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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进京

雨。自阴云密布的头顶,豆大的雨点簌簌而落。虽已阴历三月,将近女儿节了,可天候依旧寒彻肌肤,三合土亦笼罩在一片氤氲冷气之中。长谷川又四郎信春(等伯)系紧草鞋,披上古旧的蓑衣。他身高五尺八寸,这近一米八的大个儿,披上蓑衣更显伟岸。“为何穿如此破旧的蓑衣呀,明明有新的呢。”妻子静子关切道。一旁四岁的儿子久藏揉搓着惺忪睡眼,也前来相送。“这雨明天就该停了,特意穿得破旧些,穿过便扔掉罢。”“明日大约几时回来?”“得看商谈进展如何,不过傍晚之前应该能回。”信春笨拙地撒着谎,戴了破斗笠出门。

外面寒气逼人,雨水夹着雪花。信春拉低斗笠遮住眉目,埋头避开人群,惟恐被人瞧见。他对静子谎称要去越中关野(高冈)购买颜料和画纸。说是那边捎来消息,从京都进了好货,他要去采购一些并住上一晚。但其实却是老家的兄长奥村武之丞唤他出去,说有要事相商。

能登七尾城到港口沿途,商贾与工匠的店铺鳞次栉比,是北陆一地屈指可数的繁华地段。下坡尽处便是宽广的码头,驶过日本海的船只舷舷相扣蔚为壮观。

冬日里强风肆虐波涛翻滚的大海,也因春的来临而渐渐平静温和下来。翘首企盼多日的船运商们,把满载着海外诸国各色物品的船只停泊在了此处。

(兄长说能得到贵人相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想起武之丞那一脸的桀骜不驯,信春不禁打了个冷颤。虽说这位兄长敢作敢为且武艺超群,但若稀里糊涂应了他,不知会卷入多大的麻烦。

信春走到建了许多船宿[1]的港口一角,突然被暗处探出的一只长手臂,拽入了里巷。对方头顶扣着破斗笠,一身渔夫式粗犷打扮,但仅凭其肩头的肌肉信春便立刻认出,此人便是武之丞。

“兄长,您这究竟是怎么了?”“什么怎么了!我不是再三叮嘱过你,叫你乔装打扮,千万别让人认出来吗?”武之丞揪住信春胸前衣襟,推推搡搡把他按在一边的墙上。“所以我才穿上这样的蓑衣,戴上这样的斗笠啊。”“这立马就会被人识破。光你这块头就够惹眼了。”武之丞把信春带到后巷的船库,扔过一套渔夫的作业装,让他赶紧换上。

这衣物似是方才刚有人穿过,黏在上面的鱼鳞和血渍正散发着刺鼻的腥臭。信春强忍住恶心,好不容易才换好衣服。湿哒哒的布料冷冰冰地贴上肌肤,只觉得一阵寒气从背后袭来。

“此事若被七人众知道了,你我恐有性命之虞,一定要谨慎啊。”“既然如此,还请兄长告知,我们究竟是去往何处?与谁会面?到现在我还是一无所知,兄长却一味要求我谨慎行事,实在无从着手。”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这对你来说并非坏事。你只要相信我,跟着走便是。”武之丞将信春的乔装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接着带他来到泊在港口一隅的一艘贩盐船上。

制盐是能登半岛的主要行当之一。其中奥能登的盐田所出产的盐,品质上乘,无论是食用还是海产品的腌制,都是上上之选,在越中和飞騨地区广受喜爱。

“要去越中吗?”

“啰嗦!不是跟你说过跟上就好么?”

武之丞四下里瞅了瞅,确定无人跟踪后,便迅速跳上贩盐船。大概早已跟船夫商量妥当,他只递过一包银两便径直下了船底。摞满了盐袋的船底,散发着腐臭的鱼腥味,直呛人。待入口的舱门一闭,顿时一片漆黑,仿佛被关进了地狱底层。

“暂且忍耐片刻。只需出了海就可上甲板透气了。”武之丞寻了盐袋间的空隙坐下,不久便鼾声大作。兄长还是这般我行我素,信春一脸无奈,尽量远远找了处地儿坐下。起锚的鼓声终于响起,船身渐渐驶离港口。水手的号子声与船橹的吱嘎摩擦声,透过船板听得真真切切。七尾湾属内海,所幸当下风平浪静。船只平稳顺畅地向北驶去。

(不管怎样先跟对方见上一面,要是觉得不妥再拒绝也不迟。)信春双臂环抱,强忍着寒冷与恶臭。这件事当初是信春提起的。在家人的新年会上信春遇见武之丞,觥筹交错之际不意脱口而出:“若想成为真正的画师,必须上京接触和汉的名画,与一流的画师交往。可我却没法拜托养父,况且也丢不下染坊的工作。所以一直在苦苦思索,看能否找到前往京都的大义名分。”

信春是从奥村家被过继到长谷川家的,所以对养父母和妻子静子多少有些顾虑。或许是因为跟谁都不能坦明心迹,憋在心里难受吧,他借着酒兴吐露了心声。但自那以后长兄讯息全无,信春内心反倒踏实了些,想是被当作酒后戏言了吧。不过就在五天前,武之丞却突然到访,说信春若是想去京都,有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只是,有一个条件,务必要乔装打扮避人耳目,并于五日后的辰时(上午八点)到码头来。”武之丞把信春叫出去神秘地说道。

信春犹豫了。养父长谷川宗清同时也是绘画的师尊,自己断不可在没有师尊的允诺下擅自独行。此外还要跟静子撒谎,也不免心虚内疚。但若错失了这次机会,怕是一辈子都难上京城了。

信春时年三十三岁,已是一位能独当一面的佛画师。他皈依日莲宗,专门替寺庙画佛图,所以不算画师,而特意被称作佛画师。他实力超群,不光在能登,连越中和加贺等地都盛誉有加。有实力的寺庙源源不断地向信春订购佛画。可以说,他的境遇极佳,无任何不自由的地方,只是他自己并不满足。

信春不想一辈子都只做个乡下的佛画师。他也想画花鸟山水,与时下风靡京城的狩野永德[2]画师比肩。这个想法令信春心潮澎湃。更何况,这只是一个“人生五十年”的时代,他想到所剩时年已不多,于是焦虑日盛一日。

船只离港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浪大了起来,船身开始上下激烈浮动。“该是已到外海了。”武之丞条件反射似的睁开双眼,判断上甲板已无碍,于是便站起身来。船正穿过观音岬角之北的小口濑户,行至富山湾。海面灰蒙一色,波涛卷起阵阵飞沫。北风迎面吹来,寒冷像要剜入肉里,可逃离船底的信春还是忍不住敞开胸襟深深地吸气。

远处,立山连峰绵绵不绝。那边好像并未下雨,阳光穿透云际,山脊的积雪正皑皑放光。船顺着海流,沿能登半岛由北而南。速度比想象中快了许多,从冰见至鱼津绵延的海岸线已近在眼前。

“这果然是去往越中啊。”信春愈发不安了。

“不错。只要到了对岸,可以喝酒洗澡,悉听尊便。”武之丞远眺前方,伸手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正午刚过,船便抵达了岩濑,在纤夫的牵引下沿神通川溯流而上。贴着立山连峰,行约五里[3]后抵达屉津。盐袋在此地被卸下,转而用马匹驮运,再沿着飞騨大道一路往南。这条道路便是飞騨、高山地区运送海产品的要道,有别名曰鱼大道。

信春与武之丞夹杂在南行的马夫一行人中。雨住后阳光微薄,而来自雪山的风依旧冰冷刺骨,信春裹紧蓑衣,抗着严寒踽踽前行。

武之丞究竟打算去往何处,让他丝毫无从揣测。再往前走,便尽是山脉,很难想象会住有什么能在京都有门路的名门望族,而被武之丞训斥啰嗦也着实恼火,于是他只好一味缄口不言。

不久,河川变得狭窄,两侧的河岸愈发陡峭。此处乃是有名的“神通峡”,道路在绝壁的半空中蜿蜒。路面狭窄,仅够单马通行,而另一侧便是悬崖。各路马夫们唯恐马足踩空,都紧拽着马头小心翼翼前行。

即便如此,马匹掉落悬崖的事故似乎依然层出不穷。路旁隔三岔五便能见到用以祭祀的马头观音,是在为遇难的爱马祈祷冥福。不过这也很好地警示了后来者——此地危险!

信春探出身子向下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断崖之高,仿佛是要被崖底吞没了似的。河水已染作深绿,在悬崖下兀自蜿蜒。他深感恐惧,不由自主往后退,可突然蓑衣被猛地一扯,他险些一个趔趄摔倒。是谁干的好事?待回头一看,原来是饥肠辘辘的马儿正撕扯他的蓑衣,打算美餐一顿。若是马儿发起性子来,可就不得了了,信春慌忙脱下蓑衣赠与马儿。

“谁让你站那儿的?要是被撞落悬崖,你呀谁都怪不了。”武之丞愉快地笑道,一口喝干竹筒里的水。

穿过神通峡,便是榆原村。河流的西侧是宽广的平地,约莫两百户人家一户紧挨着一户。而街道往西近山处有一片高地,孤高地伫立着一座柏树皮顶的巨屋。那是掌管榆原至八尾一带的斋藤藤次郎的城馆。为防御敌人的进攻,城馆东面的正门设有泥田,另外三面皆有深堀环绕。

城馆背后的山脊上建有大乘悟山城,可借此与八尾保持联络。南边有榆原山城,守住去往神通川上游的庵谷与猪谷两地要道。“终于到了。我们的主公就在城内。”

在正门告知事由后,他们便被带至远侍[4]——执勤武士们休息等候之地。那里还备有藏青色的丝绸和服与乌帽,供他们沐浴更衣。武之丞接过手巾,一脸满足地走向浴室,而信春则是满面疑云。

“这要见的是什么人?主公指的又是谁?”浴室的门一关上,信春便迫不及待低声问道。

“当然是畠山修理大夫了。我们的主公还能有谁?”

“修理大夫是畠山义纲大人吗?”

“是啊。主公已得斋藤藤次郎大人的支援,正打算夺回七尾城。”武之丞冲洗掉汗水和污秽,跨入浴桶,而后长长呼出一口气,看似十分惬意。

“但是兄长,你不是已经舍弃义纲大人回到七尾城了吗?”

“那是为了掩人耳目才那样说的。我武之丞怎会背信弃义,舍弃恩重如山的畠山家呢?”

信春出生的奥村家,代代都侍奉畠山家。父亲文之丞宗道是畠山家的家臣栋梁,曾司掌金银之职。这个职位后来由长兄武之丞继承了下来。另外三位兄长,有的分家独立,有的则过继给其他武士家族。

唯有最年幼的信春在十一岁时成了染坊长谷川家的养子。这是因为长谷川宗清相中了信春的绘画才能。他向文之丞恳请,希望信春能与他女儿静子成婚,并允诺将家业传于信春。于是此后的二十二年间,信春拜宗清为师,一面学习染坊的生意,一面专心习画,当了一名佛画师。

诚如宗清许下的诺言,信春与静子成婚,并在三年前有了长子久藏。

然而老家奥村家却一味落魄潦倒起来。只因畠山家的内纷不断激化,城主义续、义纲父子被逐出七尾城。在畠山家的领权问题上,义续、义纲父子与被称为七人众的温井氏、游佐氏、长氏等重臣曾经长期对立。而彼时年轻的义纲为打破僵局,于十六年前的弘治元年(1555)谋杀了重臣头领温井绍春,想要重掌政权。

不料,其强硬做法招致重臣们反目,父子二人于五年前反被逐出城去。那时奥村文之丞与武之丞为守护主公浴血奋战,不久文之丞战死,武之丞则与义纲等人一道逃出了能登。

起初,一行人投靠义纲的岳父六角承祯。但承祯也因与重臣们的对立而困扰不已,加之观音寺之变刚发生不久,实在没有余力庇护他们一行。因此,他们只得转而寄身于京都的畠山府邸,以期凭借室町幕府的裁度夺回领国。可哪知时机不巧,十三代将军足利义辉刚被松永久秀等人谋杀,幕府自身也是混乱不堪。义续和义纲只能凭借一己之力夺回能登,故派武之丞等返回能登刺探政情。武之丞带领随行家臣们回到七尾城,公开做了七人众之一长续连的家臣。

因此,武之丞表面上装作已归顺七人众,暗中却在继续筹谋如何让义纲重掌政权。

“修理大夫大人是在三年前入住城馆的,正好是你儿子出生的那会儿。原本打算在越后的长尾景虎大人的支持下,联合椎名康胤大人和神保长职大人之力,在七尾起兵。但椎名却在最后关头倒戈,起兵一事遂不得不拖延下来。”

畠山家曾任越中守护,和长尾景虎(上杉谦信)关系甚笃。因榆原一地与越后交通便利,于是畠山家便移居榆原,与长尾景虎等越中的权贵同一战壕,以期夺回七尾城。

信春所用的浴桶与武之丞稍许有些距离。对冒着严寒长途跋涉过后的身体来说,没有比温润的浴水更奢侈的东西了。氤氤氲氲之中,他起先还觉着陶然若醉,可到后来却越听越紧张,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事关重大!卷入这样的纷争可不会简单了事。信春后悔自己粗枝大叶,没深思熟虑便跟随武之丞来到此地。

“自那以后,修理大夫便隐居至此,静待良机。而现在,机会来了。”武之丞抓紧信春的肩膀,告诉他不仅有越后的长尾,连越前的朝仓义景也会支援主公。“我们也一直在寻求朝仓家的支持,如今总算有了回报。朝仓义景坦言,一旦修理大夫发誓效忠朝仓家,就立马提供支援。”

“此事与我去京都学画又有何相干?”“是这样的。我们想委托你将修理大夫的起誓书送去一乘谷。”之前一直靠日莲宗的僧侣与朝仓家维持联络,但最近却被七尾城的七人众知晓,他们遂与加贺的一向一揆[5]合作,加强了关卡的警戒。所以,这才想到让信春去送畠山义纲的起誓书。

“你经常去一乘谷的曾我家习画。因此,只要这次你也说是去拜访曾我家,便断不会有人生疑。”“通关需要通行证的。事情没那么简单。”“通行证我们会想办法,无需多虑。”“可……可是,我已经是长谷川家的人了。我不能给养父母家添乱。”万一事情败露,受罚的可不光是信春,还会连累到养父母和妻儿,长谷川家或许会遭灭顶之灾。“不错,你现在的确是长谷川家的人,但你身体里流淌着的分明是奥村家的血!”武之丞死死盯住信春的双眼,抓住他双肩的手加大了力道。“父亲大人浴血奋战誓死保卫修理大夫,尽守忠义。他临终时甚至比弁庆[6]还要忠烈,这你应该听说过了吧。”“是,但我十一岁便过继给了长谷川家,如今是染坊的一家之主,吃的是染坊的饭。”“我不管你吃的什么饭,武士之魂总还在吧?继承亡父之志,难道不是为人子者应尽之责吗?”面对武之丞的强势,信春不再出声。他自幼受教不可忤逆长兄,所以即便有不满,也难以启齿。“再说此事是我特意跟能登守求来的。你不是说想要一个去京都的大义名分么?为了这个机会我都豁出去了。”

“我确实说过那番话,但那不过是酒后的胡言乱语罢了。”那时信春只不过趁着酒兴不意多说了两句,定是兄长见有机可乘,为立功向义纲献上此计的。

“酒醉也好清醒也罢。你想去京都专心习画之心总没变吧。我已把你的愿望跟修理大夫言明。主公说,你若想在京都习画,畠山家会负责照顾你在京都的生活。虽说畠山家现在面临困境,但好歹还是幕府的管领家族。有了这个靠山,无论是幕府还是朝廷,你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大义名分吗?”

“我说的大义名分是指说服养父母和妻子的理由,没想到会是这么严重的事情。”

“修理大夫都已经应允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若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那为兄我只得向主公切腹谢罪了。”武之丞猛然起身,啪啪啪揍在自己长了长毛的胸腹上。

信春觉得自己简直跟中了圈套无甚区别,可终究还是难以回绝。不仅仅是因为不敢忤逆长兄,还有,若是有了畠山家做靠山,那么今后出入权贵府邸鉴赏名画的机会就多了。

二人换上备好的丝绸和服,来到宽敞的会客厅。等待之中,信春因紧张而身体僵直。不多久畠山义续、义纲父子一同现身,坐入上席。

义续五十余岁,体态匀称。他面貌温和,蓄着八字胡和鬓角,腰间佩带嵌有“二引两”家纹的短刀,威风凛凛。义纲大约年近不惑,颇显消瘦,面颊憔悴,看上去略有些神经质。

“今日得见主公尊容,吾等无上荣幸。在此待命的是吾弟又四郎信春。”武之丞说罢毕恭毕敬拜倒在地。“又四郎,抬起头来吧。”义续爽快地招呼道,说自己曾看过他的画作。“实在荣幸之至,可是七尾寺内所藏之图?”信春鼓足勇气应声道。“不,是藏于越中金山谷本显寺的本尊曼陀罗。你可记得?”“的确,是三年前供奉于本显寺的。”“是我敬奉的。你所描画的悳祐和兆桂,正是我夫妇的法号。”

“原……原来如此!”三年前的永禄十一年(1568),越中新川郡金山谷的本显寺曾委托信春绘制一幅法华经本尊曼陀罗,但却未被告知施主为何人。

“那是为了祈求光复七尾城而敬奉的,所以不便公开姓名。但我曾跟住持言明,无论如何都要请你来绘制,你可知个中缘由吗?”“在下愚昧,不明缘由。”“因为我曾见过你的供奉在气多大神社的十二天像。一见到那幅画,我整个人就好似被钉在那里了一样,为之震撼不已。而且还听说绘制此画之人乃是为了保全我们父子而不幸战死的奥村文之丞之子,所以我当时就决定了,本尊图的佛画师除你以外不作他想。”

“承蒙抬举,信春不胜感激,实不敢当。”“请上前来,让我看看你的手。”虽然听得真切,可信春仍然呆在原地,动弹不得。“这是主公的吩咐,还不快上去!”在武之丞的催促下,信春终于上前伸出双手。

义续猛地抓了信春的右手,挽起他的衣袖道:“难怪,真是好一双妙手啊。强壮而又不失灵巧。”怪不得可以画出那样绝妙的线条,义续抚摸信春手腕,神情恍惚。“这手,就算用来拿枪舞剑,也定是出神入化的。你自幼便勤练武术吧?”

“是,曾在父兄的教导下,不分昼夜。”“定是那时的练习在绘画上起了作用。若没有武者的气势,是画不出那般生动的十二天像的。”曾久居京都的义续,在绘画方面也慧眼不凡。“大人过奖了,在下不胜感激。”信春耐不住手臂被这般抚摸,说罢便后退了一间[7]之地,跪拜下来。

“那个,出使一乘谷之事——”义续看了武之丞一眼,犹似在说,你该告诉过他了吧。

“当然!能为主公效劳,吾弟三生有幸。”不等信春回话,武之丞抢先答道。

“又四郎,没错吧?”义续再次确认。他口气虽然温和,但目光却十分锐利,仿佛在说,此事关系到畠山家的命运,若无舍身的觉悟便不能担当。

适才信春见义续抓着自己手臂,把自己当一名真正的画师,内心充满感激。更何况他还那么欣赏自己,说若无武者的气势很难画就十二天像,信春此时的心情已经不容许有丝毫的怯懦了。“在下此前也曾数度拜访过一乘谷的曾我家,路也很熟,无需惦念。”

“那就好,你的一片忠心定有所报。请继续努力钻研画技,成为比肩曾我蛇足[8]的画师。”

“父亲大人,儿臣就此告退。”义纲面容苦楚地站起身来。就在被逐出能登之前,义纲曾被七人众下了毒,至今仍留有后遗症。也正因如此,义纲要夺回七尾城的信念十分强烈,他犯病后移居榆原村,可近来身体却每况愈下。

惦念儿子病情的义续,带着近臣从京都赶来声援。他动用了任职守护时期的人脉,一直在争取得到长尾和朝仓的支援。

“让我们举杯,预祝出征顺利。”义续举手击掌,即刻便有三名侍女端了盛有酒肴的托盘出来。其后,有人拿了朱漆酒勺进来,正是义纲之女夕姬。

夕姬嫁入了京都的三条西家,其母是六角义贤(承祯)之女。她自幼便是京都有名的美人,而且精通和歌及物语,才貌双全。肤色白皙透明,披肩的秀发乌黑亮丽。她身着仟草色长罩衫,手持朱漆酒勺,款款而行的模样,就好似源氏物语中的某个画面,婀娜而高贵。信春仿佛被摄住了心魂,目光一直茫然地追随着夕姬的身形,直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才慌忙垂下头来。

“夕姬担心我年老难耐长途跋涉,这次特意陪我过来。端午节之前她就返回三条西家,你去京都的时候,仰仗夕姬便可。”义续若无其事递了酒杯过来,并告知大德寺的兴临院便是其父畠山义总所开,跟东福寺的栗棘庵也颇有渊源,应该能帮得上忙。“期待有朝一日,你成为天下第一的画师,让畠山家也扬名天下。”

夕姬清澈的眼眸正对信春,近过身来斟酒。她的和服浸过香熏,其清润的芬芳与透过青丝所散发的女人体香,让他心旌摇荡,仿佛醉酒般茫然递出酒杯。

“其实,夕姬也曾见过您的画作。”

“是哪座寺庙所藏?”

“并非佛画,而是莲花灯上的武士画。”

能登在夏秋转季时分有祭祀仪式。届时,方形的莲花灯笼是神轿巡游的先导。莲花灯外绘有色彩鲜艳的图画,里面点着蜡烛,宛若飘浮在黑暗中的荧光,十分讲究。所以,每个村落都会找来绘画能手绘制。

信春自幼便有善画之名,在他过继到长谷川家大约两三年后,画技突飞猛进,很快便有邻近的村落找上门来请他绘制莲花灯。“是、是哪里的武士画呢?”信春焦渴难耐,一口气把酒喝干。“神明神社的。画的是义经和弁庆,弁庆可真是画得出神入化。”“那是二十岁前后的画作。弁庆的七种兵器可让我煞费苦心啊。”“正是正是。弁庆的七种兵器像扇子一样在背后撑开,仿佛有光环笼罩一般,让人觉得好像是一种对武士心灵的救赎,甚为感动,于是叫侍女打听了一下画师是谁。”那时的夕姬大概只有七八岁光景,却能准确领悟信春的作画意图,还记住了他的名字。

“夫人慧眼明察,信春不胜感激。”信春此刻心里暖暖的,与受赞于义续时的暖意大为不同。他用笨拙的双手接过第二杯酒。老早就听闻夕姬美丽聪慧,五年前夕姬嫁入三条西家时,他还特意前去观看她的送亲队伍。如今,在京都水土的滋养下,夕姬出落得更加迷人了。

(以后若是再画仙女像,定会想起夕姬吧。)

信春有这样的预感,夕姬的身影正不由分说地占据他的内心。

这天夜里,兄弟二人宿于榆原馆。翌日清晨,武之丞送信春到屉津。

“我还有要事在身,不便继续相送。待拿到修理大夫的起誓书,过关的通行证也会一并给你送去。”武之丞递过竹叶包裹的饭团,叫他暂时继续如常地生活。

信春心绪复杂地接过饭团,乘上了去往河口码头的货船。

回到七尾,已是未时,午后两点左右。

与城下町南面相连的山脊上,畠山家的七尾城巍然屹立。山腹部是本丸,向外如阶梯状铺陈开来的依次是二之丸、三之丸。高高堆起的石墙优美地矗立着,远远望去鲜明夺目。从本丸到山脚相连的山脊上修葺着大道,重臣们的府邸排列两旁。山脚有畠山家日常的居馆,有毗邻的妙国寺和大念寺守护。再往下便是宽敞的城下町,皆由土坪和堀沟构成的城墙守护着。

信春下了船,神情恍惚地望着七尾城。此前,信春每每在此眺望,心里总是充满了怀念和自豪。但今天却与以往不同,他像是跨入了敌方领地,紧张得不敢抬脚。

(原来自归顺之日起,兄长就一直这么辛苦。)

信春这才第一次察觉到。于是他气沉丹田,跨步出行。

刚一回到家,静子便如往常那般出来相迎:“回来了啊,可有看中的画具?”静子肩上披着挡尘的布条,手里握着扫帚,貌似刚刚打扫过屋子。

“没有。画纸和颜料都是赝品,还是得去京都才行。”信春口气里好似憋着劲儿,强调好货还是在京都。

“你的预感应验了呢。”

“什么预感?”

“蓑衣和斗笠。正如你说的那样,雨停了不是?”

“确实,这个季节常常如此。”信春急忙斩断话题,走向远处的画坊。

静子是个献身型的妻子。她深信夫君的才能,总是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好让夫君更好地工作。她的脸颊胖嘟嘟的,为人温和,总是一脸客气的微笑,却是个内心强大的女人。她擅长料理,默默地操持家务,抚育孩子,吃苦耐劳,从无怨言。迄今为止,信春从未有过对静子不满的念头。但是今天却有点反常的厌烦。

在夕姬的华丽面前,静子顿时黯然失色。在触及夕姬令人目眩的辉芒之后,静子的一切都显得土里土气。

(笨蛋!在想什么呢,你这家伙?)

信春埋头工作,想要驱散心中的这团迷云。

越中的富山城妙传寺委托信春绘制一幅鬼子母神十罗刹女像。鬼子母神原是专门猎食幼儿的夜叉,受佛祖点化后成为送子、安产和育儿的守护神。《法华经》中记载,鬼子母神曾发誓与十罗刹女一道守护法华经门徒,因此在法华宗的寺院里被祭作守护神。

迄今为止,信春曾几度绘制过此画,藏于越中和能登的寺庙。画面右上方通常是怀抱婴儿的鬼子母神,左上方是与之对应的散脂大将[9],下方则绘十罗刹女。无论哪张女神的脸颊都微胖,颇似静子的容貌。在信春绘制的佛画中,最受欢迎的便是此类。但最近,信春开始怀疑重复相同的图样是否妥当。即使绘制相同的题材,如果每一幅画中看不到功力的长进,就不能算是画师。

信春拿起木笔[10],想在前日画稿中添上几笔,无奈诸多杂念困扰,难以集中注意力。因心绪与画技受缚,信春索性停下笔,朝窗外望去。

外面一片斜阳暮色。庭院边所种的松树探出如影的枝丫,映入云空的深邃中。他不由得想起那幅画,于是拉开桌案的抽屉。

那是一幅绘在鸡卵纸[11]上的山水画。硕大的岩石后,一棵松树舒展枝丫,枝下站立着一个怀抱幼儿的母亲与一个手持铁镐的男人。这是狩野永德所绘的《二十四孝屏风图》中的郭巨的场景。

这里面有个故事。郭巨看到自己年迈的母亲为节省开支而节衣缩食,于是就挖了个洞打算把自己的孩子埋掉,这样可以少张嘴吃饭。然而他却挖出了黄金,上面有“天赐孝子郭巨”的字样。

这幅屏风画是去年夏天,信春上京去采购画材的时候从画商处听说,而后在圣护院看到的。据说是狩野永德年仅二十四岁时的作品,是一幅六曲一双的大作。二十四孝的故事在左右屏风上各自画了六个场面,而信春的目光停留在郭巨的那幅画上,迟迟不能挪开。

粗犷的巨岩兀自矗立。擎天老松粗壮的枝干左右翘棱,生发出探往地面的闪电状枝丫。树下挖到黄金的郭巨夫妇,面对上天的恩赐安静地垂首伫立。

运笔和构图的精彩自然不在话下,画面中洋溢的气势和富有生机的优雅深深打动了信春。那是一个能开拓绘画新时代的天才,是一个承继了绘画名门狩野派的血脉,却又不囿于门第,具备轻松超越门第实力的天才。

信春比谁都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像是被雷电击中了似的一直站在屏风前。他汗毛竖立,浑身微颤,大概眼角也泛起了泪花。是对世间还有此等画师的感动和敬畏,也是对自身无论如何也望尘莫及的羞愧。

(啊,我此前的人生究竟在做什么?)

面对绘画世界的严峻和深奥,信春倍感无力,心里仿佛有一阵冷风刮过荒原。自己在长谷川家积累的绘画实力,以及在北陆一带博得的佛画师的名声,在永德的画前顿时都无所遁形以至于烟消云散了。信春茫然地像个废物似的杵在那里。

这波冲击过后,他的心中涌出一股绝不认输的强烈的竞争意识。

信春表面上看起来温和稳重,实际上内心如踩实的积雪般固执。从武士门第被过继到染坊当养子之时,他尝到了被打上失格烙印的屈辱滋味。也正因如此,在绘画上他有着绝不输于任何人的强烈信念。

(再这么下去就完蛋了。一定得进京重新历练画技。)信春决意要成为足以匹敌永德的画师,于是瞒着家人开始临摹永德的郭巨画。

“夫君,晚饭准备好了。”静子招呼了一声,拉开隔扇。她总是很小心地尽量不打扰丈夫的工作,但信春沉迷在临摹中并没有听到。因此,猛然间见隔扇被拉开,信春就像个做坏事的小孩被抓了个正着,慌忙把桌上的画卷藏到身后。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父亲和母亲都在等你呢。”静子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的神情,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似的,回了主屋的客厅。

客厅有一个大大的地炉,养父宗清和养母阿相已经就座。儿子久藏在祖父宗清的膝上撒娇,看到信春后慌忙返回自己的座位。从今年起,信春坐在了上座。宗清把自己坐了二十年的上座让给信春,是告诉他,从今以后你就是长谷川家的当家了。

今晚的美味是烤樱鲷鱼。真鲷鱼一临近产卵期,便会浑身变作如樱花般的粉红色,故名樱鲷鱼。这是七尾一带春天的名菜。一看到樱鲷鱼,人们才切实地感到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听说,你去关野进货了?”宗清转过微微发福又沉稳的脸,从铁炉里取下酒壶为信春斟酒。他是北陆地区著名的佛画师,是信春的师傅。他画风柔和,又细致周到,至今尚有诸多寺庙点名请宗清作画。

“没什么好东西,所以瞅了一眼就回来了。”信春接过酒杯,含糊地答道。宗清与关野的画材商也有交情,如果事后得知信春未曾去过就不妙了。

“最近很难买到好的颜料。大概是因为京城的战事还没有结束吧。”

“听说织田和浅井、朝仓他们讲和了。”

“有传闻说那只是暂时的。浅井和朝仓的军队固守在比叡山,织田除了讲和别无他法。本延寺的日便和尚说,照此情形,战事可没那么容易消停。”

本延寺虽是奥村家的菩提寺,宗清也时常出入。住持和尚来自京都本法寺,现在也仍然和本法寺频密地来往,所以经常有京都方面的消息。

“听说是服从天皇的诏令,在将军的见证下议和的。这样还能再撕破脸吗?”

“织田从尾张下四郡的寻常武家起家,用下克上的手段取得了如今的地位。他才不会在意朝廷和将军的脸色,实在难以想象他会按常理出牌。”

三年前的永禄十一年(1568),织田信长拥立足利义昭为十五代将军并进军京都。世人无不期待幕府再度掌权并恢复旧有的秩序。可是,和平却没能持久。

去年,朝廷改年号为元龟。同年,织田以朝仓义景没有遵命进京为由起兵讨伐越前。浅井长政反对织田的讨伐,遂在小谷城起兵,意欲截断织田的退路。于是信长从若狭地区绕道湖西逃回了京都。

此后,织田重整军容,在姊川之战中击破了浅井、朝仓的联军。但浅井、朝仓并没有因此而屈服。

同年九月,他们趁织田出兵前往摄津国讨伐三好三人众[12]的空隙,出兵近江南部试图夹击信长。信长闻悉后紧急调回军队,计划在近江国坂本布阵击溃联合军队。但是,联合军队的浅井考虑到正面交火几乎没有胜算,于是固守在比叡山,将战事拖入持久战。

在摄津,石山本愿寺和一向一揆也起兵反对织田信长。他们意图从南北徐徐进逼并摧毁信长。信长一时走投无路,只得请正亲町天皇发出诏令,以义昭将军为证人,与浅井、朝仓他们议和,挨过了这命悬一线的危机。

但是,织田信长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真心议和。冲突的火苗在元龟二年(1171)正月被点燃。

“再次开战的话,情况会如何呢?”信春向宗清讨教。

“织田应该会进攻北近江吧。这样的话,朝仓作为浅井的同盟就不得不派出援军。这对双方来说,都将会是决定生死的惨烈战事。”

“您是说朝仓家会灭亡?”信春带着几分战栗放下酒杯。朝仓家若是卷入这样的战乱,那么畠山义续等试图得到上杉、朝仓的支援而夺回能登的计划就泡汤了。想到这儿,酒便再也喝不下去了。

“看,准备好了哦。”静子把冒着热气的锅放到地炉的火架子上。锅里装着放有海鲜底料的味噌汁,海藻放里面焯一下便可享用了。

这个时期,在能登半岛的外海可以打捞到腔昆布、铜藻、石莼、裙带菜等海藻。这些海藻在冰冷得几乎可以冻断手指的海水中成长,春天一到便成了人们的桌上佳肴。

“对了,工作方面的进展如何?”宗清隔着热气问道,他指的是鬼子母神十罗刹女像。

“我想加入一些新的点子,但进行得不太顺利。”“新点子是指什么?”“我在想,能否找到一种方法来更强烈地传达出鬼子母神的威严。可这不是画得大些便可成事的……”

“画像的威严唯有在信仰和表现融为一体的时候才能生成,着急也不顶事。”宗清让久藏坐到膝上,把海藻快速焯过后喂给他。宗清对长孙的宠爱无以复加,都到了亲自用筷子夹住石莼和裙带菜喂饭的地步。

“另外,本延寺的日便和尚委托我们再画一幅新的佛祖涅槃图。要大到可以从本堂的顶棚挂下来,而且还要绚烂夺目。”纵三间(约5.4米)的巨作,根本不是两个人能够画完的,该是要集结北陆地区的佛画师们才行。“你怎么看这事?想试试么?”

“佛画应注重细微之处,不是越大越好的。”信春有点消极,他满脑子都是前往一乘谷之事,没有余力考虑其他。“为了本堂的庄严,越大越美的佛像才越能显出佛祖的至尊。”“都说一草一木,皆有佛性。近来,我觉得最好是按其本身的姿态朴素地去描绘。”所以,我想上京磨练画技,绘出如狩野永德那般的画作——信春很想这样叫喊出来,可是在宗清面前,他总是有所顾虑,什么也说不出口。

翌日,信春恢复了往常的生活。每日卯时(清晨六点)醒来,接着全家齐集在本尊佛像前,吟唱“南无妙法莲华经”口诀。随后边吃早餐边和宗清商量当日的工作安排。辰时(上午九点)进入一隅的画坊。

这个习惯从宗清的父亲长谷川无分开始便保持至今。人,如果不保持一定的生活习惯,那么就不能身心技一体地完全发挥。作为佛画师,无分奠定了长谷川家作为画匠之家的基础。他从日常的经验体会到这一点,并将这领悟传给了宗清。

现在的继承者信春,走进大约十张榻榻米大的木板画坊,在壁龛悬挂着的本尊曼陀罗前坐下,开始打禅。他半睁着双眼调整呼吸,开始冥想释迦如来和多宝如来在大宇宙的至高之处向诸佛传授佛法的姿态,等心完全静下来后才开始动笔。

这是信春从开始学画以来一直遵行的仪式,但是今天,无论如何他都没法集中注意力。揽下那样的活儿是不是真的妥当,他在不安和恐惧中摇摆不定。

在榆原村拜见畠山义续的时候,莫名的使命感令他以为,生在武士门第的自己,理应尽一己之力为主公家排忧解难。那时他甚至有一种武士的那种因肩负责任而高扬的荣耀感。

然而,一旦回到原本的日常生活里,他又开始后悔自己竟揽下了那般棘手之事。加之,宗清预言织田和朝仓不久便会开战。如果跟织田的战事迫在眉睫的话,朝仓家便绝无可能有派兵到能登的余力。如此一来,指望依靠长尾和朝仓的支援夺回七尾城的计划必然受挫。

这时他脑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莫非养父大人已经全部知晓了自己的秘密?刚才他说这些话,莫非正是为了劝诫自己不要去做傻事?)宗清是个很会照顾他人情绪的人。在生意和绘画方面曾有那么几次,信春往错误的方向行进时,宗清会若无其事地说些话令信春觉悟。就算他愚钝,听时暂且领悟不到,但过后便能意识到那些话其实就是对自己的忠告。

如果真是那样,就意味着义续他们的计划已被泄露。那么,温井和游佐等七人众也定然知晓此事并加强了警戒。

(不行!我还是干不了啊。)

一阵寒气从背后袭过,信春不由得握紧了木笔。

我不可以只顾自己而危及长谷川家。趁现在还为时不晚,赶紧跟武之丞回绝此事吧。信春心里明白该这么做,但却没有行动。因为他无法割舍这个内心深处的希望,若能顺利完成这个任务,便可堂堂正正入京了。

大约过了十天,武之丞方面还没有任何联系。

信春焦急地等待着,无法集中精力工作,却连个报信的人影都看不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信春的内心渐渐失了平静。他会因为一点点小事情发脾气,会大声迁怒到静子和久藏身上。孩子不停歇的哭闹令信春觉得心烦意乱、无法工作,他甚至会粗鲁地让静子把孩子带走。

养母阿相有些看不过去了。“信春,可以借一步说话吗?”她来到工作间客气地问道,“你父亲所说的涅槃图,若是不想画,回绝就好了呀。”她大概以为信春脾气不好是因为养父宗清硬塞给他不情愿的工作。

“呃,我烦躁不是因为那个,是鬼子母神像怎么都画不好。”信春找了借口,把未完成的草图拿给阿相看。几番埋头苦画,还是无法想出鬼子母神十罗刹女像的新构图。于是不得已才画了以前的模样,可怎奈心思已经游离,画出来的线条全然没有生机。

“这样啊。不过每个菩萨显得都很庄严啊。”阿相也不刨根问底,只是委婉地关心他们的夫妻关系。

没过多久便到了三月底,北陆的樱花齐刷刷地盛开。长谷川家院子里的八重樱,在暖暖的春日阳光下开出多层的粉色花朵。长长的枝条伸到土墙仓库的白墙壁上,衬得每朵花都那么鲜艳夺目。

这株樱花是无分从京都带来的。无分在京都研习绘画时,看到仙洞御所的八重樱美不胜收,就缠着那里的园艺师分得一株树苗带回,并种植在土墙仓库的旁边。

“这株樱花是我们家的宝贝,比仓库里的金银还宝贝。”无分如此对宗清说,并让他年年都用这株樱花磨练画技。五十年间,那樱花树苗已长成一株需一人环抱的大树,开出大朵大朵优雅的樱花。从工作间的窗户抬头望去,漫天一片的云蒸霞蔚,美不胜收。信春好久没有动笔的闲情逸致了,于是拿起画本和木笔,走出主屋的侧厢。他知道,那里是赏樱的最佳地点。

不过到时才发现,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久藏坐在侧厢的边上,晃动着双脚正在描花。他一会儿看看花,一会儿盯着手头,不算灵活地挥动着木笔。

信春蹑手蹑脚走到他背后,透过久藏小小的肩膀偷窥他的画作。久藏完全不理会树干和枝丫,尽画些花儿。仔细一看,他是在描绘同一花枝上的那些紧凑簇拥的花朵。

“这种画法是谁教你的啊?”信春忽然温柔起来,把手搭在久藏的肩上问道。

“爷爷。”久藏挺起胸脯往上看。一股幼儿身上的奶香飘过。

“是爷爷教你从这儿画起的吗?”

“不是啦。我喜欢。”久藏凭直觉找到了这片最美的景致,不愧是自己一脉相承的亲儿子。他抱起久藏坐在自己的腿上,开始教他樱花的画法。

“先取全景,然后由内而外地把花瓣一片片添上。”

久藏马上领会了要点,手里的木笔开始很有生机地舞动。胸背相贴的地方传来久藏的体温和筋肉的动感,信春沉浸在久违的身为人父的幸福感中。

一到四月,城内早早地出现了异常。在城下町的角落发现了两具尸体。“似乎是在几天前遇害的。被塞在了船库,所以今天才发现。”店员的语调有些亢奋,信春踮起脚冲到前面。(会不会是兄长?)他按捺住忐忑不安的心情跑到城西的樱川,许多凑热闹的客官正聚集在那里。不下十五名武士围住对岸的船库正在调查。两具尸体仰天横在河滩上。其中一人是武士,另一人是僧侣,都穿着远行的装束。因周围看客们很是碍事,具体情况还看不分明。

“不好意思,请稍微借过一下。”信春拨开人群,来到河岸。

如果此事与武之丞他们的计划有关,信春这般焦急的出现很容易被官差盯上。他明知道这一点,却按捺不住。终于挤到人群的最前方,可以清晰地看到对岸的场景了。武士是具无头尸。身体因大量出血而萎缩,衣服摊在地上,如同一个空壳。僧侣从左肩到腰部被斜砍下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啊?”信春装作不经意地问一个背着行李貌似行脚商的旁人。

“呃,我也是刚刚经过此地。”对方也说不知详情,快速迈开脚步离去。

对方漠不关心的态度令人悚惧,他不禁环顾四周,却发现众人都在一言不发地冷眼旁观。那架势,好似知道多嘴多舌便会遭殃。而溯其缘由,则是因为七人众的强权政治。五年前七人众把畠山父子逐出七尾城后,为了彻底封杀支持畠山父子的旧势力,开始实行高压统治。他们不仅没收持有异见的家臣的财产,取消他们的官职,还无情地逮捕并严惩反对者。

最近,七人众的政治安定了下来,高压管控也松弛了些。但当时的记忆仍然活生生地留在人们心中。更何况如今发生了两人被暗杀这种大事,令人不由得心生阴冷,时刻小心谨慎,仿佛又回到了严冬。

信春突然心里发毛。出于担心,他头脑一热跑到河对岸来一探究竟。但冷静下来后才发现周围人的目光都甚为可疑,似乎还有不动声色的监视者。

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冒失,装作去追那个行脚商人,赶紧离开了人群。(好蠢!究竟在干啥呢我?)信春严厉地责备自己,可这毕竟是骨子里的性格使然。他身上有种在异常与异样中找寻本质的画师气质,一旦有突发事件或者反常之事,他就必然会靠近,去一探究竟。也正因如此,他曾经历过几次惨痛的教训。不过如果下次还有类似的情况出现,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跑出去。

(不行!这次性质不同。)

信春一边急着往家里赶,一边惦念着还得回绝那个差事。回家之后,他直接去了画坊。信春拿起笔,缓缓地调匀呼吸,思忖应该如何写信回绝兄长。

当初想去京都学画只是酒后醉言,并非本意,是酒醉后没有克制住过分的欲望罢了。之后却被武之丞强行拖下水,揽下这么个差事。而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其实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去京都学画。现在应该听从内心最真实的声音。虽然之前也有过逞强的念头,试图抓住这次机会,但日莲上人曾教导曰“迷惑即无明”。

(所以我想回绝此事。)信春理清思路,打算动笔。文章需写得让武之丞明白,无论如何劝诱,自己都不会再心动。不多久,店里伙计送来一封信函。“是一个行脚商人送来的,说是要交给店里的少主。”信封上空无一字,笺上只寥寥一句:“樱花祭之斋夜,于本延寺。”

字体粗壮豪放,无疑出自武之丞的手笔。“那行脚商是什么人?”“小人不知。对方只是说受人所托,放下信就离开了。”“当时店里都有谁?”“只有小人。大量的布匹已经染完,大伙儿都出去送货了。”莫非应该拒收此信?年轻的伙计有些不知所措。

“是情书。没想到都这个年纪了还能收到情书。”信春灵机一动,顺手撕破信笺,并再三叮嘱店员保密。

樱花祭是指四月八日的灌佛会。按照本延寺的惯例,会在前一夜开始斋戒,以祭祀释迦牟尼的佛诞。

本延寺是奥村家的菩提寺,信春和武之丞前去斋戒并不奇怪。兄长是打算趁斋戒会合之际,把畠山义纲写给朝仓义景的起誓书和去一乘谷路上所需的通行证一并交给信春。信春明白了兄长的意图。既然如此,就用不着写信,直接见面回绝比较好。毕竟只用书信把自己前往榆原村揽下的差事回绝掉,不免显得有些背信弃义。

到了决定命运的四月七日,清早便是朗朗晴空。天上的一汪蔚蓝,仿佛能透达宇宙的边际。覆盖山峦的树木抽出嫩绿的新枝,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七尾湾风平浪静,如同油脂流淌过一般。涟漪反射的光芒灵动雀跃着,璀璨夺目。

信春在参拜寺庙的行李中偷偷塞入草鞋和绑腿。虽然已决心回绝那个差事,但考虑到万一,他还是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他的内心依旧犹豫不决。

“我去趟本延寺,参加樱花祭的斋戒。”信春这样告知前来相送的静子。

“这样的话,要明天才能回了,是吧?”

“老家让我过去一趟,可能后天才能回。”

“不用带换洗的衣物吗?”静子的关怀总是细致周到。欺瞒这样的妻子实在令他内疚不已,可嘴里却说,还没有决定是不是真回老家,就先不用了。

“父亲大人,我画好了。”久藏从里面跑出来,拿着一幅八重樱的画给他看。木笔画上淡淡地着了色。久藏画的樱花只有花朵,却能让人联想到重重花朵环绕的垂枝。难以想象这样的画作竟然出自四岁小童之手,真是后生可畏。

“画得真好!给爷爷看过了吗。”

“现在就拿过去。”久藏有些害羞。不好意思说他想让父亲第一个看。

等周遭暗沉下来,信春来到港口附近的本延寺。寺内排列着几处仓库。门徒中工商业者居多,所以仓库可用来临时存放他们的商用行李。本堂的门面有八间大。已经坐了约百人。有拖家带口的,也有约友人同来的,大家都各按所好,相继坐下。

信春见到好几个相识,可都没有打招呼。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等武之丞,故而特意选了一处昏暗的地方就座,等待法会开始。

本堂正面悬挂着养父所绘的法华经本尊曼陀罗图。一旁安放着信春负责着色的日莲上人的坐像。信春的色彩感出类拔萃,能在细微之处自如运笔。这个坐像就是这种色彩技术发挥到极致的作品,光彩夺目的七条袈裟和法衣,像是穿在活生生的日莲上人身上一般,魄力十足。

(要是在这里挂上巨大的涅槃图,确实能让众门徒欣喜若狂啊。)信春好像明白了宗清执着于这项工作的缘由。养父毕生都是北陆地区的佛画师,必然希望能在熟悉的寺庙留下堪称代表作的大作品。自己未能体察就贸然反对,很是罪过。

准备斋戒的人们陆陆续续走进寺院。信春仔细地挨个儿盯着看,然而直到天色全黑,也找不见武之丞的踪影。

不久,寺庙的住持日便上人开始讲解佛法。在左右两侧的灯笼映衬下,上人站在曼陀罗图前先讲了一番天下大势。本延寺的本山是京都的本法寺。日便上人每年都会去几次京都。他收集的各种谈资,对刚从千里冰封的漫长冬季中解放出来的众人来说,简直就是无上的消遣;对于利用海上通道与京都做生意的商人来说,这些也是宝贵的资讯。

集中在本堂的人们探出身体侧耳倾听,不愿错过一字半句。

在充分调动众人的情绪之后,日便上人开始用浅显易懂的话语讲解佛法。因是樱花祭的斋戒,重点当然是释迦牟尼的诞生和他的生涯,以及他悟道法华经的过程。最后,和尚朗读起日莲上人的《圣愚问答抄》中关于一眼龟[13]的那段。

“我自无始已来,醉无明之酒,轮回六道四生。时因焦热、大焦热地狱之火而哭泣,时而冰封于红莲、大红莲。时而是饿鬼,忍受饥渴之悲苦……”

琅琅的诵读之声回荡在本堂,日莲的教诲被深深印刻在众人心中。

信春聆听了许久,感到现在的自己正被焦热、大焦热地狱的火焰包围。

若想逃脱现在的困境,像一眼龟那般栖息于浮木的洞穴,自己只有听从如来的教诲,索性放下心结。可每当本堂的门被打开,有人进来时,他总是回头确认是不是武之丞。而他对佛法越是感同身受,内心便越希望自己能如释迦牟尼般舍弃家庭、全身心地投入绘画事业。

(释迦牟尼二十九岁舍弃家庭。而自己已经三十三了。)只这点就堵塞了自己通往大画师的路。而京都的狩野永德年仅二十九岁。信春突然感到难以名状的焦躁,如火烧眉毛一般。

法会结束后有斋粥。传说印度有个叫苏佳达的女子将乳糜施赠与濒临垂死的释迦牟尼,最终助释迦得道成佛。斋粥便起源于这个典故。虽然只是加了点盐的素粥,但用寺庙的大炉火煮成,竟是不可思议的美味。而且可以随意添粥,所以这斋粥便成了众人所期的一大乐事。

用斋完毕,众门徒便在本堂和衣而睡至天明。也许是超出日常的体验令人兴奋吧,大家伙都没怎么睡觉,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还忍不住笑出声来。也有男女悄悄说着枕边话。

信春在采光的隔扇一侧占位躺下,单脚屈膝拱起,以便武之丞一进来便能认出。但是,他的努力直至天明都没有得到回报。

(既然如此,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跟兄长断绝关系吧,信春怒不可遏地冲出本堂。拂晓时分,在藏青色的暗黑中,信春迈着急促的步伐往家赶。

(过分!这次真的太过分了!)

信春心中的怒气快要炸裂开去。他根本没想过,兄长或许是因为有特别的事情所耽搁,只在心中认定,兄长一开始就没把自己这个弟弟当回事,所以才放人鸽子。也正因如此,他才不管自己身为养子的尴尬,强行替自己揽下这个差事,殊不知这给自己添了多少麻烦。

而兄长以为这样做是应该的,所以更不能宽宥他了。信春至此为止已经受够了委屈。“武之丞是主人,就把你自己当家臣。”自幼父亲便这样教育他。

每每遇到什么事,父亲总会用这个原则让信春明白自己的身份。比如吃饭,兄长和父亲一起在客厅用餐,而信春则同女佣们一起在厨房的泥土房间里食用。再比如来客时,只兄长可以坐在宴会席上陪同,信春则在大门口负责看鞋。

自小被如此教导,因此兄长也只把信春看成家臣。兄长曾以指导信春练武为由,毫不留情劈头盖脸打过来;说要教自己游泳,把自己带到深海处,结果却扔下一句“你自己游上岸去吧”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还不大会游泳的信春,曾几度濒临溺死的边缘,喉咙呛到咸咸的海水,简直是拼了命才游回岸边。而兄长却只跟同伴们笑呵呵地旁观,根本没打算前来相救。

在跟死亡的恐惧对抗时,信春心想绝不能输给兄长,决不能被这样愚劣的兄长欺负致死,等上了岸,定要让他吃上一刀。凭着这份信念,信春拼命地挥动快要麻木的手脚。

如果信春一直待在奥村家,长大后便会理解这是武士门第在战场中求生的教育法。但他十一岁就过继到长谷川家,作为继承人处处受人尊重。所以儿时的记忆对信春来说只剩下一些不近情理的欺负。因此,被武之丞放鸽子后,信春的怨气简直排山倒海。

(从今往后,你我不再是兄弟。)信春咬着牙抬起头,决不让涌上心头的委屈化成泪水。天空暗得有些阴霾。虽然夏季临近,但厚重的云层低低笼罩大地,仿佛又返回到冬季。北风呼啸,海浪汹涌,浪涛拍打着海岸,如泣如诉。不多久下起雨来,远处雷声隆隆。又不是捕捞鱼的季节,却见紫色的闪电划破长空,发出刺耳的响声。

雨,夹杂着冰雹,顺着风横扫过脸庞。信春上身前倾,双手抱紧包裹前行,尽量不让雨水淋湿。包裹中有偷偷塞进去的草鞋和绑脚,还有瞒着家人偷偷描画的郭巨图。

虽是凭记忆临摹的狩野永德的画,但这一幅他很有信心。他偷偷放进包裹,是想拿去一乘谷的曾我家,让大家做一番点评,以确认自己的绘画实力。这幅画千万不能淋湿。如果没了这个,进京的道路将永远关闭。信春在这种预感的驱使下跑了起来。

从港口过来的路已经到了尽头,前面是横贯城下町东西的道路。此路便是连接冰见和轮岛的能登大道。信春家就在三岔路口朝右拐的地方。面向大街的部分是商店,因是清晨,外面的门关得很紧。

信春敲起门来,想快点入内把郭巨图拿出来,若被雨水侵蚀就完蛋了。出于这份忧心,他顾不上对左邻右舍的惊扰,大声急促地敲着门。可是,里面没有反应。应该有人睡在店铺里的,但是全然没有动静。

“是我,信春啊。有人在吗?”信春大声嚷道。可是,还是没有反应,门关得紧紧的。信春伸手去够边门。每当关店后或者夜间,店员们会从边门出入。

或许边门没上锁,所以他信手推去。只听吱嘎一声,门简简单单、无精打采地开了。

一定是谁忘记上锁了,怎么这么不小心?信春思忖着走进店中。里面异常安静,都见不到歇宿人的身影,泥土地面泛着一阵寒气。

信春急忙从包裹中取出郭巨图,然而画作已被淋湿,线条向边缘渗透,朦朦胧胧的,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他的衣服也已湿透,身体冰冷,得赶快换身衣服补睡一觉。信春走向主屋,但就在打开门的瞬间,他发现了异常。

走廊上有踩乱的泥脚印。而且不止一两个人,一间宽的廊下都填满了脚印。

(会不会是七人众的手下……)

信春的后背袭过一股寒流。如果是被七人众知晓自己参与了武之丞的计划,那就麻烦了。信春返回店面,抓紧放在地面的六尺长棒。

自入长谷川家当养子后,信春的武术练习已经生疏。如果运笔的右臂长满了肌肉,就画不出纤细柔和的线条了。所以有必要耍耍木刀的时候,信春也都用左手。但毕竟自幼习武,他相信自己的武艺还是超过普通人的。

他手持六尺棒往里走,好似拿着长枪。地板下倒伏着一具男尸,是今晚歇宿管店的伙计,脖子留有绳索勒过的青黑色印痕。定是盗贼打开边门踏入店内,杀害伙计后将其拖入地板之下的。其手法与樱川岸边斩杀二人后硬塞入船库的手法如出一辙。

雨,还在猛烈地下着。信春继续向里,走入主屋相接的房檐内。家中寂静无声,全无生气,新绿点缀下的樱花树如影子般茕茕孑立。

对面稍远处便是信春的画坊。门儿敞开着,远远地就能望见踩乱的脚印。信春确认无人后方才进门,只见书桌和高低搁板的抽屉全拉开着,里面的各种物品被抛在了地面。盗贼一定以为信春已经收到畠山义纲的起誓书了。所以半夜入室,想赶在送去朝仓义景之前夺走。

信春为卷入此事简直后悔莫及,他打开了紧挨着的卧室门。静子和久藏的衾枕只剩下空壳,抽屉和各类箱盒也是乱糟糟的一团。

是被掳走了……还是……

绝望势如破竹地袭来,信春强忍着穿过走廊,进入主屋。尽头处安放着祖宗牌位的佛坛,也被无情地毁坏了。抽屉里的线香撒落一地,散发出淡淡的梅花香味。其间夹杂着些许血腥,好似混入了铁锈一般的腥味。

信春打了个寒颤,往起居间走去。地炉上的吊钩跟平素无二,但橱柜大敞大开,连餐具都被抛了出来。紧邻起居室的是宗清的工作间。这里的杉板门严实地紧闭着,缝隙间有阵阵血腥味渗出。信春把手放在门把上,遣散内心的犹豫,猛地推开房门。

屋子中央,宗清和阿相双双倒地。阿相趴在地上,胸口淌着血;宗清被剜破喉咙,伏倒在阿相背上,至死都要保护妻子的模样。“养父大人……养母大人……”巨大的打击几乎要将信春摧毁,他终于重新振作起来,开始搜寻静子和久藏。

“静子——!久藏——!”信春大声喊叫着,不放过任何角角落落,可还是不见两人的踪影。他甚至跳到外面,窥望走廊下方,看是不是被藏在了地板之下。院子里漫着雨水。信春不顾手脚沾满淤泥,匍匐着搜寻廊下的每个角落。

“静子!久藏!快答应啊。”信春大声地呼喊,泪水滂沱而出。自己的愚鲁竟酿成如此大祸!就因为无法放弃进京的梦想,被执念拖拖拉拉地牵着鼻子走,今天终于遭到了报应。

信春自责得匍匐在地,额头撞向泥沼,仿佛一直这样就可以挽回什么似的。他一次又一次地撞下去,好歹没有发狂。“夫君!夫君——!”隔着雨帘,隐约传来静子的声音。信春回顾四周,却什么都看不到,不禁怀疑是否是幻觉。但他又一次亲耳听见了。

“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在这儿,仓库里。”土墙仓库的檐下有一扇用来采光的小窗。静子正把脸贴在那儿,拼命喊着。

“儿子,久藏也在吗?”

“也在,快开门啊。”

信春起死回生般冲向仓库,可仓门上着锁。而且是从外面锁上的。“这是怎么回事?是强盗干的吗?”“是阿爹叫我俩躲在这儿,还上了锁。”静子出生在商家,所以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可宗清为何这么做,信春完全不能理解。“钥匙呢,仓库的钥匙呢?”“这里。阿爹扔进仓库后离开的。”当时盗贼逼近,几乎没时间藏身,宗清只瞬时将钥匙丢进窗内。静子伸手从窗格抛出钥匙,只听叮铃一声钥匙落地。门开了,身着睡衣的静子紧紧抱着久藏。仓库冷若冰窖,两人都冻得牙齿上下打颤。“没事了,不用怕。”信春把二人带到远离的睡房,裹了被子取暖。他自己虽然淋得像落汤鸡,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到底怎么回事?阿爹和阿娘都好吗?”静子还不知道惨剧,正担心父母的安危。“父亲为何把你俩藏入仓库?昨晚都发生了什么?”“大半夜的,阿爹过来叫我和久藏躲进仓库。没来得及问为什么。”

就这么躲藏着的时候,听见有十来个人闯入家门的声音。来人带着杀气搜遍全家,黎明前方才离去。静子担心父母,想去主屋看看,但仓库从外上了锁,也出不去。

“看来父亲知道盗贼来袭的事啊。”所以才将两人藏在仓库里并上了锁。但家的出口只朝向前门大路,他大概已知道他们夫妇俩并不能全身而退。

想到这里,信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宗清已经知晓盗贼是何人,为何来袭。所以清楚若被俘虏定然逃不脱严刑拷问,不如和阿相自戕……“在这儿别动,一直待在这儿。”信春嘱咐静子待在睡房,自己则前去主屋料理二人的遗体。没错。宗清头部的伤痕是自己用刀从耳下割至喉结的,身旁掉落一把用来削竹笔的小刀,刀身血迹斑斑。(怎么会这样?)信春茫然伫立着,忽听后背传来轰的一声。是静子亲眼看到父母身亡,晕倒在地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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