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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焦热地狱道

养父母惨遭非命,盂兰盆节初次祭奠法事于七月十三日,在长谷川家的菩提寺——长寿寺举行。

阴历七月正是盛夏时分。白昼的阳光炽烈而灼热,七尾城下街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滔天热浪里。参道两旁的银杏树上,无数蝉儿狂躁地鸣叫着。其声响震半空,又变作层层重压,席卷而来。

长谷川信春(等伯)牵着久藏的小手,额头冒汗,正爬行在参道上。静子跟在后头,步履间却带几分踌躇。她站在参道中央,面容忧郁地再次问道:“真的要去吗?”

“要去。无论受到怎样的对待,盂兰盆节的初次法事我都要参加。”养父母惨遭不测全是自己的错,得想办法赎罪。至于众亲戚的态度,他已拿定主意,忍忍就好。

穿过寺门,已有三十来人站在树荫下闲聊。众人都穿着淡墨色麻衣,手持扇子在胸前急促地扇着。一见信春便喝道:“来干啥啊,你?”

宗清的弟弟宗高率先走了过来:“不是告诫过你不要来的吗?从此你跟我们家再无瓜葛。”

“我知道。但今天的法事,请务必让我参加。”信春弯起魁梧的身体,如罪人般低头恳求道。

“够蠢!谁会原谅一个害死兄长的人?”宗高大声斥责的声音响彻寺内。宗高也是个知名的佛画师。但自从信春过继到长谷川家当养子并继承家业后,他不得不从本家独立出去。这份芥蒂使得他对信春更没了好脸色。

“叔叔,您别生气,还请通融一下。”静子也在旁低头恳请。

“不行不行。这家伙为了奥村家而牺牲了我们长谷川家,真是恩将仇报。”

“哥哥,别太大声。”宗高的妹妹阿通劝慰道。阿通嫁给富裕的商贾,现今育有三个孩子。“最难受的就是静子了。之后的事情都由哥哥你说了算,今天的法事就让他们参加吧。”

“这……能行吗?”宗高一碰触妹妹的严厉眼神便即刻软了下来,一改先前的强硬表态,仿佛那只是为了显示自己作为长谷川一家栋梁的威严。因为此前,他曾数次接受阿通的经济援助。“看在你的分上,就只能这么着了。但决不允许他踏入本堂一步。如果真有祭奠的孝心,就在这里跪拜着替二老祈求冥福吧。”

紧连着本堂的石板地是用石灰岩铺成的,在夏日阳光下白辉莹莹。信春似一头憨牛被拉出来,老老实实地跪拜下去。小腿骨和膝盖紧贴着石板地,如针刺般疼痛。太阳当头暴晒无情,仿佛被炙烤一般暑热难耐。

不过,信春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报应,整个法事期间只一味地忍着。

宗清事件,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接到报案后,官差虽也来了,但因没有找到任何有关盗贼身份的证据,所以便早早收工。

大概是七人众的手下干的吧,他们以为畠山义纲写给朝仓义景的宣誓文在信春手里。但当时信春并不在场,也没有找到什么宣誓文。更何况引得宗清夫妇自戕,所以七人众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以逃避世人的责难。

而事件的始作俑者奥村武之丞却仍然音信全无。据闻在事发之前他已向长续连递交退隐申请,并将户主之位让与长子,信春不禁愕然。难不成武之丞原本就不打算把宣誓文交给自己,之所以把自己牵扯进去,只不过是为了掩七人众的耳目?这个疑团在他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不会吧。兄长再怎么过分都不至于……)

他不愿把事情想得这么糟,但此事关系到畠山家的生死存亡,兄长难保不会不择手段。或许是武之丞故意让七人众觉得宣誓文已经交给了信春,让信春引开他们,而自己却趁机前往一乘谷也未可知。

(若非如此,擅闯长谷川家的盗贼们不至于搜家搜得那么彻底。)信春胡思乱想着,但又无法跟武之丞确认真伪。而即便确认了真伪,事态也已无法挽回。

事件发生后半月余,信春以扰乱城下町的罪名被驱逐出七尾。官方的判定是:虽不知道贼人是谁,但引发这等血腥事件,长谷川家亦罪责难逃。即各打五十大板。因此长谷川家的当家信春遭到流放。

受此处罚后,长谷川家召开了家族会议。宗高和阿通等亲戚聚在一起,商讨之后的对策。当然,族人声讨信春矛头一致,要追究其责任的声音不绝于耳。信春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但谁都不信。他们认为仅凭这点,宗清根本没有理由拉着阿相陪葬,肯定还另有重大隐情,定是信春为了袒护武之丞才有所保留。他们就是这么怀疑信春的。而武之丞在事件之前出让户主一事也助长了这个嫌疑。

正如宗高所言,信春被认定是为了奥村家而牺牲了长谷川家,而他自己却无从辩言。因此协商的结果是,让静子与信春离婚,再找一个有佛画师技能的人入赘,且提名宗高的次子宗冬为候选人。

“宗冬佛画师的技能甚佳,况且又比谁都珍惜本家的声誉。”宗高像是志在必得一般夸口自己的儿子,甚至还得意地说,当初若直接让宗冬当养子,就不会出现今天的惨事。信春毫无反驳的权利,无论结果怎样,他都只能默默承受。可静子却断然拒绝了:“我跟定这个人了。久藏也是。”静子宣告众人,哪怕背井离乡,也要一家三口一起生活。“他是个被流放的人,无家可归。你们要怎么生活?”宗高诘问道。“这个请容我二人仔细考虑。长谷川家由叔叔继承不就好了么?”很难想象平日里中规中矩的静子,会用如此强硬的口气说出这番话。全场鸦雀无声。“哦,原来如此。那就请自便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本家的财产一分都不会给你们。”宗高貌似被激怒,可心内却甚为满意。

未时(下午两点已过),暑气最盛。日悬当空,条条光线炽热毒辣。被炙烤过的石板地与白沙亦无情地回吐着灼人热浪。

信春仍然跪坐着,侧耳倾听从本堂传来的吟诵声。小腿与膝盖已不知疼痛为何物,知觉全失。额头和太阳穴上涌出的汗水也不去擦拭,只任其渗入眼里,再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如果这是对自己想要进京习画的惩罚,那就应该坦然接受。就算要五马分身,也得迎上前去,信春须直面自己证明自己。他那双浸润着汗水的血红的双眼,直直望向本堂之外的更加遥远的所在。

未申,也就是西南方向,便是京都。那里秘藏着诸多古今名画,是他所憧憬的有狩野永德恣意挥笔的丹青之地。此时此地,他决不能被打倒。

(静子,久藏……)请原谅这样的夫君和父亲,信春呻吟似的在心中喃喃。事件以来,静子未曾责备过一句。就算能看到她脸上强忍的痛楚与窘迫,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竭力操劳,更言明要离乡背井,与自己生死与共。静子竟如此竭力维护自己,信春有些意外。

法事终于结束,宗高走在前头,领着众亲戚走出本堂。貌似本堂也很热,有人狠命扇着扇子,也有人用手绢拭擦着汗湿的脖颈。

信春闭上眼睛,不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落魄。正如每次作画前那样,他脑中出现了释迦如来与多宝如来在天上讲经说法的景象,以让身心在庄严无边的彼岸得到释放。

“混蛋,又四郎!”宗高叉腿站立,拳头打在信春脸上,说要替兄嫂出气。信春已感觉不到疼痛,只心碎得止不住落泪。其他人则远远绕道而行,像是在忌讳什么不洁之物似的。对于即将被逐出七尾的信春,没有人打算伸手拉他一把。

忽地,一阵熏香幽幽飘过,眼睑处多了一种手帕的柔软感触,是静子悄然俯身在擦拭着他的泪与汗。久藏似躲在她身后,一直盯着信春。

“您辛苦了!好了,咱们走吧。”静子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微笑道。那圆润的下颊、温和的面孔、深邃而慈爱的眼眸,让信春心头一紧。他好似羞赧地报以一笑,想站起身来,无奈腿已完全麻痹,无法用力,终于结结实实向前倒在地上。

夜晚,一家三口在城下町的旅馆歇宿。考虑到信春的极度疲乏,静子硬把他拉来住旅馆,说儿时的好友便是这里的老板娘。

这是城下町屈指可数的高档旅馆。唐式的匾额高高悬挂,令一般庶民望而却步。静子在大门口和老板娘说了一阵后,走进最气派的带壁龛的房间。

晚餐也极尽奢华。能登半岛的山珍海味,都满满地装在青花大瓷盘上。有珠洲的牡蛎,轮岛的鲍鱼和蝾螺,七尾湾的赤西贝等,都是渔师们从深海捕捞上来的珍品。还有七尾的名产卷鱼。把冬季肥美的鱼经由腌制保存,于盂兰盆节时分享用,这可是七尾特有的美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信春好像闯入了另一个世界般迷惑不解。

“我们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所以麻烦朋友替我们准备了最奢侈的花销。”静子大胆冷静地对答着,拿起筷子催促大家快点享用。久藏十分欢喜,整个人趴在膳盘上,直接手抓最爱的牡蛎。

“哪来的这笔钱?不会是打算吃霸王餐吧?”

“不用担心。我从阿通姑母那里拿了很多盘缠。”

“很多?到底有多少?”信春特别慎重地问道。此地离京都路途遥远,若是在这里浪费太多,难免会心里没谱。

“这……大概三贯吧。”

“三贯铜钱?”

“银两三贯。姑母用长谷川的商号,给我出了张银票。”这个时代,银票已经普及。出门在外不便携带重金,况且还有遭遇强盗的危险,所以在各个主要城市,都有用银票兑换银两的商号。精通商业的阿通在把长谷川家的全部家当移交给宗高之前,作了张三贯银两的银票塞给静子。三贯银两相当于黄金六十两,即现在的六百万日元。

从七尾启程去京都,陆路途经千野、江曾、二宫,到达芹川。然后换乘江舟,沿着长曾川顺流而下,不久进入广袤的湖泊,即通向能登半岛西岸羽咋的邑知泻。虽然现在已被填埋成平原,但在当时却是连接羽咋到良川的大湖,是水运的一大动脉。

七尾到芹川的陆路约有三里,芹川至羽咋的水路也差不多三里。所以若是早上从七尾出发,傍晚便能到达羽咋。从羽咋乘船进入越前的敦贺港,再沿着北国大道来到琵琶湖的盐津。从盐津坐船到大津,穿过山科再从粟田口进京。距离遥远,但陆路却不长,如果海路遇上好天,便能走得顺畅。其实当时七尾与京都的交流及通商,远比你我今日想象中的活泛得多。

信春背着久藏,带着静子,于卯时(早上六点)从七尾启程,朝芹川行进。虽说只有三里路程,但对于不习惯远行的静子来说甚是艰难。信春在行程中需得顾及静子,所以竟比单身出行时负担大了许多。

盘缠虽然充足,但毕竟是被流放之身,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一路上无论遭遇了什么都无法仰仗公家权力,若是真的走得精疲力竭,也只能曝尸乡野。这么一想,信春便心事重重,步履沉重起来。单是自己还好,倘若连累到静子和久藏,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兴许只有直面眼前的危险,才能发觉至今为止故乡与老家曾是多么照顾自己多么优待自己。正是有那些守护家园的人们的不懈努力,自己才可以不用担心挨饿受冻,才可以日日平安喜乐。此前都未曾意识到这些,只看到了周围人的封闭保守并为此生怒,那个曾经的自己是多么愚钝啊。这种愚钝膨胀开来,终于撑破了承载自己的家园之舟。

(还让养父养母死于非命。)

无尽的后悔和不安涌上心头,老天似乎也有意作对,天空顷刻间乌云密布,千野的客栈刚过,雨便下了起来。

是夏日骤雨。远山上的白烟眼看着越逼越近,周遭挂起一片水帘,一时间水天相接。他们急忙躲进一棵大松树底下避雨,可待了很久雨势也不见变小,雨云像是故意停留在了此处一样。

“在这儿稍等,我去买把油纸伞和蓑衣。”信春让母子二人等在松树下,自己则返回千野的客栈。茶店有替旅人准备的雨具,信春为静子选了把油纸伞,给自己买了蓑衣和斗笠。

回程时,只见面前一道笔直的路通向无尽远处。两侧覆盖着茂密松林的窄道,处处水洼溅起碎雨无数,一直绵延至无穷。而大松树下的静子与久藏相拥而立。两个失了家园失了故乡孤零零的身影,瞬间让信春震恸不已,竟驻足不前。

“啊……请饶恕我!”他哽咽道,差点儿就在此处跪下。

佛经上说,残害双亲的人会坠入无间地狱,无时无刻不遭受大苦大难。信春所犯正是这条,从今往后,不得不一直走在焦热地狱道上。“啊!是父亲大人。”久藏看到信春,冒雨奔跑过来。

信春霎时间有逃离的冲动。别过来!在此别过,或许对你们来说更好。他想这般狂喊一通,再转身消失在雨道之中。可下一个瞬间,他又将久藏高高举起,紧紧地抱在怀里。

信春把久藏抱在身前,这样孩子也可以用蓑衣挡雨。他用腰带绑住孩子的屁股,这样手臂便可省力不少,然后右手撑着油纸伞,紧贴着静子往前走。

只要意志尚存,便前行不止。日莲上人曾教导:若无疑心诸难,自然臻至佛界。

(不要屈服。不要放弃。)

信春如咒语般念叨在心,行走在泥泞的雨道上。

一到江曾的客栈,一个身着僧衣的青年男子出现在眼前:“请恕小僧无礼,这位是长谷川信春先生吗?”

“正是。”这人莫非是七人众那边的?信春下意识地把静子久藏在身后。

“小僧是本光寺的永忍。受本延寺日便上人嘱托,特意在此恭候先生。”对方说要带领信春一家去寺里,可信春却没有立刻应允。他虽然知道附近的确有家叫本光寺的法华宗寺庙,但却无法相信日便上人会在这里等候自己。

“上人让小僧转达,他愿意为一眼龟递送一根浮木。”这是日便上人在樱花祭前夜讲过的法话。信春终于吃了一颗定心丸,于是带着妻儿跨入了本光寺的庙门。

日便上人就等在本堂旁边的膳房里,穿着麻布的窄袖便服盘腿而坐:“在雨中遭罪了啊。”和尚跟养父宗清年龄相仿,是看着信春长大的。信春入长谷川家当养子,还是靠他牵的线。“我知道,你并没有罪过。那天夜里直至天明,你一直等着什么人吧?”“正是。”信春答得仓促,他不愿静子听到这些。“你是被武之丞唆使的吧,他眼里只有自己,从不顾及他人。”“兄长的计划,上人也知晓?”“老僧寺庙与畠山家渊源很深,如今虽无直接来往,但事情梗概还是略有听闻。”“养父呢?……养父知道此事么?”“他是北陆的首席佛画师啊,生意上的往来也多。即便老僧不说,很多事情他都是一清二楚的。”“我打算去一乘谷送信之事,他也知道吗?”“具体怎样老僧不知,但他确实清楚你是走上了一条极难之路。”“可养父又何苦要自杀呢?”信春呆立于泥地上,任凭雨水从蓑衣滴落。“你怎么认为呢?”日便上人望向信春,目光深邃。“起初以为他是为了不落入贼手。但最近觉得未必如此。”“是么?还是盂兰盆节时分,或许他的幽魂正盯着着我们呢。”和尚忽然笑出声,从信春的怀里一把抱过久藏。“刚好正午,快上来用点热粥吧。”哦,肚子饿了吧?好孩子,好孩子。和尚边哄久藏边往里走,吩咐知客僧准备热粥。

热粥里加有丰富的草药,久藏喝罢便沉沉入睡。一旁哄睡的静子也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从大清早走到现在,她实在是太累了。“令夫人真是贤惠啊,说来还得感谢老僧当年的撮合呢。”和尚祥和地望着二人的睡颜。“没想到她还会跟着我,且从没责备过一句,凡事都竭力往好处想。”“宗清这人哪,他是从心底欣赏你的绘画才能呀。他曾有一次噙着泪说道,再过十年,你一定会成为驰名北陆,甚至是京都的名画师。”

“画师……养父真的这样称呼我吗?”

“是啊。他说,决不能让你一辈子陷在佛画师的井底。你知道,他为何选道净作为法号吗?”

“这个,晚辈不知。”

“其一是作为佛画师,替众门徒洁净成佛之道。其二,大概希望能为你扫清成为画师的路障吧。”(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信春像是坠入了云里雾里。他从没有从宗清那里听过这些话。所以一直以为宗清替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他更好地继承家业。“宗清的心思,静子应该了解。因此,无论你流落何方,她都愿意同心协力跟你患难与共。”“既然如此,那养父为何——”又选择了自戕?信春又兜回了最初的疑问。

“佛祖是禁止杀生的。自残也是违背佛祖教诲的大罪。宗清明知如此还选择自戕,是有相当觉悟的。”日便稍许瞑目后喃喃道,“那并非自戕,而是舍身。”

“舍身?”信春不明所以,又问了回去。

上人未作回答,只是从书桌里取出两封信:“这是老僧给你的浮木,请收好。”一封是信春作为本延寺的使者,前往京都拜访本法寺的证明。另一封则是写给本法寺日尧上人的推荐信。

“老僧跟日尧上人多少有些交情。只要说是老僧介绍的,寺内定有你们安身之所。”

“大恩不言谢,上人的恩德在下铭记在心!”有了这两封信,到了京都也可以安心了。正当信春带着妻儿走投无路之时,和尚此举无疑是雪中送炭。

“日莲上人曾言:大难既来,则顽强之信心弥坚;大难既去,则法华经行者不再。既逢大难,你就更应摒弃杂念、潜心作画,做个天下第一的画师。这便是你的行者之路。”

“在下必当日益精进,不惜一切成为从画行者。”信春心底涌上一股暖流,化作两行热泪。养父母过世以来所压抑的千般情绪再也不受控制。“在画业上不再迷茫之时,就请替宗清和阿相画一幅巨大的涅槃图吧。那才是对二人最好的拜祭。”不知不觉间,雨已消停。信春叫醒静子,抱起熟睡的久藏离开寺庙。静子的眼角尚有泪痕,她中途醒来,大约已听见了日便和尚的一席话。

三人从江曾到武部,过二宫,傍晚抵达长曾川旁的芹川。再转乘江舟,只消出了邑知泻便到羽咋了。今晚他们在此歇宿,等待明早的船只。

招揽客人的厨娘硬拉着他们卖力地吆喝。待他们已被说服,即将卷帘子进屋时,信春隐约觉得身后有人。像是有谁在暗地里盯梢。可扭头一看,通往桥端的路上却根本没有人影。

“怎么了?”静子问道。

“没什么,兴许是有野狐穿行吧。”

是夜,信春辗转难眠。尾随他们的,究竟是七人众的手下,还是武之丞的同伙?信春越想越不安。七人众虽然已经把事情搅浑,但不排除他们还想把私通畠山家的信春干掉的可能性。

“睡不着么?”静子小声问道,屏风的另一边睡着别的客人。“是啊。你也是么?”“可不是吗,这可是第一夜啊。”作为被故土舍弃之人,他们回想离别时刻,预想往后之事,心绪复杂难以成眠,也很正常。“我会保护你们的。我向神佛发誓,一定不让你们遭人毒手。”也只有这样才能减少害死宗清和阿相的罪过。然而信春忽地想起了和尚的话:“那不是自戕,而是舍身。”舍身是指为了佛法或者拯救他人而舍弃性命。比如为了修行和报恩,被饥饿的猛兽吃掉就叫做“舍身供养”。(养父的死若说是舍身的话……)那他究竟是为谁而舍弃性命的呢?难道竟是为了畠山家?难道宗清夫妇舍身是为了解开禁锢信春的家庭枷锁,让其没有后顾之忧地进京习画?

(这……不会吧?)

信春一时惊得坐起身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静子也起身问道,满脸关切。“没什么。没事。”信春抑制住内心的波涛汹涌,调匀呼吸。额头和脖子渗出冷汗来,但他不愿让静子察觉,遂用袖口拭擦一下便又睡下。

信春曾受缚于自己长谷川家养子的身份,而不能远上京都习画。若是宗清察觉到这点,更以二人之死替他开凿了画师之路,那此等重罪他该要如何偿还……翌日清晨,他们搭乘了最早的江舟。一艘大约能承载十人的小船,由船夫操着桨顺水而下,到达邑知泻。之后转乘往来于湖面的十石大船。所谓十石,即可堆放十石大米,是可承载三十人左右的大船。这是要等到客人坐满才出航的不定期船。

此时还只有四五个人入座,船舷前方空着很好的座位,而信春却故意在拴船场附近消磨时光,等着快满员时才入座。这样一来,后于他们上船的人便不多了。若是真有人跟踪,一眼便能瞧出来。

“快,只剩五个位置啦。”等船家说出这话,信春一家才上船。后面赶来一对背着包裹的夫妇,看样子像普通的行商,不像刺客。“出船喽!”船夫一声吆喝,站在橹棚的六个水手一起摇动船橹。船儿眼看着加速驶向羽咋去了。信春张开双臂深呼吸,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拴船场上并无可疑的身影。之前觉得有人跟踪,或许只是自己疑心太重而产生的错觉。

十石船在澄澈透明的湖面滑行。茂密的芦苇岸边,栖息着成群结队的白鹄。海鸥和黑尾鸥为了捕捉淡水湖里的鱼类,正高声鸣叫着飞旋徘徊。

羽咋的港口已近在眼前时,只听久藏急切地叫道:“父亲大人,母亲她——”

信春正忙着把周遭的美景刻入脑海,一听这话,急忙回头。只见静子身躯倚着船舷,面色痛楚呼吸不畅。她的脸有些潮红,额上的发丝都已被汗湿,但身体却异常冰凉。

“静子,你怎么了?没事吧?”“没事。有点累而已。”静子吐气若游丝,却还硬撑着不让信春担心。“都发高烧了,怎么可能没事?”信春抱静子坐膝上,帮她擦拭后背和手脚。他有些六神无主,只能想到替她暖一暖身子。“别怕!马上带你去看医生。”

信春抱着静子站起身来,打听乘客中有无习医之人。船内偏巧无人懂医,只一位僧侣言道,羽咋就有个他相熟的医生,倘若知道病人下榻的旅馆,便可拜托其前往行医。

“歇宿在哪里好呢?如有令人安心的栖身之所,还请大家务必告知。”信春过于担心,连声音都哽咽了。“的场屋就不错,只是价钱稍贵。”“贵也一定不会拖欠。请您带我们去,成吗?”

的场屋是位于拴船场附近的船宿。羽咋是往返于日本海的大型船只的集散地,因此随处可见以船夫和水手为客源的船宿。而这之中,的场屋是最为上等气派的。

信春走进店里,拿出三贯银两的银票,跟掌柜说要以此支付。“当然可以,这边请。”掌柜也不预收银票,便把一家三口带入一个崭新的榻榻米房间。

不多时医生也及时到来,是个留全发[14]的五十出头的男人,据说曾经师从名医曲直濑道三。“夫人的心脏有些羸弱啊。”医生捏着手腕把脉,面露难色,“最近夫人是否有异常悲痛之事?您可知晓?”“知道。为此,她历经了千辛万苦。”“若不介意的话,能否告知一二?”

既然是为了诊治,信春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说到动情处,他握拳捶胸,说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原来如此。但夫人还是坚强地挺过来了。”“不光挺过来了,她还一直守护着我,以她那么瘦小的身体……”喉头被激荡的情绪阻塞,信春没能继续说下去。“病根就在这儿。心劳加逞强,阻碍了气血的流通。”“如何才能治愈?”“摄取充足的营养并静养。这是神通丸,每日服用三粒。”医生告知他们就诊费和住宿费记一起就好,随后便匆匆离去。

送医生出门之时,信春发现常夜灯的背光处有一男子正窥视着自己。此人担着行李,裹腿卷起,一副伙计模样的打扮。信春清楚地记得,此人老早便坐定在十石船上了。乘坐清晨最早的江舟从芹川出发的话,很容易推算出将在良川换乘十石船。所以,这人先行上了十石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暗中盯梢。

(这个兔崽子!)信春赤着脚出了门,一把抓起放在门边的防盗棒冲将过去。就是这些家伙让静子这么痛苦,不管是什么来头,先暴打一顿出了气再说。信春边跑边系紧裙裤,在握棒处吐上唾沫,做好恶战的准备。

他的速度极快!这个近六尺的大个子,就像个善于踹脚的猛兽,迅速缩短着和对方的距离。大概是担心这么下去马上会被追到,伙计模样的男人在街角处一拐,躲进建筑物背后。观音寺的参道两侧到处是茶店和纪念品店,那人定是躲了进去。可信春也不能挨家挨户去搜。

等信春回到旅馆时,静子已经昏昏入睡。久藏安静地坐在枕边,一脸担心地紧盯着母亲。

“饿了吧。吃点东西吧?”

“不用。”久藏冷冷地答着,头也不回。

“母亲会没事的,睡一晚就好了。”夜还很长。信春铺好被褥,硬拉着久藏入睡。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入眠。夜半时分,信春被细微的虫鸣声惊醒。白天那股暑热,到了夜里一下子便凉了下来。金钟儿和蟋蟀正悄悄地竞相鸣叫。

十五的月亮清澈通透,幽蓝的月光透过隔扇洒进来,宛如置身海底的一片静谧之中,静子和久藏相依而眠。久藏原本睡在信春那侧,不知何时已依偎在了静子身旁,熟睡中一双小手还紧紧抱着母亲的臂膀。

静子侧身躺着,左手搭在久藏的背上,像是抱着他。或许是熟睡中无意识的动作吧,她手臂上还缠着薄被,看起来轻巧得好似羽衣袖子一般。

(这……)

信春愣住了。静子虽然已经病倒,却还本能地要保护孩子,他在静子身上看到了作为护子神的鬼子母神的身影。鬼子母神曾是专门杀食幼儿的夜叉,在佛祖的教导下变成了奉子、安产、育儿的守护神。而追随她的十罗刹女曾是大鬼神女,在法华经陀螺尼品里,称其为四天下所有鬼神的母亲。

信春受经文的字面意思误导,以为十罗刹女是鬼子母神的眷属。二者同为神,所以之前一直把她们画成同等大小。但实际并非如此,鬼子母神其实是十罗刹女的母亲,是她率领众鬼神之母的十罗刹女,守护着孩子和法华经的门徒们。

(因此,新的画应该——)

把十罗刹女置于鬼子母神身旁,如久藏依偎在静子怀里那般才行。这一转念,信春再也按捺不住,立即拿出画本和木笔,开始绘草图。

正中间为怀抱孩子的鬼子母神像,孩子伸出胖嘟嘟的手臂,嬉闹着想抓取母亲手中的石榴。十罗刹女们有些妒忌怀里的孩子,她们也想享受母亲的温柔,无奈已经长大成人。因此,虽然她们脸上一副懂事的神情,但内心却有一双无形的手正伸向母亲。她们身后远处,绘在圆环中的日天子、月天子、明星天子,正用光芒照亮她们的慈母之路。

新画的构思一幕幕浮现,信春痴迷地舞动木笔。草图十分逼真,线条生动传神,画得比预想的更有纵深感。信春几乎陶醉在自己的技艺和精彩的草图之中了,如酒醉般挥舞着木笔。

过世的宗清曾教导自己,唯有当信仰和表现融为一体,新的构思才会灵光闪现。信春如今才总算明白过来,甚而觉得先前所发生的悲剧或许都是为了让他能达到这种境界。

他想描绘细微处,但仅靠透过隔扇的月光毕竟不够。静子的表情很难看清,所以信春稍稍打开门板,好让光线多漏进一些。

月光如白刃般从细缝射入,照亮静子的脸。她苍白凸起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疲劳,脸颊像是烤焦了一般了无生气,形同死人。信春似被人泼了盆冷水,突然清醒。对绘画的狂热迅速降温,残酷的现实重新逼近。

(什么画师!什么灵感!害死养父母,让妻儿流落街头,却还在这里自我陶醉!)你还是人吗?内心的苛责如排山倒海。信春慌忙拉上门板,在莫名的冲动下将草图撕成碎片。艺术是一种病。无论画得多美多真实,都只不过是私欲与烦恼所操纵的奇思淫巧而已。悔意如惊涛骇浪般席卷信春,他魁梧的后背忽地抽搐起来。

三天过去,静子的身子还是没有好转。可以稍许喝点粥了,但尚不能起身。信春再次唤来医生,询问多久才能治愈。医生口气严厉:“需要安静修养十天。倘若勉强劳累,后果将不堪设想。”随后怏怏而去。信春收起画本画材,只尽心看护静子。倘若静子有什么闪失,自己也活不下去了。于是他封存了蠢蠢欲动的内心,决定当下不再绘画。这以后,信春一旦听说有助于养病的食材,便立马前往市场购买。他担心久藏在母亲身旁太过不安,便索性背着他一道出门。

附近有个美丽的海岸,叫千里滨。细腻的白沙岸,伴着涨落的海水一直延伸至无穷。若是平素,他肯定早已取出画本开始素描,这也是教久藏学画海浪的绝好时机。可现在,他连笔都不去碰了。不光是对静子的愧疚,也是因为察觉了自己对绘画的各种丑陋心思,让他提不起兴致。

第五天,静子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血色,终于可以坐起身来。“夫君,有件事想麻烦你,可以吗?”静子的语气十分拘谨。“可是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信春边晾衣服边问。“不是的。你能不能和久藏去一趟气多大神社,替我祈求一番。”听说若是奉上随身携带之物,再向神灵祈愿的话,病体便会迅速恢复。静子说罢递给他一把梳子。

“好,这事儿就交给我吧。”信春爽快地应承下来。考虑到中途可能遭遇七人众手下的突然袭击,他还是预先借用了旅馆的防盗棒,这才牵着久藏的手出门。

气多大神社位于邑知泻的北部,主位神是大己贵命(大国主神),从出云乘舟来到能登一地,开拓疆土并镇守此地成为守护神。与出云大神社一般,作为结缘之神广受众徒信赖。

穿过大门走在参道,便看见高耸的神门。柏树皮修葺的四柱门尽显庄严,格调之高不愧为能登第一神宫。过了神门,便是拜殿和本殿。社内周遭的原始林郁郁葱葱。本殿右侧是白山神社的社殿,左边则是供奉若宫神社的社殿。这若宫神社便是两年前,畠山义纲为祈求光复能登而捐赠的。虽是小巧的一间社流造[15],但其优美的姿态充分展现了畠山文化的精髓。

信春和久藏来到本殿前,却不知该将静子托付的梳子敬奉在何处。若是放错了地方,静子的康复祈愿可能传不到神明那里。信春环顾四周想找人询问,可偌大的院内一个人影都见不着。无奈之下,他只好把梳子和零钱一起包入怀纸[16]投入香资箱,然后拉响社铃,击掌并双手合十,低头专心祈愿——拜托神明让静子早一天痊愈!

“父亲大人,神明在哪里啊?”久藏也合起手掌,疑惑地仰望本殿。殿门紧闭着,唯有横梁上雕刻的双龙俯视着久藏。

“神明上天入地,无处不在,这森林也有,正聆听着祈愿者的心声呢。”所以,你也赶紧跟神明祷告吧,保佑母亲早日康复。信春再次双手合十,给久藏做了示范。

“可是,母亲吩咐我来看看这里的神明呢。”

“这个嘛,得用心的眼睛去看。”

院内又恢复了静寂,海风吹拂着树梢,响起阵阵亘古不变的沙沙之声。信春着魔了似的,陷入深深的寂寞当中。他赶忙拉起久藏的手,想要快步离开。

“阁下留步!请问是长谷川先生吗?”正当他们穿过拜殿时,一位三十来岁的僧人踩着砾石追了上来。

“正是。”

“贫僧是正觉院的尊海。先生可还记得?”

信春亲切地笑笑,但实在记不起在哪见过。“七年前本寺得到一幅先生的十二天像图,那时贫僧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啊!你就是那时候的——”信春记得是位为人随和的圆脸俗僧,带发修行,还穿着绸衣,难怪他一下子想不起来。

“贫僧当时兼任气多大神社和正觉院两头,所以您不记得也无可厚非。”尊海憨厚地摸着自己光溜溜的和尚脑袋。那时流行神佛习合[17],所以在神社的社内也有正觉院等神宫寺(现在高野山真言宗),而且宫司和住持由同一人担任的情况并不少见。

“那时候承蒙先生关照!托先生洪福,众参拜者都是十分欣喜。”

“那是畠山公所敬奉的佛画,我不过是动笔作画而已。”那是七年前,信春二十六岁的时候画的。当时尚不知愿主是谁,只知道是为了祈求畠山家的繁荣昌盛而敬奉的。

“每年的盂兰盆节至一月,十二天像图都会挂在本殿供人瞻仰。先生要去看看吗?”

“本殿好像关着呢。”

“若是开着门,怕会有海鸟飞入,啄伤画卷。所以我们会在没人之时关闭殿门。”既然殿门能开,信春觉得看一眼再走也无妨。虽然不久前才决定远离绘画,但想起在榆原村时连畠山义续都盛赞此画,所以也想亲眼确认一下此画的功底。

尊海打开了正门与所有偏门,不过伸展着长长屋檐的本殿殿内依旧略显昏暗与阴冷。十二天像图正悬挂其间,只一眼信春便被画中的气势所震慑,像被捆绑了手脚般无法动弹。右手持剑左手结印的罗刹天,四面四手的梵天,暗绿色皮肤张牙舞爪的伊舍那天,右手紧握独钴杵、左手握拳的帝释天……十二天神手持熊熊燃烧的火焰光圈,成排地环绕着信春,其锐利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信春的内心。

这些全身心画就的精细到每一根毛发的诸神,以远远超越信春自身力量与思虑的真实存在感,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信春深深叹了口气,自己终究还是离不开画。即便只是被私欲和烦恼所操纵的一些技巧,若不能继续钻研下去,活着也等同于行尸走肉。他被自己的画点醒了。

“啊,神明!”久藏发现了悬挂于顶棚的挂轴,很高兴母亲说的都是真的。

“你母亲说的神明,就是这幅画吗?”

“是啊,母亲说是父亲画的神明。”

原来静子委托信春捐纳梳子,其实是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画,从迷惑中重拾绘画的信心。信春这才意识到静子的苦心,茫然呆立了半晌。

信春谢过尊海,向神门跨步走去,内心充盈着新的力量。

“久藏,你也想成为画师吗?”

“嗯。”铿锵的童音响彻院内。

“那好,咱俩一起努力。”信春像是获得了重生,抱起久藏坐在自己肩头。“哇!驾——咯噔咯噔咯噔。”久藏欢呼雀跃,双手紧紧扶住信春的脑袋。归途遇到一家卖团子的小吃店,信春买了静子钟爱的御手洗团子[18]回到旅馆。掀开印有商号的蓝色布帘时,信春差点撞上一个正要外出之人。此人伙计打扮,正是那个尾随信春的人。他发现擦肩而过的是信春后,慌乱中欲夺路而逃。

“喂,站住!”信春长臂一挥抓住此人的领子。

“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

“我没跟踪你,快放手。”男子背过身去,想挣脱束缚。

信春左手抓牢对方的胸脯,拧紧了一把扯过来:“老实说,谁派你来的?”

“是,我说我说,你快放手。”那人哀求道,惊恐之下竟致手足无措。信春一放手,他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力竭。虽然只不过是轻轻一拧,可衣襟掐到了脖子,让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烦死了,吵什么呢!”熟悉的声音响起,长谷川宗高自布帘后现身。是养父宗清的弟弟,想让信春和静子离婚之人。“怎么会是你小子!要是弄伤了我的人可就不好办喽。”

“这人是叔叔店里的?”

“是啊。不过,你不配叫我叔叔。”

“这人一直跟踪我们,我还以为——”还以为是七人众的手下。

“是我让他盯梢的。谁让你们做强盗似的勾当!”

“强盗?什么意思?我们做什么了?”

“碍手碍脚的家伙,快滚开!”宗高一把推开信春,带着那个伙计匆匆离去。真是莫名其妙,但又不能拦住宗高问个明白。信春憋着一肚子怨气回到房间,静子已经坐起了身,正耷拉着脑袋。“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们查看了店里的账本,咱们的银票给发现了。”

宗高察觉到阿通擅自开出三贯银两的银票,便叫伙计尾随信春三人,拿回银票。

“他们明明知道你正病着,还掀开被子强抢银票?”

“他们一直嚷嚷着还银票、还银票,嘴里还不干不净,我便忍不住把银票砸了过去。真是对不住啊。”

“不必道歉,换成我也一样。”

“可是,这旅馆的费用怎么办呢?”

“别再纠结了,我来想办法。先把这个吃了吧,身子最要紧。”信春说罢拿出团子串。

“哇,好诱人啊。”静子用手指分开蘸着甜酱油的团子,一边无奈地嘟囔道,“哪家都有不通情理的人哪。”

“是啊,真是雪上加霜。”

“不过这么一来反而觉得轻松了,倒也挺好。不然总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

打这日起病魔忽地走远了似的,静子的情况越来越好。食欲也有了,洗衣打扫的力气也回来了。唯一的问题是怎么支付住宿费。这么高档的房间,住一晚起码得五百文钱,他们住了十晚就是五贯,相当于现在的五十万日元。

信春身无分文,还仗着有那张银票,把手头的零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现在的他穷得倒立过来都掉不出一个子儿。

(用画来支付吧。)

既然进京是冲着当画师去的,怎么可以连住宿的钱都赚不到?信春定下决心,重新取出已收好的画具。就画郭巨图吧。如同孝子郭巨舍身为老母而掘得金银,信春必须为了静子和久藏拼死努力。

信春把壁橱的两面隔扇卸下,放在书桌上,架上木板,搭出一个鹰架。然后磨上足够的墨水,排好十几种毛笔。

(南无诸天善神!)

他向法华宗的守护神祈祷后,屏息落下最初一笔。狩野永德的郭巨图已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并且经过无数次修改完善最终才得出了令自己满意的图样。现在他把图样按两面隔扇的大小重新构建,用基本的线条勾勒出骨架。

画,三天就绘完了。细微精准,连松树干上的裂纹和岩石底部的杂草都惟妙惟肖。“客官,您这是干什么?”船宿的老板大惊失色冲将过来,“这个隔扇是专门从京都请师傅过来制作的特订品。您在这里涂什么鸦?”“嗯,您请看。”信春拆掉鹰架,把隔扇安置回原来的地方。一切如预期般完美,画刚好收进壁橱里,正熠熠生辉。“怎么样,满意吗?”

“真是相当出彩啊,这是大唐画吧。”老板也看得出神,但一听说信春想以此抵去住宿费时,马上脸色一沉。“客官不可胡言乱语。住宿费要四贯五百文呢,再加上道顿先生的医药费,合计五贯。这画儿能抵得过来吗?”

“银票被上次来的那人抢走了,我现在是身无分文呀。”

“听您这么说我也很为难。我这可是做生意啊。”

二人这样一问一答之际,道顿先生来了。他刚好过来收医药费。

“哦!这是——”道顿惊叹一声,像被磁铁吸引般地凑到隔扇前坐定。不愧是京都曲直道三的医学高足,他对绘画也是慧眼独具。“老板,你什么时候购进了这样的名画?”

“这画是这位先生擅自画的,还说要抵去住宿费呢。”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老板哭丧道。

“住宿费多少钱?”

“四贯五百文。合着您的医药费共计五贯。”

“老板是觉得不合算啊。”

“那是肯定的,五贯呢!”

“不然这样,我出五贯,呃不,如果能给落款的话我出八贯买走。如何?”道顿性急地想拉过作品,仿佛逮着了大鱼决计不让溜走。信春没有异议。他递了个眼色给静子,随后在隔扇右下方署名并按上袋形印章。“您真是长谷川信春先生啊!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道顿激动万分,捧起信春的手。“不好意思,这位是——”老板对这意外的场面瞠目结舌。“是长谷川信春先生啊。气多大神社的十二天像正出自先生神笔哪!”

十二天像图的挂轴在京都也是好评连连。把这隔扇拿去大名家或者商家,起码值二十贯以上。道顿极为得意的神情语气,把船宿老板悔到肠青。

翌日早晨,信春顺利结过账,正打算出发,旅馆老板恭敬地问道:

“先生这是要去哪儿?”“乘船去敦贺。”信春着急赶路,昨晚便跟船家谈妥诸项事宜。“您是急着去京城啊?”“正是。去本山有些事情。”“这样的话,不如再等候一时。浅井和织田在近江打得不可开交,出琵琶湖去京都的路走不通了。”这是从敦贺过来的行人捎来的消息。因此老板谦逊地建议信春再逗留一时,静观其变。其盛情雅意,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只要先生再帮我画一幅隔扇画,你们在此逗留几日都不成问题。”

对方搓着手不住地挽留,但信春并未允诺。他想早日抵达京都,在本法寺安顿下来研习绘画。不想因路途凶险便踌躇不前。

这一日,他们绕道东寻坊的要冲,来到三国码头,翌日午后抵达敦贺。下船后他们向货运马夫打听消息。所谓货运马夫,是指专门从事敦贺到琵琶湖海津的行李搬运业者。他们应该最清楚近江一带的局势。

“不行,那里去不成。”马夫的头领神情冷淡。织田信长为了攻击浅井长政,调动五万兵力进攻北近江。因此,北国大街被严密封锁,没有特别许可不得入内。

“这特别许可,要怎么才能获得?”“比如说有事情报告织田的武将,或者为织田效命等等。我等想要进去是不可能的。”敦贺一地是信长的敌人朝仓义景的领地。因此,织田方面的戒备尤其森严。信春原以为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情形远比想象的要严峻。

思前想后,信春打算拜访一下法华宗的寺院。在敦贺,有一个本法寺的分庙,名曰妙莲寺,从此寺或许能打听到更多的详情。这个时节,寺院对局外人相当严格。多亏有本延寺日便上人的证明书,信春三人才得以入内。

三人一起被领到膳房,五十多岁的住持亲自前来招呼:“贫僧日达,是日便上人的弟子。在本山修行时多亏了上人的照顾。”“我在七尾是佛画师,本次打算前往本法寺修行。”“贫僧从日便上人处听说过先生。上人说您堪比肩京都的画师,对您十分青睐。只是先生为何要在这个时期——”前往京都?住持的神情既非同情又非责难,言下之意则是,现今前往近江简直如同赴死。“因出了些变故我只能远离七尾。于是才想要依仗本法寺,潜心专研绘画。”信春再三询问到底有无他法可以抵达京都。“贫僧甚是同情,但确实没法子啊。”“战事有那么激烈吗?”“信长这个人是第六天的魔王。端坐欲界的顶端,统领三界,企图令一切众生悉数听其摆弄。”因此,他对敌对势力决不姑息,不灭掉浅井和朝仓誓不罢休。日达如此告知。“可是曾听言信长公在去年年末听从天皇勒令,与浅井、朝仓他们议和了。当时将军也在场为证,怎么可以单方面撕毁协议呢?”

“对于第六天的魔王来说,天子也好将军也罢,都不当一回事儿,哪天要是不如自己的意了,便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天子,消灭将军吧。”

诚如日达所深深担忧的那般,信长已经明确打出推翻旧体制的方针。去年十二月十四日,在正亲町天皇的勅令下与浅井、朝仓讲和的信长,放弃了近江的大部分占领地折回岐阜城。但这其实是苦肉计,目的是为了躲避北部的浅井、朝仓和南部的石山本愿寺、三好三人众的南北夹击。他一开始就不打算真正从命。这一点在信长往后的行动中逐一显露出来。

议和后的半个月,即元龟二年(1571)正月,信长对元旦朝贺的诸将们明言,今年的目标是消灭比叡山延历寺。浅井、朝仓固守比叡山时,延历寺无视信长的再三警告与其作对,所以今年他要报这个仇。不仅如此,延历寺还处于浅井、朝仓和石山本愿寺、三好三人众的势力范围的中间位置,起到了联系两方紧密合作的枢纽作用。因此,摧毁这个枢纽,并阻碍双方的兵员移动和军需物资的运输,对信长来说尤为重要。

“信长的军队在余吴、木之本一地都做了些什么,先生可有听闻?”说罢,日达和尚一张温和的脸,渐渐怒气勃发。

“没有,未曾听说。”

“围猎人群。他用大军包围村庄,然后逐步缩小包围圈,把所有人一个不剩地杀光。”

“连女人和孩子也是?”

“是的,孕妇及尚在吃奶的婴儿都不例外。僧人、尼姑、宫司、高僧也都无一幸免。但凡在这个村庄里的,便烧光家园,连一只虫子都不放过。”

“怎么会?怎么这般残忍……”武士也讲人情。奥村家的父亲自幼教导自己:不可杀害无关战事者,不可追杀投降乞生者。从这样的伦理观来看,信长的所作所为已然偏离武士之道,是不可饶恕的杀戮。“所以,贫僧说信长是第六天的魔王。正儿八经之人是做不出这种事的。”日达愤怒至极,不禁涕泗横流。他双手合十,为牺牲者祈祷冥福。“那……从若狭去京都可行吗?”谈话间,信春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不可。以前尚可穿过朽木谷,一路翻山越岭,进入京都。但大约半年前,朽木元纲归降信长麾下之后,此道亦被严密封锁。”“那岂不是与京都完全无法联络了?”“倒也不是,还剩有一条山路。”

从敦贺登上野坂岳,穿过若狭与近江边境的山岗,可以到达比叡山。然后下至八濑或者北白川,便可穿过信长军的警戒网。这是连接越前白山和比叡山的苦行僧之道,也是三好三人众、石山本愿寺替浅井、朝仓补给弹药的军用路。

“那条道是走得通的吧?”

“您一个人的话或许可行,可若是携妻带子则定然行不通。”

“请住持稍等。容我跟与拙荆商量一下。”

信春去见了在别室等候的静子,告知她自己想一个人先去京都跟本法寺联络。“去京都只有一条山路可行,你和久藏都走不了。所以,我一个人先去,想办法拜托本法寺收留我们。”

“那在此期间,我们该怎么办呢?”静子正给久藏喂食在码头买的饭团。“我会拜托日达上人让你们暂住此处。他是本延寺日便上人的弟子,应该肯帮忙。”“往返京都,大约要多久?”“这个啊,大概个把月吧。”信春说着没谱的话。他这是要穿越战乱区,谁都不知中途会发生何事。虽然手持一封写给日尧上人的介绍信,可终究不清楚在本法寺会有何种遭遇。只是,信春一心想早日去京都,所以特意说得容易些,好让静子同意。“在此期间,我和久藏要怎么生活呢?”“出发前我会绘画。越中富山的妙传寺不是托我描绘一幅鬼子母神十罗刹女像吗?只要画好送去妙传寺,可得五贯。把这钱交给寺庙用作你们的滞留费,寺庙应该不会反对。”“能这么顺利吗?还没画吧?”静子把久藏吃剩的饭团塞进嘴里,一脸惆怅。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新的构图已经在脑子里了。”信春说起那晚,看着静子和久藏的睡姿偶得的构思。十罗刹女并不是鬼子母神的眷属,而是女儿。所以应该这么画,他取出画本和木笔画起草图来。

静子看着画本,深邃的眼神里充满哀伤。“真好。这幅画,肯定能让妙传寺满意。”她强作欢颜,认可了自己和久藏留在寺庙等候的想法。信春赶紧回到日达和尚处,拜托长老照看静子母子。

“可以。但是倘若这画并不值这个价,就当没说过这事儿。”妙莲寺与妙传寺相交甚久,自然不能送去上不得台面的画作。日达严厉地告知他,若画作不行,便将静子母子二人送回七尾。

就这样,信春一家暂时住进了寺庙的塔头,他从翌日起着手作画。构思已妥,也依此画了草图,但最关键的鬼子母神的表情还定不下来。在新构思成型的那晚,信春为了描绘细处,开门取了些月光,却见到了静子疲惫病态的脸庞宛如死人般苍白,不禁愕然。他对自己的罪过深感内疚,一把撕毁了草图。于是构思也就此戛然而止。需用什么表情,必须从头考量。

“对不住啊,你能抱一下久藏吗?”信春摆好静子与久藏的坐姿,想从中得些灵感。静子很快照做了,可表情却不如意。对未来的不安已快将她摧毁,哪里还能有如意的表情?可即便如此,静子怀抱久藏的手还是那么温柔,看着信春的目光还是充满了信赖,她足以抗争残酷命运的强大内心表露无遗。

(就它了。)信春忘我地舞动画笔。所谓慈悲就是以悲为慈。鬼神与人的无奈正是因着佛祖深深的怜悯而被救赎。受佛感化的鬼子母神也应当是暗含着悲哀与忧郁的无限温柔的表情。

信春作着画,好似喝了烈酒般陶醉其中。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而深沉的爱,化作欢喜澎湃而来。就跟碰触了在天庭传法的如来佛光时的那种欢喜一样。画师的心绪都一一传递到了画作上。鬼子母神的一张脸散发出一种目不可测的光明,不仅感化了围绕四周的十罗刹女,也包括背后的日天和月天。

信春作此画用了两天。

“果不其然!不愧是让日便上人所侧目之人。”日达和尚对画作心折首肯,答应即刻将此画送往富山的妙传寺。“贫僧会负责地照顾先生妻儿,直至您从京都返回。您应该不熟悉山路,贫僧就让寺里的人做个陪同。”不过日达和尚另有一事相求。

“住持有何事,请尽管吩咐。”信春依旧沉浸在全力作画的兴奋当中。“有一封信希望能交给本法寺的日尧上人。如有回信,也请捎来。”“遵命。这封信何时可以准备妥当?”“已经准备好了。”日达拿出蜡封的信函。

于是信春打算马上启程。若是一再拖拉的话,恐怕战事会越来越激烈,前往京都的机会将会愈加渺茫。“这个不用带么?”静子拿出装着画材的行李。“本法寺同意了就马上来接你们,中途怕是没有时间作画。”其实信春也想带,不过为了能让静子安心,还是留下的好。“时值乱世,山路也不见得安全。危险的地方就别去了啊。”“我知道。我把你们留在这儿,不会做鲁莽之事的。”

负责带路的源八已经等候在塔头玄关处。此人模样宛如狮子头一般,下颚鼓鼓的。个头不高,但肩膀很宽,颇为结实。“去京都要几日?”“以我的脚力要两天。跟你一起的话,大概三天吧。”源八是木地师[19]出身,常年生活在山中。他虽是若狭人,但据说对这附近的山林也是了如指掌。“我对自己的脚力也很有信心呢。会尽量跟上,不会落下的。”

信春在静子和久藏的目送下意气高昂地出发了,但没过多久便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虽然走在平坦道路上时,速度倒是不相上下,可一进入山道,他与源八的脚力差距便显而易见了。源八虽比信春矮了足足一尺,但却如履平地般轻轻巧巧地噌噌往上蹿。

因怕被源八就地扔下,于是他只沉默着拼命赶路。这时信春才忽然意识到,从七尾硬撑着走过来的静子,该是怎样的心情。当时,他也会特意放慢脚步等她,但过于着急赶路时便会忘记,等反应过来,总发现自己已比静子快出好多。而且即便是停下脚步等待之时,他也不敢保证自己一直是温柔体贴的。自己的缺乏关心也是导致静子体力透支的原因。

二人从野坂岳往南,在相连的山岗一直走,来到三国山的山顶,源八停下脚步,卸下背上的行李说道:“在此处休息一下吧。”信春松了一口气,喝起竹筒里的水来。“您看!那就是近江之海。”手指的方向正是广袤的琵琶湖。一个巨大的淡水湖在晴空的映照之下泛着青青的粼光。成熟待收的稻米把平原染成一片金黄。红叶满山,层林尽染。天地自然,悠悠雄大,展示着自古以来的和谐,不曾理会人世间的战乱纷争。

“那边是若狭,这边是敦贺。”西北方是若狭湾以及三方五湖,正北方是宽广的敦贺港。从高处望去,日本海和琵琶湖竟隔得意外的近。“这儿是若狭、越前和近江的边境,故称三国山。”

源八看上去冷淡简慢,但却意外是个话痨。他还哧溜爬上一棵大柿子树,把结满沉甸甸柿子的枝条整个都掰了下来。“入了山绝不可焦躁。这儿不是人们可以随心所欲的。”源八像似看穿了信春的心思,说完便张开大嘴,嚼起柿子来。信春也吃了几个。这是尖顶小头柿子,遍布着黑芝麻点儿,极为甘甜可口。微脆的口感很是过瘾,吃下两三个便又觉得有力气了。当晚,他们在粟柄山岭附近露宿。在若狭的美滨与湖畔的牧野相连的这条道上,可以近距离地感觉到人气,让人安心。翌日凌晨出发,顺利翻越了三十三间山,但到达一个可以俯视若狭大道之处时,源八突然停住道:“糟糕!是那帮家伙。”

信长手下的军兵在前面设了关卡,查禁往来的行人。他们在白石明神社安营扎寨,百人余的队伍都穿着盔甲,戒备森严。再往前便是熊川的客栈,屋舍鳞次栉比。若狭大道又名九里半大道,道路连接小滨和今津,有九里半,相当于现在的三十八公里长,与盐津大道并称琵琶湖的水路要塞。关卡便设在大道和山路的交叉口。很明显,信长军妄图截断比叡山和越前的通道。

“这关卡之前并不存在,貌似这帮人已经发觉这条道了。”“那要怎么办?”信春初次见到信长的军队,倒吸了一口凉气。信长军军备之精良前所未见,根本不是越前的军队可以抗衡的。“这样的话我们没法儿去大路。等天黑吧。”他们打算趁天黑混过去。但信长军到了夜里便燃起篝火,丝毫没有松懈警戒。

“他们定是有目的的。不然,没道理放这么多兵力在此。”源八打算去打探一下虚实,无声无息地沿斜坡下山去了。

信春本想稍作休息,可内心却忐忑不安,辗转难眠。他仰卧在铺满落叶的地面,遥望着闪闪发亮的漫天星斗。那最亮的北极星就是引导众生得悟的如来星。

不多时,源八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要赶快!听说今日就会同延历寺开战。”所以已经开始重兵层层包围了。他们须在开战前穿过比叡山,否则就无法到达京都。

源八是个出色的领路人。他带着信春沿着寒风川走下山,绕过关卡,顺利走到山脊道上。临近水坂山岭的时候,夜色渐呈鱼肚白,快天亮了。二人正坐在岩石上喘气,前方出现两个苦行僧。他们穿着抹布外衣,背负藤箱,拄着锡杖走过来。

比叡山里有人称“千日回峰行”的苦行,最严酷的时候一天需步行二十里。天台宗修验派的苦行僧们每日锻炼,便为了达成这个目标。

但自从比叡山支援浅井、朝仓军队后,他们便承担起运送弹药的任务。藤箱里装着火药和铅,穿越山路送去越前一乘谷和北近江的小谷城。即便在黑夜,他们也能自在穿梭于山林,连赫赫有名的信长军也对他们无能为力。

“大路上有近百名朽木元纲的手下呢。”源八不经意地把消息透露给苦行僧们,可二僧既不停留也不回头,照旧迈着整齐的步伐过去了。

一旦决定快走,源八便毫不留情,飞也似的走在百里岳、三国岳、经岳、皆子山等琵琶湖周围的山岗上。傍晚时分,二人到达途中山岭。从此地过京大道,再穿过大原、八濑便可进入京城。但这个山岭也有近百名的警卫士兵,正严厉勘查着过往的行人。

“怎么办?说是本法寺的使者,或许能让我们通过。”

“不行。还是走到比叡山,从没有监视的地方入京比较好。”信春想起日达和尚称信长为第六天魔王的话语,还有被驱逐出七尾的内疚和自卑,也令他不敢出现在信长军面前。万一被捕,身份又被人在七尾打听出来的话,十有八九会惹来麻烦。

二人避开警戒线,傍晚时分来到仰木山岭。这是连接近江坚田与洛北大原的道路,山岭上还有茶店。他们在此买了热乎乎的团子吃,也买到了久违的好心情。

“在横川有我一朋友的庙舍,就在那头不远。今晚就去那里歇宿吧。”源八迅速吞下团子,继续步行。他带着信春来到一个名曰惠心堂的庙舍。这里原本是为门徒和参拜者留宿所修建的大型建筑,但因年久失修,墙壁和地板都破了洞。

庙舍里已经先到了三十来人。有一半是通过仰木山岭往来近江和京都的行脚商人。剩下一半是远途前来参拜或者祈愿之人。

庙舍的佛台安放着阿弥陀如来像,佛像右手的五色彩带垂至板间。这缘于一个典故,据说设立惠心堂的源信,手握着五色丝带得到了弥陀的救赎而终于成佛。

翌日九月十二日,信春在莫名的巨响中醒来。四面八方传来不知是欢呼还是谩骂的声音,以不下于几万人的气势搅得地动山摇。此时天还未亮,已有十来人察觉异常而起身,彼此相顾骇然。其余人还在呼呼大睡。

“开战了!信长攻过来了!”外面有人大喊。是寺庙的僧人在四处奔走相告。

“就算是信长,也不会来这里吧?”某位初老的行脚商喃喃自语道。比叡山有不被侵的特权,是武家势力不可入内的圣地。

不多时,火铳齐声射击的声音响起。不下于几千支火铳的射击声,从山麓各处如旋涡般席卷而来,随后便是如怒涛般的叫吼声,越逼越近。显而易见,这是军队发出鸣金挑战声。

“大家快快逃散吧!信长打过来啦!”供给伙食的尼僧脸色苍白地仓皇而入。

“真是笨啊,这里可是比叡山哪。”刚才的行脚商人不安到痉挛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比叡山延历寺自传教大师最澄开山以来,因镇守王城的鬼门而备受尊崇。向此山发兵等同于跟朝廷开战。都城人模样的行脚商像是在说,哪里会有人向比叡山开战的呢?

“东塔已经打起来了,快跑快跑!”尼僧语音焦虑急促,转而又跑去别的庙舍通告。

“快跑吧,好像很不寻常。”源八熟练地收拾好行李,站起身。

“你先走吧,我去看看情形。”信春想去东塔一探究竟。

“干啥!打算送死去吗?”源八抓住他的手臂,问他在寺里等待的妻儿们将如何是好。

“没事的,我马上就回来。”信春甩开源八的手跑了出去。面临异常事件,信春总想去靠近,并一探事件的本质。所以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正被无可救药地撩拨着。

从横川到建有根本中堂的东塔,大约一里路。信春跑在路上时,战局愈加恶化了。从坂本道攻入的信长军,已经逼近慈觉大师庙附近。这里是延历寺的正门,门口砌起了双重虎口[20]来固守山寺。门内的僧兵们备好弓箭、长矛和投石,拼死防守。但因半夜被袭,僧兵不仅人数少,且皆未穿盔甲。而信长军则火铳火矢并用,搭云梯跨过围墙,一个接一个地跳入院内,对僧兵见一个杀一个。打头阵的,是浅蓝色底上印有桔梗家纹的明智光秀的五千名手下。

庙内有不下两千的男女老少。这些人原本住在山麓的坂本、坚田等地,因信长军的急攻而逃上来避难的。他们与其眷属是住在延历寺庄园的人,自然非战斗人员。但信长军所到之处一律毫不留情地斩杀,所以他们都来不及打点行李,匆匆忙忙地就跑来避难。

这里面也有健壮之士,为了守护家人和寺庙试图遏制信长军。他们赤着脚,拿着生疏的兵器阻挡在信长军面前。没有兵器的人则空手与对方扭作一团,试图给家人多争取些逃生的时间。

然而信长军有压倒性的优势。他们身着最新的装备,用久经沙场的熟练战法,坚实地执行着他们的任务。

那些知道既不能抵抗又无路投降的人们则如鸟兽散,纷纷逃向西塔和横川。奉命守卫根本中堂、阿弥陀堂、大讲堂、戒坛院等的众僧们,也因惊恐的扩散而争先逃亡。御堂里有为数众多的老僧、高僧和修行僧,他们委身佛法、依然坚守着寺庙。信长军明明知晓,却毫不留情一概放火烧毁。

其所用的武器是棒火矢,在铁矢前端装上火药筒,再用火铳打出。这是西洋传来的新兵器。火矢被射到御堂的门和横梁上,火药筒瞬间遍地熊熊燃烧,将这信仰的圣地团团包裹在火焰之中。

根本中堂自传教大师开山以来,一直承继着法灯。为的是传承大师的信念——能照亮世间片隅之地者便是国之宝。正因有了这个法灯的传统,日莲、法然、亲鸾们才能立足于世。然而信长军的棒火矢竟把这个传统也烧掉了。偶尔有人试图逃离火场跑出来的,全部都被斩杀。

信春在传教大师的御庙附近目击到的,正是这如同地狱图般的光景。很多人跑上坂道逃生。追着这些人砍杀的武士们被反溅的血液染得通红,却仍挥舞大刀,阵阵紧逼。信春被这惨烈的光景震慑住了,吓破了胆似的杵在那儿。

“愣什么呢,快跑呀!”不知是谁,跑过他旁边时向他大吼。信春这才清醒过来,但此时已有数百人背着桔梗家纹旗紧逼过来。信春夹杂在众人当中,朝横川方向逃去。穿过担堂一侧,跑进杉树林的独道上。众人争先恐后地逃命,随时都可能被周围人挤飞出去。

谁都会因恐惧而抓狂,所以本能地觉得和众人在一起就是安全的。不过信春忽然想起了日达上人那番“信长围猎众人”的话。横川另一侧的仰木山岭也有信长军,所以这么跑下去,刚好可能被前后夹击。意识到这一点,信春急忙脱离大众朝大黑山的中腹逃去。

待躲入巨杉的树荫下刚舒了一口气,他发觉头顶有野兽的尖锐叫声。抬头一看,一只大猿猴正用整个身子摇晃着树枝,这是在警告他,这是俺的地盘,不许靠近。

信春捡起小石头想打走猿猴,可仔细一看,周遭的树上尚有数百头猿猴,正对自己虎视眈眈,一旦与其敌对,定会一齐冲将下来。猿猴是比叡山的神兽,之前受到优渥的待遇,从不会加害于人。但此次信长军的乱入令其惊恐万分,随时都可能采取攻击态势。

于是信春静静放下小石头,弯腰蹲伏,用蜷缩身体的方式告诉猿猴们,自己并没有敌意。

过了一会儿,跑向横川的众人便开始往回跑。因为木下秀吉的军队从坚田登上仰木山岭,用弓箭和火铳阻挡了众人的前进。往回跑的人和往前跑的人冲撞在一起,正互相推挤走投无路之时,遭到秀吉军和光秀军的前后夹击。就如同袭击羊群的群狼一般,由外及里,逐一砍杀。也有人试图冲出独道,但训练有素的武者早已悠然等在前方了。就如同卷起旋涡的浊流,将外逃者一一吞没。

信春无可奈何地看着这番惨状。胸中的愤怒与哀怜像要炸裂开来,却丝毫无力阻挡这幕惨剧的发生。唯有好好看清眼前的现实,用自己的画笔再现这番地狱光景,才是对众人最好的哀悼。信春睁大泪眼,目不转睛凝视着这一切。

“那里也有人。别让他跑了。”秀吉军的步卒发现了信春,射来一箭。

信春瞬间跳入巨杉的背后。秀吉军的弓箭手来势凶猛,射击精准,刚才若是呆着不动,一定早被射穿了身子。

“是个上等猎物啊。快包围!包围!”头领模样、身穿盔甲的武士下令后,二十人左右的弓箭队排着阵形逐步包围过来。

继续待在这里很危险。但若从巨杉背后跳出来,则会立马被乱箭射死。就在这命悬一线的危机时刻,头顶的大猿猴摇动树枝,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俺们的地盘,不许靠近!尽管大猿猴如此威吓了一番,可对方却毫不在意。步卒中的一人已经拉满弓,朝大猿猴的胸部射去一箭。

大猿猴从晃动的树枝弹落下来,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几乎与此同时,数百头猿猴一齐冲下树来,朝秀吉军扑去。弓箭队的步卒们纷纷拔刀防卫,但猿猴们一个接一个,络绎不绝地飞扑过来,步卒们只好无可奈何地逃回队里。

趁着这个间隙信春逃了出来,越过山岗,朝京都方向的下坡路拼命跑去。他脚踩落叶,数次滑倒屁股着地,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一直连滚带爬没命地逃。好歹军队的呼喊声和火铳声渐行渐远,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不料,下方竟也传来叫喊声。

十来个僧人被织田信忠的二十来个士兵包围了。背着木瓜家纹旗的步卒们,耍着刀枪袭将过去。众僧中也有披甲持长刀之人,但其武艺显然不及武士们。其间有一位高大的僧人怀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幼童。为了保护幼童,他拼命抵抗。但不一会儿,浅墨色的僧衣已被染成血红。

信春恍惚间将这孩子看成了久藏,于是对信长军的做法简直怒火中烧。决不能容忍此事!若是眼看着幼童被杀,我还有什么资格存活于世?信春的心被彻底激怒。

他环顾四周,搬出斜坡上突起的岩石朝信忠军方向砸去。这需双手合抱的一块巨石,压着杂木滚落而去。趁着众步卒因岩石而怯阵之际,信春挡在怀抱孩子的僧人面前,接过长刀挥舞得滴水不漏。这是他在奥村家习得的凌厉绝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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