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麻木而枯燥的生活,我实在是受够了!”我愤怒地推开眼前的生产机器,将零件摔得咯吱作响。
夜以继日的工作,循环反复的内容,低到令人发指的薪水,使我的耐心一点点消磨殆尽。
“我讨厌这样的生活!”我恶狠狠地说着,不顾同事们诧异的眼神,转身把那扇封印着自由的冰冷铁门重重带上!
我要去寻找我想要的生活。
路灯散发的微弱光芒被无处不在的黑暗一点点蚕食,铁水浇筑的水泥地上残留着一连串杂乱密集的脚印。
我像是逃命似地飞快跑出这座城市,一座座修筑的钢铁工厂如影随形,沿着我奔跑的足迹一路延伸到城市的边缘。
“我倒要看看,脚下的影子会不会背叛我,将我抓回去!”我狠狠地瞪了一眼与自己愈行愈远的影子,踏入了身后一望无际的茫茫沙漠中!
一天,两天。
三天,四天。
我怀着满腔的怒火与不甘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中走了整整四天,终于在一个城市扩张不到的角落跌坐下来。
背包里的食物已经消耗殆尽,我取出仅剩的半瓶矿泉水,一股脑地灌入了口中。
一滴滴水渍沿着嘴角滑落而下,打湿了一小片干燥的沙粒。
平静的沙堆渐渐凸起一个小包,我忍不住翻开上面掩盖的黄沙,一阵摸索以后,拽出了一只干瘦的骨手。
“啊!”我吓得身体猛然哆嗦,下意识地把骨手甩开,往后连连挪动了好几米。
可是紧接着,一股绚丽的光芒混合着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目。
在骨手的食指上,赫然镶嵌着一枚戒指。
那上面点缀着一颗淡蓝色的钻石!
我瞬间将先前的恐惧抛在脑后,眼神贪婪地盯着那枚钻石。
我尝试着把钻石从骨手上掰下来,然而戒指嵌得很紧,掰不动。
我心头一横,一手牢牢定住骨手,一手握住戒指,向两侧拉扯。
“啪嗒。”骨指应声而断,我满怀喜悦地将这截骨指收入怀中。
“呜呜!”还未等我琢磨着如何出手这笔意外得来的横财,远处的地平线上忽然升起了一股遮天蔽日的沙暴。
满天的黄沙在高空中旋转飞舞,仿佛一头从地底苏醒的沙巨人般宣泄着愤怒,挥舞起硕大的手臂将周围千米方圆的地貌摧残得不成样子。
我颤栗着向后疯狂奔跑,可没过多久就被呼啸而来的沙漠风暴笼罩。就像是一片微不足道的树叶被轻易吹起,我的身体被一条条由沙粒汇成的手掌肆意拉扯,在可怕的沙暴中随波逐流。
“不…那是我的!”我护在胸口的两条手臂被狂沙无情拍开,那枚镶嵌着钻石的戒指连同骨手一并被卷入风暴的深处,转瞬间便是不见了踪迹。
我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幕,眼中的神采由不安变为恐慌,再由恐慌转向绝望,最后由绝望衍化为无边的愤怒!
凭什么!
凭什么区区黄沙就能操纵我的自由!
凭什么区区沙暴就要碾碎我好不容易升起的希望!
凭什么我就无法拥有这股随意掌控他人命运的力量!!
我把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一道道狂暴的沙鞭无情地抽打在我的身上,高速旋转的飞沙走石肆意侵蚀着我的身体,彻底扰乱了已经混沌不清的意识!
不知过去多久,我迷迷糊糊地从昏迷中醒来。
四野静悄悄的,身后是枯燥单调的无边黄沙。更远处看不真切,只是勉强能辨出一座钢铁城市的轮廓。一团团深黑色的烟雾盖过天空,隐约传来一阵阵机器加工的轰鸣声。
“不…不!”我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座城市缓缓推进而来,疲惫的双眼里充满了血丝。
恐慌如潮水一般在我心中急速蔓延,我甚至顾不得满身的疼痛与擦伤,转身向着沙漠的深处逃去!
我没日没夜地逃,近乎忘记了时间的概念。那些对于生活的美好向往被我无情地抛在脑后,耳边如梦魇般时刻响起的模糊轰鸣声刺激着我不断向前,越跑越深,直至跑到了沙漠的尽头!
“呼,呼!”我艰难地喘着气,奔跑已久的双腿开始不堪重负,像是报废的机器零件般摧残着我的整具身体。
我狼狈地躺在沙漠上,蔽体的衣物早已在长期的风沙肆虐下变得破损不堪。
我吃力地翻过身,正准备扯断衣物,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沙漠另一头的一抹绿意。
那是…绿洲!
我挣扎着爬起身,就像是流离失所的自耕农突然看见了一片肥沃的土地般,竭尽自身仅有的力气向着那片绿色沙洲跑去。
近了,愈发的近了。
一千米,八百米,五百米,三百米…
终于,在临近绿洲一百多米的时候,所剩无几的体力彻底告罄。我步履蹒跚地继续前走几步,然后身形猛然一个踉跄,重重的摔在了沙地上。
“嘭!”松软的沙地向下塌陷,一粒粒灼热的黄沙飞溅着洒向四周,原地形成一个个马蹄状的浅坑。
一支外出返程的商队在沙漠中快速行过,十七头体型健壮的骆驼背上托着一名名护卫,后方还有一辆装饰华美的骆车。
“咦?这里怎么躺着一个人?”领头的商人轻咦一声,牵着骆驼走了两步,围绕着我转起圈子。
“去,把他搬上骆背。”商人挥了挥手,招呼来两名随行的护卫,合力将我搬上了一只骆驼的脊背。
做完这一切后,他信手取出了腰间的水囊,仰头猛灌一口。
“水,水…!”我侧过脑袋,任由身体随着凹凸不平的骆背来回起伏,眼睛却是一刻不停地盯着商人手中的水囊,透露出毒蛇般的嫉妒光芒!
我失去了所拥有的一切,像只流浪的野猫般迷失在沙漠里,连口水都喝不到!你却可以在这里指挥着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指令下达便能决定他人的去留!
为什么!
为什么你可以心安理得的享用水源,看着我渴得半死不活无动于衷!
我不知从哪里涌来的力气,五指敛成爪状在骆驼的背上狠狠抓挠,使劲地撕扯着黄褐色的毛发。
然而骆驼却无动于衷,只是发出了一声绵长的哼哧,依然迈动着那四只健壮有力的骆蹄向前走去,仿佛丝毫感受不到我的愤怒。
随着骆驼一同前行的还有商队。商队行驶的速度很快,不多时就穿过了一百多米的死亡沙漠,抵达了绿洲的边缘。
“嚯,可算回来了。这次贸易带回来的财富,足以让我们好好挥霍一阵了!”
领头的商人翻身下了骆背,对着身后随行的十七名护卫吹起一声欢悦的口哨。护卫们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围绕着骆车唱起轻快的音乐。
我听着晦涩难懂的歌声,忍不住挪了挪身子,一不小心从骆驼背上摔了下来。
落地产生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商人的注意。他晃动着一枚奇异的铃铛制止了护卫们的欢呼,自己则向我走来,俯下身子关切问道:“怎么了?我的朋友。你似乎不是幻梦小镇的人,可以告诉我你的来历吗?”
我喉结微微蠕动,嘴唇因为久未饮水显得异常干涩,只好用混浊黯淡的目光看着他。
“噢,是我疏忽了。”商人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拍打着衣服上的沙粒残留,把拴在腰间的那只水囊递给了我。
“咕噜…”我毫不犹豫地接过水囊,痛痛快快地大喝起来。
可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尽管我大口大口地灌着水,水囊的重量却没有一丝减少。就仿佛水囊内部连通了一条宽阔的江河,储存着无尽的水源!
“呜…啊!这究竟…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失声尖叫,嘴巴传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呜咽声。抓着水囊的那只手就仿佛入土生根一般,不受控制地抓起水囊往我嘴里猛灌!
我毛骨悚然地看着一股股泛现墨黑色的污水从嘴角溢出,身体在源源不断的污水灌注下迅速膨胀,就像是一颗充气饱和的热气球,将身上穿着的衣物撑破开裂!
“啊啊啊!”我歇斯底里地嘶吼着,终于在浊水即将撑爆身体之前将水囊甩开。失去了宣泄口的水囊被甩向半空,竟是挥洒出了一点点掺杂着血迹的内脏碎片!
“咳咳…”我顾不得擦拭满身的污水,瘫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借助沙地上汇成的一小摊水洼,我看见自己的脸庞变得格外臃肿,双手就仿佛凭空多出了十斤赘肉,几乎看不见骨头的轮廓!
“你到底给我喝了什么!”我像是入了魔似的猛然抬起头,不顾干燥开裂的嘴唇,朝着递给我水囊的商人怒吼道。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几乎吓得我肝胆寸断!茫无际涯的漫漫沙漠上,哪里还有商人和一众护卫的身影?!那分明是十八具风化已久的森森白骨!
此时,我正趴在一具白骨的旁边,对着尸骨泛现出光泽的空洞眼眶,端详着自己臃肿不堪的躯壳!
“见鬼!!”我的瞳孔急剧放大,仅有的胆气瞬间被丢得烟消云散。前所未有的恐惧如杂草般疯狂滋生,我就像是一只卑微的爬虫慌乱地向后逃去,没入了一片虚幻透明的诡异绿芒中!
“咔擦!”十八具白骨忽然崩碎开来,化作了一地的齑粉。满地的尘土混合着碎石飞扬起来,形成一片铺天盖地的沙尘暴。
一阵阵鬼谷狼嚎似的哀鸣从风暴深处传出,仿佛宣示着大自然的愤怒,卷起一股股高达数十丈的沙之匹练向我抽打而来!
“完了!”我看着身后瞬息而至的沙漠风暴,心底如坠入冰窖般彻底绝望,一双疲惫的眼睛再睁不开来。迈动的双腿也没有了继续奔跑的动力,就这样怔怔的钉在了原地!
“先生,你没事吧?”
一分钟,两分钟。
不知过去了多久,意料之中的死亡狂沙并没有降临,无边的沙漠也失去了踪影,一切都回归了平静。
尝试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间装饰奢华的房间。
一幅幅精致华美的画像随意挂在两侧墙壁上,地板是一块块澄澈透明的水晶,透过光滑如镜的地面,可以映见天花板上镶嵌的一颗颗夜明珠。
此时的我就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身上铺着用天鹅绒织成的棉毯。
一名容貌姣好的女佣恭恭敬敬地站在身边,满脸敬畏地看着我。
“这是…哪里…我不是应该让那该死的沙暴吞噬了吗…”我用手支撑着身体,艰难地直起身,却骇然发现肿胀的双手又恢复了原样。
“先生,您不会是睡糊涂了?昨天您和小姐共进晚餐后,因为喝了太多的红酒与小姐一起沉沉睡下,这些您都不记得了吗?”女佣怯生生地回应着,楚楚动人的样子惹人生怜。
“小姐…共进晚餐…?那我…我又是谁…”我机械式地重复着女佣的话,扶起昏昏沉沉的脑袋,只觉得有许多模糊的记忆片段在脑海里互相碰撞。
强烈的疼痛感沿着记忆深处不断涌来,一幕幕光怪陆离的画面接连闪烁而过,仿佛一记记重锤敲击在我的心头,令我忍不住要放声大叫!
“哐当!”一旁盛满清水的水杯被我猛地拍开,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溅起的水花随着碎片一并散射,许多水珠都溅在了女佣的身上。
“啊…先生,请您冷静一下…”女佣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花容失色,颤抖着娇躯,不敢抬头。
“冷静…”我强迫自己躺回到大床上,牙关紧咬,竭力压抑那濒临崩溃的精神。
只是在无意间,我忽然瞥见了女佣被清水打湿的衣衫,通过半透明的裙摆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美好。
“这是…”我看得口干舌燥,眼里的清澈被火焰一点点焚烧殆尽。刚刚平复的烦躁就如枯草融入了火星一般,顷刻间再度燃烧,席卷着无尽的谷欠望将我的理智尽数吞没!
“你…给我过来!”我低沉地嘶吼一声,猛地甩开棉毯,一把抓住了女佣柔弱的素手,使劲一拽把她拉到了怀里!
“不,不要这样…”女佣脸色苍白着连连抗拒,身躯如筛糠似的剧烈颤抖。只是这象征性的反抗非但没有起到作用,反而疯狂助长着我的谷欠,令我的思维陷入一片彻彻底底的混乱!
“呼呼…”良久以后,我喘着粗气,满腔的狂热渐渐恢复了平静,眼中的血红之色一点点退去。
我颤抖着抬起手,拂开遮掩着眼帘的凌乱发丝,眼前的景象已是大不相同。
湛蓝的天空,悠扬的白云,自由的飞鸟,清新的空气。
草原上安放着一座不见边际的庞大牧场。
我看见一名名牧民驱赶着各自的牛羊,在广袤的草原上穿行。
时不时有牧民从我身边走过,背负着一袋袋金光灿灿的钱币赶往牧场正中心的营帐。
“叮当。”大量的金币从布袋里滚出,被堆放在营帐前的空地上。牧民们抛开手头空荡荡的布袋,这才如释重负地纷纷离开。
沿着金币积成的小山一路向前,可以看到营帐附近有一副副随意摆放的烤架,上面串着一条条烤熟的兽肉。
一个脸型臃肿,腹部满是赘肉的男人正慵懒地躺在一张木制躺椅上,肆意地享受着身旁女佣喂来的烤肉,偶尔会用阴鸷的目光扫视一眼送来金币的牧民。
我麻木地看着如贵族一般统治牧民的肥胖男人,沉默的眼神里渐渐多出了一股傲慢。然后,我又静静看着一名名牧民从我的身边走过,重复着循环反复的过程。
一年,五年,十年。
一眨眼,十年过去了。
草原上愈发明显的枯色令人感到心悸。我揉了揉眼睛,看着最后一头野牛消失在了草原的尽头。
紧接着,饥荒来了。
牧民开始逃难,草原逐渐枯萎。烤架上的兽肉不断减少,男子的体型日趋瘦弱。
最后,整片草原化作了一望无际的沙漠,滚滚黑烟在天穹上翻涌。尚未逃离草原的十八名牧民则永远留在了这里,化作黄沙下的森森白骨。
“不…不!”我冷冷听着男子歇斯底里的哀嚎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看了一眼男子与我如出一辙的面容,我小心翼翼地划开他的胸膛。
里面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