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匡的拳头，并未落下，因为面前的这个人是朱铮。
李匡的眼眶里，有一圈红丝，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可能是这血腥的场面，激发了他人性里的暴戾，也可能是因为认识的人死在面前的悲伤。不管是哪一种，他的脑袋里乱成麻团，他的过往的经历，根本使他一时间，难以消化这种场面。
他缓缓放下了拳头，木然的走开了。
“爹~”
云潇潇一把扑进了朱铮的怀里，把头埋进朱铮的胸口，她双手拉着朱铮的衣服，捂住自己的脸，小声地呜咽了起来。
朱铮也默默的在宝贝闺女的背上，轻拍了几下。女儿渐渐长大，已经很久不曾和他这样的亲密了，但他宁愿这样的亲密以后再也没有。云潇潇的年龄最小，虽然她见过死人、也有过斗法的经历，但是这样的场面，她从没见过。别说她了，朱铮也没见过，昆仑无人见过这种场面，九州的修士也很难说，有谁见过这样一个血流成河，尸堆成山的惨状。
大小门派的年轻子弟，约一千多人，除了剩下的几个，全都死在这个不知名的湖边，这个方圆不过四五里的地方，简直让人如坠梦中，一个不敢想象的噩梦。
昆仑一众长老的现身，以及云潇潇的呜咽声，忽然让剩下人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什么，情绪一下子低沉起来。
苏琼偷偷瞧了一眼苏玉，抿了抿嘴，终于没有说话，也没有走过去。
蒋意趴在蒋心的旁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他一哭，吕桥也跟着哭，甚至秦氏兄妹也流着泪，苏琼的眼也红，太清的三人已经坐在一边，双手抱头，显得异常难以接受。
但，有一个人，却显得镇定起来了。
李匡独自一人，缓缓往外走去，他小心地跨过一具具尸体，一直往出口去，终于消失在小道拐弯处，消失在众人的疑惑的目光里。
“苏师妹，你先带孩子们出去，我和几位师兄留下来处理一下。”李长风也来了，当他踏进灵兽山的第一步，那股冲天的血腥气就让他的心一沉，他知道，出大事了！当他进入到山内后，他被惊呆了，这样的场景他曾见过一次，他知道，昆仑要遇上大麻烦了！
苏玉带着灵兽山里剩余的人，出了山，往青云轩去了，她想让云婉给他们做顿好吃的。而且自己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抚他们，云婉的心思灵活，待人亲和，有她在苏玉的心才算放下了。
灵兽山里，李长风已经让常长老，去请掌门吴若虚过来了。这样的事情，必须要通知他，哪怕那边更需要他。
“被打成这样，面目根本无从辨认了。”
蒋长老直起身来，继续说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是要让孩子们说说，明日吧。”
“嗯。”众人点了点头
李长风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弯月，担心的说道：
“眼下可能会很麻烦啊！”
灵兽山里的弯月，此时也在另一个人的眼中。
夜色墨蓝，蓝的深沉，昆仑靠近长老院的那个山道上，李匡常去小亭的顶上，坐着个人。那个人，当然是李匡，这地方只有他常来。
他安静的坐在小亭的顶上，左脚屈膝，踩着灰瓦，右脚悬空耷拉下来。他的头顶就是那弯勾月，和灵兽山里的勾月一模一样。
月夜不明，昏沉的夜里，小亭和周围的青石、灌木都有些看不清，一切都模模糊糊的。远处看，李匡也变得模模糊糊的。
李匡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个地方，可以看见山下的大王城，以及阡陌纵横的大地。他喜欢这个地方的理由总是在变。起初，他是眼馋大王城，眼睛只盯着那座城，在他眼里，那是一个拥有高档赌坊，漂亮女人的地方，简直是自由之城。他一心想下山，一走了之，最好不回来！
后来，他渐渐注意到城外的炊烟、田野和一块块绿色的土地，他觉得自己是怀念以往，而且感同身受。但要我说，他是喜欢那种身在昆仑，俯瞰芸芸的感觉，那是一种没道理的骄傲、有一丝清高在里面。他喜欢俯瞰的感觉，喜欢上了昆仑山顶的感觉！
现在，当他再次俯瞰，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墨蓝色，他应该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但他偏偏知道自己能看到什么，和以往又不同，他觉得山下的大王城虽然还在，但已经渐渐模糊了，那些阡陌田野，袅袅炊烟还在，但也渐渐远离了自己。反而，昆仑变成了大王城，周围的山道变成了阡陌田野。现在的他，下不下山都无所谓了，因为他本在城中。那种俯瞰众生的感觉也消失了，因为这里就是阡陌，这里也有芸芸众生。
这个时候，山道上来了一个人，时南慢慢的从山道走来。他看到了李匡，就坐在亭上，但他起先并没有说话。
李匡注意到了他，但他没有任何表示，他既不想动，也不想开口。
山风阵阵，草木摇晃，时南好像在说着什么，但李匡一句也没听到，或者他本没有听，他一直坐在亭上，一动也不动。时南来了，说了些话，又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山道又来了个人，秦如云扭扭捏捏的来了，我猜想，她是来感谢李匡的，但其实可以等到明天的，不用那么急。她没有时南的耐心，说了几句话，李匡还是没听到，或者他还是没在听。于是，秦如云有些生气的走了。
李匡在想一个问题，他心中的某种东西动摇了。他一直自信，如果恶魔磨砺他的爪牙，那么神明一定展翅而来。可是今天，他只看到恶魔在肆虐，神明在哪里呢？那些强壮的在逞凶，弱小的人呢？智慧呢？没有，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血淋淋的屠杀！有的只是哀鸿遍野，和无力的呻吟！那种无力感又向他袭来了，他最怕的就是无力，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保护不了，那么多人啊！像被狂风卷过的麦田，轻易的倒下一片！假如自己快点回来，或者假如自己没有离开那片湖，再假如，自己足够强…
也许本来自己也是该死的！如果不是小白，如果那个怪物很早就出手…如果…
李匡虽然坐在亭上，但他一直深陷在灵兽山里。
山道上又来了一个身影，孟夏来了。她手里拿了一件厚厚的裘皮披风，站在亭下的山道上，抬起头，看着亭上一团墨蓝色里的李匡。
“下来。”孟夏喊了一声。
也许山风还是很大，李匡仍然没有反应。她把披风拢了拢，抱在右手的小臂上，往后退了一小步，然后，用力一甩胳膊，想要将披风扔上去。
如果她扔的是一截石块，或者任意比裘皮重一点的东西，肯定成功了。但现在那件披风，既没有扔到李匡的怀里，也没有掉下来，还好挂到了他悬着的右脚尖上。
李匡一下子被人从灵兽山里拉了回来。
他脚尖一挑，把那披风扔上半空，双手一笼，抱了过来。他往下看了看，依稀能看清是孟夏。
于是下了小亭，把那件熏了香的披风，包在身上。
夜晚的山上，还是太冷了些，李匡拽了拽披风，裹紧了自己。就在这时，两条裹着毛茸茸裘皮的胳膊从自己的身后穿过肋下，抱到自己身前，自己的背也贴上了一个温柔的身躯。紧接着，李匡的鼻尖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清香，茉莉清香。
李匡的头，下意识的要转过去。但身后的孟夏却压低了声音，命令道：
“不许动！”
李匡终于笑了笑，遵循了命令。
墨蓝色的夜里，一个山道小亭前，站在一对可爱的人，他们不再属于昆仑、或者太清，他们只是单纯的两人，就像，就像一对互相取暖的恋人。
李匡觉得现在有点像做梦，只有在梦中才有这样的情形吧。的确，这一天在李匡的记忆里估计都会是一个梦，不管是灵兽山里的梦，还是小亭前的梦。
有时候，梦有一种荒诞的真实性，而真实往往也有一种真实的荒诞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