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感交集。我不会往外说。我答应了他们。他们威胁说,如果我往外说,下回他们对我会更狠。迄今为止,他们的确一次比一次凶狠。而且是在我守口如瓶的情况下。因此,这是一个空洞的恐吓。既然我没往外说他们对我也是一次比一次凶狠,那么,即便我往外说了,情况也不可能变得更糟。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把我唬住了,虽然从逻辑上推理,这是空洞的威胁。我没往外说。但他们可能以一种还无法想象的粗暴方式对待我,而且振振有词,说这是我把事情往外说造成的后果。所以,我没往外说。这就是我的处境。
我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他们会随时过来,然后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对待我,以防我把事情往外说。
他们显然没有真正的思考能力。他们显然觉得对我的迫害非同一般,如果我把事情往外说,鬼知道他们会遭到什么报应。
如果他们有思考能力,他们完全可以高枕无忧。我根本不可能把事情往外说,说了也没人信。他们对我做的事情,法治国家不知如何定性。他们对我做的事情,资产阶级社会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也没有相应的法律条款或者类似条款。既没出台禁令,也没颁发许可。他们对我做的事情,不好说应该定义为控诉还是起诉。偌若必须二选一,那与其说是起诉,不如说是控诉。但没有任何机构免责控诉。
所以,他们真的不必害怕我往外说。他们威胁说,如果我往外说,我的下场更惨。他们说这话,无非想吓唬我。
我开始把自己遭遇的一切写下来。我在写作中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圆形的监狱。这是对某种意识状态的形象表达。我可以运动,但是我无法在运动中前行。不管哪个方向。
停止运动是无法想象的。但我希望如此。累瘫。累瘫就好了。可惜我一点不觉得累。我等他们再来把我……这个我恰恰不能往外说。但是我可以说或者写下面这句话:被他们如此这般对待,比事后去想他们再次给我造成了什么伤害要好受一些。
但现在有一个体会:我没有把我不可以往外说的事情记下来,但是我记录了我不可以往外说这一事实。这必然要产生某种后果,但是我不可能、也不愿意为此而放弃记录。我可是要多轻率就多轻率!我刚刚写下我在记录这个句子,词汇如冰雹一般向我砸来。本来这些词汇我是可以拒之于千里之外的。经验!恶词一个!一切所谓的高大上词汇都是恶词!一整套在争霸过程中产生的语言。下面的说法也是在书写过程中产生的:在他们走了之后;在他们再来之前。哪来的之前!哪来的之后!这类语言从何而来,连这个问题我都不感兴趣。一件事情,如果之前发生与之后发生迥然有别,我就没法在这个世界存在。仿佛在之后和下一个之前之间存在某种可以命名的东西。或者应该命名的东西。又是一阵劈头盖脸:时间!何不马上又来:过程!我最不情愿做的事情就是被迫计数。什么频率?仿佛事情不是连续不断地发生。如果需要用时间表达,就说:同时发生。平行发生。共时发生。
有个事情我不能往外说。我写下了这句话。
现在我改弦易辙,写一句被外面的语言称为坦白的句子:由于自身原因,我所遭遇的事情不能往外说。
我不由自主地做了什么事情?我也是受常见的表达习俗左右的奴隶,我偷梁换柱,把自己遭遇的事情变成了人物形象。我现在被迫承认,作为来访者出现那些人,都是我的创造物。我有所企图。我想以此避免把我所遭遇的事情往外说。
只有一个人不得不阻止我把自己遭遇的事情往外说,这就是我本人。为了抵御诱惑,不把事情往外说,我求助想象和幻想,无所不用其极。我成功了。迄今是成功的。我可以这么说。
我面临一种强制,非把自己的遭遇往外说不可。在屈服这一强制之前,我保持沉默。外部世界渴望获悉我的遭遇,但我不会让他们得逞。同时我清楚地感觉到,稍不留神语言就会把我引入俗套。我,绝对不让外界得逞!怎么可能!
我把话做点修改:有点遭遇,你就想往外说。你又不好意思往外说。你的羞怯请你保持沉默。我太乐意接受这一邀请。又多了一个沉默不语者!我没想到自己走到这一步。
说到外部世界,我把话说得再直白点:学者们连篇累牍地制造意义,反对沉默不语。当权者则为他们付钱、包装,并乐在其中。有时我产生一种感觉,仿佛这些创造意义的饱学之士专事拉着我们听其倾诉,就是说,阻止我们沉默不语。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们,沉默者,我们不构成危险,不对人恐吓,不做这类勾当。我们只是幻想自己已经逃之夭夭。我说的是我自己。
我常常大声宣告:我已逃之夭夭!但愿没人相信我。
我一次又一次的逃遁尝试:主观臆想!我一次又一次的自救运动:纯粹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