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兴源百货店后院。
后院中央搭起简易的影台,亮子后面演员们紧张准备,台下店员们依次坐好,等待着影戏开演。
子恒和大龙坐在大伙儿中间,听店员们议论:“王保祯挨了算,东家又给咱演影戏,真是福无双至今日至呀!”
“听说,往后逢年过节都有影戏看啦!”……
喜良走过来,招呼子恒,把他叫到一边,说:“和记这阵子挣了点钱,有你的分红,不多,一百块大洋,存在东街钱庄,用前儿去支!”
子恒连连摆手,说:“喜良哥,这钱我不要,到今儿和记全是你张罗,我可没出一分钱,就这么白拿红利,我嘴不软手软!”
“别价,要不是你,哪有钱挣哪,本来和记都没活灵气了,按你说的改了代销栈,立马起死回生了!”
“你啥也别说,我肯定不要!”
“那好,你不要,我给闰生家送去!”喜良说完便走,子恒纳闷了好一阵子。
影戏开演,子恒回到店员中间坐好。
源荣堂庭院,游廊。
满月当空,游廊梁上挂着一排红色灯笼,仲平引着雨棠顺着游廊走到尽头,游廊拐角处的圆桌上摆着月饼、葡萄、苹果、梨子、桔子、黄果、广柑、香蕉、板栗、松子、瓜子、核桃、海棠果、桂圆、各种蜜饯、西瓜子……亮晶晶的呼应着水样的月光。
雨棠环顾庭院:“人咋这少?”
仲平示意她坐:“咱后院唱影,北市场大观茶园有通宵夜场,大伙儿都该干嘛干嘛去了!”
雨棠:“噢!”
仲平:“这样不挺好嘛,咱们赏月,有人走来走去多煞风景!”
“嗯!”雨棠在桌前坐定,二人对坐,仲平倒茶。
仲平:“我以茶代酒!——对了,这么好的月亮,应该有诗来助兴!”
雨棠:“你还会作诗啊?”
仲平:“那当然!你听好!”
仲平顺游廊踱步,略加思索,吟道:“云峰台上今宵月,奇绝平身此一行。天水光摇秋万顷,星河凉转夜三更。谪仙被酒骑鲸去,游女……嗯……哦,这首诗是我新作的,还不太熟,我再给你念一首,你听着啊!”
雨棠摘一颗葡萄,忍着笑。
仲平:“官动柳春条,秦淮生暮潮。楼台见新月,灯火上双桥。隔岸开朱箔,临风弄紫箫。谁怜远游子,心旆正摇摇!”
雨棠赞着:“好诗!”
仲平:“好诗多着呢!你再听啊!——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怎么样?好不好?”
雨棠:“好!简直绝了!”
仲平:“那当然!”
仲平坐下来,伸手挑水果。
雨棠说:“我真是没有想到!”
仲平以为雨棠在称赞他,不禁一阵得意,道:“没想到吧?”
雨棠忍着笑说:“没想到一千多年前你的名字竟然叫李白!”
仲平微微一愣,拿水果的手僵在当下。
雨棠含笑不语。
“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仲平尴尬一阵,说:“我昨晚一夜没睡……才背成这样……容易吗我!”
雨棠说:“你能陪我玩儿,我已经很高兴了!——其实,我并不希望你因为我而刻意做啥,活出你自己的个性,那才是真正的你!”
仲平颓然搓搓头,说:“我哪有啥个性啊?不会作诗不会赏画,不懂幽默,好不容易‘有情调’一回你还……”
雨棠起身,中肯的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只是你自己感觉不到!如果你为迎合别人而刻意改变,那才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仲平领悟着。
食堂。
子恒跟店员们一起吃饭。
举亭进门找到子恒,递给他一封信,说:“像是从老家来的。”
子恒拆开,大致浏览一下,惊讶的脱口而出:“我哥还活着?”话一出口才发觉声音大了,连忙闭嘴,端碗扒饭。
大龙确实真真切切的听清了,悄声问他:“在哪儿呢?”
子恒不敢再说什么,专心吃饭,过了一会才悄悄对大龙说:“这信是家里来的,说我闰生哥往家里汇钱了。”
大龙疑惑着。
李宅,长林房。
长林带着花镜在台灯下翻阅账簿。
开门的声音,叔同端上来一杯热茶:“大掌柜的,都快四更了……”
长林摘下眼镜,指点账簿:“你要是看了这些账,肯定也会睡不着的!”
叔同担心的问:“赔了?”
长林喝茶,摇头:“说反了!”
“哦,”叔同放下心来,欠身坐在一旁,“全仗您神机妙算!”
长林说:“这些天往关内走的玉米,全被天津的昌汇全、直隶的同发顺这些大商号买进,从账面上看还有涨价的余地!”
“那就好!”
长林摩挲茶杯:“今天有没有大连的电话呀?”
“有!”叔同痛快的说,“也是好消息!”
叔同一五一十的传达了电话里大连港顺利运粮的信息,长林觉得时机到了,决定召集掌柜们开会。
茂兴源大客厅。
掌柜们落坐,长林卷起面前的报纸,说:“这几天想必大家也注意到了吧,各商号的粮食价格已经全面降下来了!”
掌柜们相视点头。
赋笛说:“是啊,我听说丰汇米行的高粱才卖到四分钱一斤,比咱们降得还多呢!”
王掌柜说:“会不会影响咱们的销售?”
刘掌柜说:“咱们不能再降了,他们这是在做赔本买卖!”
长林说:“零售这一块咱们不跟他们抢!”
掌柜们立即专注的目光。
长林说:“昨天我接到大连的电话,说出口的粮食倒有涨价的苗头,不但玉米涨,其他粮食也涨了,平均要比奉天每斤高出四五厘,我估计还没有涨到头!”
石掌柜说:“这么说,咱们大批收购的时机已经到了!”
长林说:“对!眼看天就冷了,抓住这次机会,咱们应该大量收购余粮,越快越好!只要咱们抢先一步,等别人反应过来想赶也赶不上!——怎么样,你们有啥意见吗?”
在座掌柜们点头表示赞同。
赋笛说:“我们听您的!”
长林说:“嗯,这样!石掌柜,你带人多注意一下粮食交易所的行情,趁着信息还未被人知,抢先收购!”
石掌柜说:“哎!”
长林说:“烧锅的业务刘掌柜先多费点儿心,王掌柜赶紧去联系车皮,南满铁路运输紧张,咱们要抢在三九之前把粮食从大连港走出去,这事还得快点儿办!”
刘掌柜说:“我没问题!”
王掌柜一迟疑说:“大掌柜,要照这么个收购法儿……”他看看诸位,面有难色,说,“咱们准备的资金恐怕不够!”
长林说:“是呀,我算过了,资金确实差得很多,我决定贷款!”
百货店账柜。
子恒双手拄着在柜台上看举亭坐在账柜里闭着眼睛唱账:“……去了重打呀……”不经意间一睁眼,发现子恒正走神儿,停了唱账,问他:“琢磨啥呢?”
子恒回神:“哦,我是想……把分号做抵押贷款?你是不是听错了?”
举亭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凑近子恒低声说:“这是昨天开会时大掌柜提出来的,开始这个意见没通过,掌柜们怕一旦赔了影响分红,可今天早上又传来话,说是东家已经点头了,大伙儿这才同意了!”
“抵押了哪个分号?”
举亭说:“分号规模都不大,一个哪够?把大连分号盛兴源、长春分号隆兴源都抵给官银号了!这也难怪,掌柜们好不容易遇上了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咋能手软?”
子恒问:“他们真有那么大把握吗?这万一要是赔了,可不止是赔钱这么简单,弄不好封了分号,茂兴源可就大伤元气啦!”
“咳,咱们想到的,东家和掌柜们也想到了!从表面上看,掌柜们是相信大掌柜的眼力,其实大伙儿瞄准的是东家的态度!东家占多一半的财股,要是不稳赚,他才不会冒这个险呢!”
子恒若有所思:“现在啥都难说!”挪开柜台,低头理货。
飞雪笼罩的粮食交易市场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石掌柜指挥伙计们扛着一袋袋粮食垛满几辆马车。
粮贩甲:“你们是茂兴源的吧?”
伙计甲:“啊!”
粮贩甲:“你们每天都买这么多,粮价渐涨啊?”
伙计甲:“关内歉收闹的!”
粮贩乙:“哼,你们不抢着收购,也不至于涨这么快!”
“快啥?你看往后的!”石掌柜边说边递给伙计甲一张账单:“回去让大掌柜签个字!我带车去粮栈!”
“哎!”伙计甲把账单收进袖子里,对粮贩乙说,“我们不收照样有人收!就这行情!——走了啊!”
长鞭一甩,一声马嘶,几辆满载的马车鱼贯走出市场。
茂兴钱庄楼上办公室。
铭鑫拨拉一阵算珠子,眼睛直盯着算盘:“这一买一卖,够吃一辈子的了!——不逢时不逢时啊!”
他把帐簿一页一页的翻开,自语道:“白面就是白面,它榨不出油来!粮食就是粮食,它就是榨油的东西!——他妈的,我怎么就当不上粮栈掌柜啊!哼,便宜他姓石的了!”
猛吸几口烟,整个人笼罩在白雾里。
大观茶园,剧场看台。
舞台上上演评剧,台下观众具是专注的神情。
馨兰坐于看台中央,胡妈陪坐,打着盹儿,不一会儿鼾声微起,旁边观众频频侧视。
馨兰发觉,摇醒胡妈,胡妈惊醒,神色慌张的看看四周。
馨兰微愠着脸色:“就出来这一回,瞅你这盹儿打的!”
看了一会儿,馨兰带胡妈离开剧场。
黄包车穿过华灯街市,馨兰沉着脸和胡妈坐在车里。
馨兰说:“想当初秋莲跟我出来看戏,不管看到多晚,从来都精神着呢!你们倒好,哪个是能陪我看到最后的?!”
胡妈看看她,小心的解释:“太太……这人上了岁数就……我说句心里话,真不如把秋莲给找回来!”
馨兰不语。
源荣堂,内室。
行李箱敞开着,馨兰把柜子里的衣物一件件挑出来扔到床上,胡妈往行李箱里收拾,房间略显得凌乱。
馨兰嘱咐:“衣服不要太多!够换就行!”
胡妈应道:“哎!”
馨兰又说:“往年穿过的今年就不往天津带了,好像我没有新衣服似的!”
胡妈当下为难道:“呦,太太,以往您去天津穿过啥我哪知道,都是秋莲给您归置的!”
馨兰微怔在当下,表情暗淡:“那你就看着收拾吧,你觉得哪件好看就要哪件!”
“哎!”
馨兰走到门口,向外张望:“都啥时候了,仲平咋还不回来?”
李宅,雨棠房。
仲平递给雨棠一张纸条:“这是天津我家的地址,你可以给我写信!”
雨棠看了看纸条,说:“这地址……我有!”
“你有?那为啥你从来没给我写过信呢?”
“我……”雨棠为难的表情。
仲平问:“你是不是担心这兵荒马乱的,怕我收不到信?”
雨棠:“不是!其实我……”
“那你一定是怕你刚寄了信我就回来了是不?你放心,这次,我爸肯定留我到开学,也就是说,直到正月十七我才回来!这样你该放心了吧!——我等你的信啊!”
雨棠有些敷衍的应着:“嗯!”
仲平这才安心的告辞:“我妈肯定在满世界找我呢!——走了!”
关门的声音。
雨棠翻开一本书,把仲平留下的地址放进去,书页里夹着一张与之一模一样、只是有些泛黄的字条。
源荣堂,仲平房。
仲平躺在床上,头枕着双手。
馨兰进门,叫道:“仲平,原来你回来了!快,快收拾收拾,咱们尽早走,再晚几天怕是连火车票都买不着了!”
仲平一动不动,依旧躺着。
馨兰有些生气:“哎,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你——”
馨兰伸手碰一下仲平,仲平挪开身子,不情愿的:“妈,我在想事儿呢!”
“你想啥事情?想啥不能在火车上去想?”
“妈!——我就弄不明白为啥雨棠变得对我这么冷淡!”
馨兰盯着仲平:“你说啥?雨棠对你冷淡?”
“我让她给我写信,可我看她的态度……老不情愿似的!”
馨兰笑道:“你难得回天津一趟,她也许是不想打扰你过年,这又能说明啥呢?”
仲平坐起来:“妈,雨棠的性格您不是不知道,她心里想的啥从不轻易表露,可一旦被别人看出某种内容,那种念头就不是存在她心里一天两天了!”
馨兰费解地:“你到底想说啥?”
仲平说:“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小时候我们一起在城墙根下逮蛐蛐儿晒太阳,形影不离!刚上中学的时候,我哪天放学没等她她就好几天不理我,可现在……我就算站在她面前,她那眼光都能把我给绕过去!”
馨兰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傻儿子,别瞎想了,女孩子大了,自然跟小时候就不一样了,只要你好好待她,她就是走到天边,心里也装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