是头疼啊。”
聂云开将手里的文件放在桌上:“您放心,我心里都有数。樊总,关于佟宝善力促的那笔大宗购机计划,我在美国时通过关系仔细调查过了,问题很大——这些是我搜集的证据。”说着把文件递过来。
樊耀初拿起文件翻看:“嗯,我果然没猜错,这里面的确有猫腻。”
聂云开语气坚定道:“现在情况基本清楚了,我会尽快整理好材料,按照程序向上面提交。”
樊耀初点了点头,放下文件:“现在香港鱼龙混杂,你凡事一定要多加小心。飞机上的那个杀手我正在查,我觉得很可能和佟宝善有关系,他做事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
聂云开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对佟宝善是什么人没兴趣,一切公事公办。”那个杀手的事他还真没放心上,这种事经历得多了,反而麻木了。
樊耀初喝了口茶:“云开啊,当年在笕桥航校,我给你们上第一堂航理课之前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聂云开看着樊耀初,想了想,笑了:“老师,您那时说过——我们这里有老飞行员,也有勇猛的飞行员,但是并没有勇猛的老飞行员。”
樊耀初也笑了。
“老师,您的意思我明白,我一定会谨小慎微的。”聂云开看着公司墙上的人员架构,改变了话题,“华航人才济济,我觉得郑主任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樊耀初:“嗯,郑彬确实很有一套。他是我最得力的助手,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不谋求升职,也不事钻营,但是却把各方面的关系,包括和远航那边的关系都处理得很好,这一点比我要强得多。我是搞技术出身的,对政治和交际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将来工作上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多向他请教。”
聂云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这个郑彬混得不错。
时至中午,聂云开自己在茶水间用暖水瓶冲了一杯咖啡,端着走出来。他假装随意地走到斜对面的营业部办公室外,看到郑彬正拿着一沓金圆券在火盆里引火烧艾草,很是惊奇。
郑彬听到脚步声,没抬头,却说:“在老家的时候,每年端午都要烧艾草,驱蚊除瘴气。”
聂云开有些惊讶地看着烈火熊熊燃烧的钞票:“那也没必要用钱来烧吧?”
郑彬将烧尽的金圆券扔进火盆,又把艾草上的明火甩灭,用鼻子嗅了嗅那白烟:“你在美国养尊处优,国内的通货膨胀已经难以想象,从上海带来的金圆券跟废纸一样,比艾草还便宜。”
聂云开正色道:“再便宜也是钱,一张都不能贪污。”
郑彬抬眼看着聂云开,笑笑:“嗯,有点总经济师的样儿。你说得没错,贪污这种事是最要不得的,党国就是毁在那帮蛀虫手里,坐。”
聂云开走进来,将咖啡杯放在桌上,观察了一下郑彬的办公室,一切井井有条。郑彬起身用手帕擦了擦手:“财务整顿是公司的当务之急,我们营业部一定全力配合。不过话说回来,我也算是过来人了,你这么年轻,又是初来乍到,两航这滩浑水可不好趟啊。”
听了郑彬此番话,聂云开颇有同感:“樊总也要我多向郑主任请教。有些事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您得帮我判断。”
郑彬淡然一笑:“好的判断来自经验。但不幸的是,经验往往来自坏的判断。”两个人相视而笑。这个郑彬果然肚子里有点儿东西。
郑彬突然兴致勃勃说:“做个游戏吧,你说五件关于自己的事,四件真的,一件假的。”
聂云开不解其意地看着郑彬。郑彬解释:“我在苏联时学来的,克格勃的老把戏,测试一个人是否老道。”
聂云开正色道:“今天算了,我得好好准备一下,才能跟你玩这个游戏。”
郑彬一笑置之:“随便你。”说着又起身为聂云开新冲了一杯咖啡,然后把剩下的一整筒都放在他面前,“这筒咖啡就送你了,我喝不来。”
聂云开拿起咖啡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郑彬看着聂云开的外套,还伸手捏了捏衣襟。聂云开不解:“怎么了?”
郑彬轻声道:“听我女朋友说,这几天荷里活道的成衣店换季大酬宾。你应该去买件风衣,这边湿气太重。”
聂云开点头:“好啊,我回头去看看。”
郑彬继续轻言细语:“现在买既便宜又合适……公司在香港立足未稳,以我的了解,即便是你这个总经济师,薪水也多不到哪儿去。何况香港物价又高,年轻人还要存钱结婚,不容易,还是得划算着过。”
聂云开惊奇地看着郑彬:“郑主任真是会生活的人,成熟而又不失情趣。怪不得能找到年轻漂亮的女朋友。”他这是话中带话,也带着酸意。
郑彬眯着眼笑了,指指聂云开:“你在取笑我……对了,飞机上的事我听说了,惊险得很哪!”
聂云开举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还好,有惊无险,要是引发空难就是国际事件了。”
郑彬十分关切地看着聂云开:“你受伤了吗?”
聂云开摇摇头:“一点儿擦伤而已,没关系。”
郑彬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是说这儿……”
聂云开不解:“什么意思?”
郑彬道:“要是你觉得需要心理辅导,我可以帮你联系。泛美航空那边有专门针对飞行员的危机心理干预课程,西方人搞的那套,你知道的。”
聂云开笑笑摇头:“多谢关心,我不需要。”
郑彬点点头,又巧妙地调换了话题:“查到杀手是什么来头了吗?”
聂云开摇了摇头,想了想,放下咖啡杯,从怀里摸出那把钢叉:“杀手的凶器,我现在用它吃饭。”
郑彬扑哧一笑:“看来你确实不需要心理辅导。”他接过叉子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这是军用级硅锰精钢打造的,应该是美国的舶来品,不是一般餐具……这样吧,叉子先放我这儿,我利用关系帮你查查这个来路不明的杀手。”
聂云开有些迷惑地望向郑彬,他的瞳孔里映出郑彬模糊不清的轮廓。这个人显然不是一般人,把证据给他显然会非常不安全,但不给他又下不了台,最后也只得把叉子递了过去……
一座位于半山的中式庭院内掩映在暮色黄昏中,这里正是韩退之的府邸。在一间雅致的茶亭内,从窗外看向花园,景致颇为美妙。桌上围炉里冒着氤氲水汽,佟宝善和韩退之二人对坐。
韩退之熟练地摆弄茶具,似乎一切都云淡风轻,尽在掌握:“刘将军去台湾了?”
佟宝善干笑了一声:“下午刚上的飞机。陪了两天,累死我了。”
韩退之徐徐将热水注入茶壶内:“做成这么大一笔生意,辛苦一点儿也值了。”
佟宝善有些得意地挑起眉毛:“算命的早说过,我命带七杀难休闲,生来就是劳碌命,哪有韩老板稳吃稳坐、日进斗金的好福气。”
韩退之瞥了瞥对方:“你这是在取笑老夫?”
佟宝善挤出一脸菊花纹:“岂敢岂敢,这次的生意全凭韩老板牵线搭桥,我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哪有取笑的道理?”
韩退之不冷不热:“佟总是场面上的人,说话滴水不漏,韩某佩服。不过你这弦外之音我还是能听出来的。”
佟宝善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品了一口,略带夸张地称赞:“哟,好茶啊。”
韩退之略带笑意点头:“台湾的冻顶乌龙,难得的上品。喝过之后,心情舒畅些吗?”
佟宝善狡猾地拿起茶杯举到韩退之的面前:“那还得多来两杯才知道。”
韩退之拿起紫砂壶给佟宝善斟茶:“这次飞机上办事不力的是我手下的人,这个责任我来担。这杯茶就算赔个不是了。”
佟宝善道:“韩老板在香港那是跺一跺脚震三震的人物,您给我赔不是,我可受不起。”
韩退之软中带硬:“我这个人一向是非分明。你放心做你的事就好了,我会另派人去除掉那个姓聂的,这次保准做得干干净净。”
佟宝善连连摆手:“不必了。今天我来就是要说这件事。咱们飞机上已然打草惊蛇,他现在到了华航履职,再动他恐怕太招人耳目,至少现在不能下手。”
韩退之沉下脸来:“那你就不怕他影响咱们的生意?”
佟宝善悠然喝着茶:“这次的购机合同绕过了樊耀初和华航董事会,但樊耀初却一直不动声色,只是从美国请了姓聂的小子来,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倒有兴趣看看。”
韩退之抬眼看着佟宝善:“不管怎么样,你可得盯住了。”
佟宝善点头道:“放心吧,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不了乱子。只要他不跟我对着干,就先让他过两天好日子。”
佟宝善对于这次刺杀任务没完成,心里也憋着怒气,但聂云开这小子运气好,几次都大难不死,这也是事实。既然这样,索性让他再多活几天,量他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怎么样。
一间门脸不大的饭馆,柜台上方的木匾上写着“鮮客来”三字。两侧的墙上错落有致地挂了好几个相框,都是四兄弟当飞行员时的老照片。这个面馆就是四兄弟中的滕飞妹妹滕小菊在香港开的。
这是聂云开到香港后,笕桥航校四兄弟的三人第一次单独相聚。三只倒满黄酒的玻璃杯欢快地碰在一起。聂云开、樊慕远和滕飞围坐在一张桌旁,都喝得涨红了脸。
樊慕远举着酒杯对滕飞挤眼:“今天咱们得多喝几杯。滕飞你不能又耍赖!”
滕飞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云开的接风酒我当然要喝。反正到香港后飞行任务也少了,咱们一醉方休。”
聂云开指着后厨门口:“我还得留着肚子吃小菊做的刀鱼面呢,馋这口儿也有年头了。”
樊慕远兴奋起来:“你们还记得上海人是怎么说刀鱼面的吗?”学着上海话说,“面汤甩到眼瞠,宁打耳光不放!”三人都大笑起来。
聂云开环顾饭馆四周道:“我记得咱们在航校的时候,好几次偷开学校的大卡车出去,就为吃一碗刀鱼面,现在想起来就跟昨天一样。”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墙上的相框,照片上四个身着飞行员制服、抱着头盔的年轻人靠在一起,笑容灿烂,四人身后是一架双翼战斗机。
樊慕远点点头:“是啊,只可惜现在咱们四兄弟还差一个人。我最近每个礼拜都给端木翀发一封电报,催他赶紧处理完上海的事来香港相聚,应该快了。”
聂云开听到樊慕远提起端木,来了兴趣:“他准备把生意都迁到香港来吗?”
樊慕远道:“是啊,他一个做飞机零部件生意的,还不得跟着航空公司走,现在的上海哪还有他的饭吃?”
滕飞没接话,独自喝酒。聂云开注意到了,伸手拍拍滕飞的肩膀:“滕飞,咱们四兄弟现在就只有你还在飞了。来,我敬你一杯。”
滕飞和聂云开两个人碰杯,一饮而尽。樊慕远在一边撇嘴:“抗战都胜利四年了,你还对端木不满呢?人各有志嘛,虽然当年他没跟我们一起去驼峰,但他还是我们的大哥,我们四个还是一辈子的兄弟。”
滕飞皱眉:“不说他了。咱们定好,以后不管多忙,每半个月必须来这儿聚一次。”
聂云开和樊慕远一起点头:“好!”
樊慕远几杯酒上头,来了兴致:“云开,我跟你说件滕飞的光荣事迹,你肯定不知道……你知道滕飞为什么不留在空军开战斗机,而是来华航开客机?1945年复员运输的时候,国防部的一个少将主任非要把自己的小汽车从重庆运回南京,滕飞进了驾驶舱才知道超重了,但是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飞啊。没想到刚过三峡,就遇上乱流,要稳住飞机只能卸重啊,扔掉一些不太重要的物资。可你猜滕飞怎么做的?”
“他怎么做?快说。”
樊慕远指手画脚地比画着:“他直接打开货舱门,把少将的汽车扔进了长江!”
聂云开抚掌大笑:“嗯,像滕飞干的事,有种!”
滕飞闷闷不乐地喝了一杯酒:“有种是有种了,可我得罪了当官的,所以被迫退役,发配到航空公司来了。”
聂云开安慰着:“我看挺好。反正日本人也打跑了,难道你现在还想开着B-25轰炸机去炸自己的同胞?”
滕飞点了点头。这时,后厨的帘子掀开,他的妹妹滕小菊端着大木托盘走出来:“刀鱼面来喽!”
三人立马来了精神,馋涎欲滴。滕小菊把一碗色香味俱全的刀鱼面摆在聂云开面前:“云开哥,你先来。”
聂云开拿起筷子,埋头闻了闻那扑鼻的面香:“好嘞,我都快等不及了!”
三个人大快朵颐一番,樊慕远和滕飞都喝得脸微红。樊慕远开始拍着聂云开的肩膀问这问那:“云开啊,你在美国五年,就没找个洋小姐做女友?”
聂云开笑着摇头。他哪儿有这心思。他的内心深处始终被沈希言占据着,别的女人根本进不来。
滕飞道:“他肯定是专心念书的人,哪儿像你这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大少。”
樊慕远有些不好意思:“你们是了解我的,我从来就是个乐天派啊。如今也没什么远大抱负,就想着以后能去美国享受生活……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啊,我爸都不知道,我来香港以后交了一个小女朋友,有机会带给你们看看。”
滕飞拍了慕远一下:“嘿,你瞒得可真够严实的。”
樊慕远有些失落:“没办法,我爸肯定不同意我跟她交往,但我就是喜欢她。”
聂云开心有所感:“能跟自己喜欢的女孩在一起,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福气的。滕飞,你将来怎么打算啊?”
滕飞闷闷不乐地嚼着花生米:“我能有什么打算,不管时局怎么样,我都会留在中国的,不能当飞行员了就卸甲归田呗,反正我本来就是107大学毕业的。”
樊慕远不解:“107大学是什么?”
滕飞得意道:“这你们都不知道?”他拿手比画着,“1代表扁担,0代表斗笠,7代表锄头!”樊慕远哈哈大笑。但聂云开却没有笑,只是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樊慕远用力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不笑啊?……云开,你瞒不了我,从昨天在礼堂开始我就觉得你奇奇怪怪的,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跟我们还藏着掖着?”
“碰到了一具老熟人。”聂云开说得很落寞。
樊慕远和滕飞对视一眼:“你是说咱们公司空勤科的沈希言?”
聂云开颔首:“她就是当年我在老家的初恋情人,沈玉兰。”
二人惊讶不已,开始唏嘘。聂云开黯然道:“就是这么巧,我也没想到。昨晚在礼堂,那种场合下和她突然重逢,一时失态了,惭愧。”他拿起酒瓶给自己的杯子倒满。
酒入愁肠愁更愁,很快,三个人喝了三瓶白酒。樊慕远打着酒嗝感慨着:“照这么说起来,还真是造化弄人。沈希言变成郑彬的女朋友,好像也就是两三个月之前的事吧?”
滕飞点头:“那时候两航正在准备南迁,一片混乱,他俩倒成了。”
樊慕远皱眉:“沈希言岁数也不小了,不过总是冰冰冷冷的一副样子,感情上从来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她突然和郑彬走到一起,公司里的同事都很惊讶。”
滕飞叹气:“我要早知道她就是当年你躲在被子里偷偷写情书的玉兰姑娘,肯定帮你拦着!”
樊慕远眼睛一亮:“现在横刀夺爱也来得及啊,反正他们还没结婚。”
聂云开摇头道:“开什么玩笑。”
樊慕远却说:“郑彬在公司干了那么多年,这回也算是铁树开了花,能让比自己小十几岁的沈希言动心,还真有点儿本事。”
滕飞突然一拍桌子:“我听几个老地勤讲,公司一直有风传说郑彬在江西乡下老家好像有老婆孩子,不知真假。”
聂云开若有所思:“是吗?看来这个郑彬还真是挺神秘。”
此刻,被三兄弟正在议论的郑彬,正和女朋友沈希言谈到终身大事。郑彬表情认真地说:“希言,咱俩在一起快三个月了,什么时候往前走一步?”
沈希言抿了抿嘴唇,为难地看着郑彬:“我觉得,我还不是那么了解你。等我感觉足够了解你了,咱们再谈结婚的事好吗?”
郑彬沉默了一会儿,从烟盒里掏出一根香烟:“听你的。不过你得明白一点,想完全了解一个男人,最好别做他的恋人,而是做他的朋友。”
沈希言极力保持着平静:“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再相处一阵子,我一定能了解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到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郑彬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我希望不用太久。”
自从知道了沈希言和聂云开的关系,让郑彬有了危机感,似乎只有马上结婚才能断了后患。但是没想到沈希言直接拒绝了,为此郑彬闷闷不乐了一个晚上……
夜已深,一弯上弦月挂在天边。从海湾边一直延伸到太平山脚下的街区闪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卧室里窗帘紧闭,只亮着书桌上的一盏台灯,聂云开穿着浴袍坐在桌边。他戴着修表匠用的单筒眼睛,正聚精会神地在一颗文玩核桃上微雕。微雕是聂云开多年来的习惯,大概也是唯一的业余爱好。当飞行员的时候,他用无师自通的微雕训练自己的双手达到超乎常人的稳定性。这些年来,核桃就像他的伴侣。谁也不知道他雕的是什么,用密码写的日记只有他自己才能读懂。
今天不知怎么的,双手总有些不听使唤。突然,聂云开的手微微一抖,锋利的刻刀划破指尖,一个血珠涌了出来。他将手指放进嘴里吮吸了一下,强迫自己的注意力继续回到核桃上。来香港短短两天,发生了太多事,他有必要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本来郑彬已经够让人捉摸不透,现在又多出一个沈希言夹在中间,使得整个局面更加让人不得安宁。
这个郑彬,到底是敌是友?他分明从郑彬的眼神里感觉到了狡黠,但同时又看到了一丝真诚,这让他迷惑不已。沈希言的出现让他忧心忡忡,而偏偏她成了郑彬的女朋友,这更让他夜不能寐。
兀自沉浸在思索当中,片刻,外面似乎传来细微的响动,他微微扭头,突然注意到窗帘外好像有个黑影!他悄悄起身,同时从靴筒里抽出防身用的小手枪,慢慢靠近窗口。这时窗外的黑影倏地一闪,聂云开猛地拉开窗帘。窗外却空无一人,只有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