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源不断的灵力输送进扶幽体内,扶幽缓缓睁开眼,正对上崔嵬那双急切的眸子。看到她醒来,崔嵬收起按在她眉心的那根手指,目光亦不动声色滑了开去,“君上醒了?”
扶幽“嗯”了一声,环视了一眼周遭环境,“这是哪里?”
“小人在附近随便寻的一处山洞。”
“夙琛他……”
“凤帝已经离开了,看来是不打算对君上下手了。”
“他当然不会杀我,他要的是我痛苦,而死人又怎么会感到痛苦呢,他就是要我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
崔嵬默然不知如何安慰。扶幽忽然道:“走吧。”
“走?”
“回星垂野呀。”
“君上,太迟了,您就算回去也于事无补。”
“我没想过要弥补,我、我只是想亲眼去看看结局……”
“您这又是何必呢。”
“先生,你啰嗦了,你要是不肯陪,我一个人回去就是了。”崔嵬无法,最终还是陪扶幽回去了。
一路上,都是疏离的目光,那些鸾族的子民们看着扶幽,就好像看着一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一般,戒备而警惕,甚至带着一点点仇视。是啊,她害死了他们最最敬爱的大祭司,他们能不仇视她么。
胤玄有一句话说对了,玩弄人心,必将被人心所弃。其实,他的好多话都是对的,她只是不肯听罢了。
无视着人群异样的目光,扶幽昂首阔步地向前走着。崔嵬跟在她身后,静默无声,如一尊沉默的石像。
荇风第一个迎出来,“君上您怎么回来了,您不该回来的呀。”
扶幽步履不停,“进去说吧。”
进了倾澜殿,扶幽看着熟悉的布景,大剌剌往美人榻上一躺,以手支颐,“说说吧,你们打算怎么对付我。”
荇风心里有万般无奈“本来按照大祭司的计划,您是不会回来的,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直接对外宣布您已经战死,可是您偏偏回来了,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且就在一个时辰前我们收到了凤帝的手书,手书里说只要我们将您废黜、逐出星垂野他就愿意和谈。所以,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君上,我们都不得不将您废黜了。”
“还真是树倒猢狲散啊。”扶幽不无自嘲地感叹着。
“各位长老及族长已在无极殿等候多时, 君上如果没有异议的话……”
“我有异议。”扶幽快速打断荇风的话,“谁说我没有异议,废黜鸾君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仅由几个长老和族长就决定了。我要求举行最高规格的青鸾诀。”
“君上,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的,您何必……”
“我当然知道结果是一样的,可我是鸾族的女君,就得最高规格来配。你不答应,我就搅得整个鸾族不得安宁。”
荇风是彻底对扶幽无奈了,“好吧,荇风这就下去安排。”
等荇风走了,扶幽微笑着冲崔嵬道:“在位期间举行了两次青鸾诀,这在鸾族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也不知后世的那些史官会怎样写我。”
“无论怎样写,君上都是鸾族历史上最不容忽视的君主之一,褒也好,贬也好,您都将永载鸾族史册。”
“听起来还不错。”扶幽笑了笑。
青鸾诀的结果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当扶幽再次登临凌波台,看着次第亮起的红光时,心头没有任何波澜。她走到案前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崔嵬。
崔嵬看着杯中晶莹的淡绿色液体,轻叹道:“君上,想哭就哭吧。”
“哭?我为何要哭?”
她倚着栏杆,惬意地欣赏着山下的万千灯火,“若搁以前,我说不定会哭上一鼻子,可是现在,我无动于衷,我无动于衷你明白么先生?”
崔嵬看着她,笃定道:“这不是一件好事。”
”的确不是一件好事。”笑着把酒从万丈高空淋下,“一杯敬父母兄长,二杯敬生我故土,三杯敬前尘往事。”泼完了这三杯酒,扶幽把酒杯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出了大殿,“走吧,如今这里与我没有半分关系了。”
扶幽与崔嵬离开星垂野,漫步于北荒大地上的第三天,崔嵬说他要走了。他说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得不和分别。
“理所当然的嘛,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鸾君了,你自然再没跟着我的必要。只是崔嵬先生,相识一场,临走时,你可否让我看看你的脸?”
“这个恐怕……”不等崔嵬把话说完,扶幽闪电般出手,接下了他脸上的面具,“今天我还就偏要一窥先生真容,管你是什么丑八怪,我偏要——”看着那张艳溢锱毫,堪与日月争彩的面容,扶幽手中的面具“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大哥,果然是你……”
“你知道是我?”
“自己的哥哥,怎么可能一点没有察觉。更何况,你对我太好了,实在不像一个单纯的谋士。”
难抑激动地扑到扶慎怀里,“大哥,看到你没死,我真是太开心了。若父君母后和二哥还在,也指不定多开心呢。”扶慎眼底闪着泪花,不停地摩挲妹妹的头,有些话,有些话,他如鲠在喉,想了想还是不要说了,让她多开心一刻是一刻吧。
扶幽拽着扶慎到树下坐了,兄妹俩共叙别情,忆及往昔,聊了不少小时候的趣事。那时候扶慎最是宠爱她跟扶丞,他们闯下来的祸,往往都是由他这个大哥来担。扶慎说他最爱他们的笑,看着弟弟妹妹开心,他就无比幸福。
聊完的时候,晨光刚刚熹微。
沉默了一会儿,扶慎开口道:“为什么不问我死而复生的原因?”
“我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扶幽吸了吸鼻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过现在没关系了,我已经准备好了。”
“是因为怨气。”扶慎看着天边冉冉升起的红日,“千重在我食用的灵草上动了手脚,是她害得我提早丧命,我死后一缕怨气残留在世间,不肯散去。幸而遇到了菩提祖师,他收容了我,把我埋入菩提树下,日日诵经度化,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雪千重,竟真的是她,一早我就怀疑过你死得蹊跷,怀疑是她对你心存不满,暗中做了手脚,没想到……”忽然想起了什么,瞳孔兀地一颤,“那这么说,雪千重的死……”
“是我做的。”
“难怪,难怪直到死她都一直守口如瓶……”
“幽幽……”
“嗯?”
“我必须走了。”
“必须走了是什么意思?”
“我这具身子是菩提子幻化出来的假体,支撑着这具假体的是我的一口怨气。之前我一直克制着不让这股怨气散去,即便亲手杀了雪千重也没有消散。但是与你相认的一刹那……”
“不……”
“不要自责,能与你重聚,大哥觉得很值得。答应大哥,在我走之后,好好活下去。我要你变回从前那个扶幽,我最最天真烂漫的小妹。”最后冲扶幽笑了一下,扶慎残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缕怨气消散了,他觉得心满意足。身形迅速干瘪下去,最终化成一粒龙眼大小的菩提子。
扶幽跪在地上,捧起那枚菩提子,紧紧捂在胸口。亲人、爱人、朋友,时至今日,她全部失去,只剩一道独单的影子,茕茕孑立于世间。
忽然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地上很快就起了烟雾。扶幽跪在朦朦胧胧的烟雾中,雨打不湿她,她仍旧一身干爽,就连脸上的胭脂也好好的,未曾晕染开。她缓缓站起身,收起身上的护身法,让雨尽情地淋在自己身上。然后,踮起脚尖,在雨中翩翩起舞。
雨密如帘,她一身白衣,像只在雨中迷路的蝴蝶。雾气腾腾,她的身姿在腾腾的雾气中迷离了。腕上手钏传来悦耳的撞击声,她陶醉着。天地四野作了她的舞场,泠泠的雨声是歌不完的天籁,踩着轻盈的莲步,疾风般旋转。
等她转完了,雨也停了,烟雾散开,不远处一只浑身雪白的巨兽一脸吃惊地看着她,“你在干嘛?”
“跳舞呀。”扶幽回答白泽。
又问他,“你怎么来了?”
白泽说:“我是特意来找你的,胤玄死了,我没了主人,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主人?”
扶幽忍俊不禁,“你也太见外了吧,胤玄不在了,我本就该照顾你。之前被一堆琐事缠身,忽略了你,你来得正好,以后就跟着我混吧。”轻轻捏个诀,身上的雨水纷纷化成一颗颗小水珠退离了她的身体,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碧绿的翠烟衫,映着她雪样的素肌,清丽无双。
看着白泽瞠目结舌的表情,“干嘛,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没干嘛,就是从来没见你穿过绿色衣裳,一时间有些……”白泽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惊艳!一时间有些惊艳!”
“怕不是吧?”
“就是,就是。”
“不觉得我这样在刻意扮嫩?”
“不觉得呀,幽幽本来就很嫩,不需要刻意扮。”
扶幽玩着头上的珠缨,“我家白泽嘴巴就是甜。”
“我们接下来去哪?”
“天大地大,去哪都好。”提起裙摆,原地转了个圈。雨霁后的虹光映在她山茶一样洁白动人的脸庞上,她笑容纯美,如谷底清泉。兜兜转转,终是又回到了原来的那个她。笑靥一展,天地万物便要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