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
喜良和子恒等在包间,桌上几碟凉菜,俩人聊着买卖上的事。
少磊虽是做东之人,可来得最晚,一进包间,连连谢罪:“晚了晚了!我自罚三杯!”
“太便宜你了!”喜良拉着他坐定,认真的说,“一说要当新郎官了,就不把咱哥儿们放在心上啦,罚三杯哪够,至少的五杯!”
子恒也应和的说:“五大杯!”说着就给少磊倒酒。
“手下留情!”少磊指指自己的嗓子。
喜良说:“放心,京东白干,这酒柔,不伤喉!”
少磊哭丧着脸:“哥哥们,你们以为我当这个新郎官是心甘情愿哪?”
“咋?被逼的?”
少磊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就近递给喜良:“那女的长啥样我都不知道,家里就给我定下了,让我这个月底回家成亲,我是有苦无处诉啊!”
子恒听了,瞅瞅喜良,满眼怜悯。
喜良笑道:“凭你家那大宅门,这姑娘家世、模样定是错不了,你呀,甭叫屈了!——除非你心里还有别人!”
少磊一听这话立即不言语了,沉默着喝酒,一盅接一盅。子恒要制止,喜良暗暗握住他的手,示意他别管。五盅喝完,喜良把酒壶一挪,说:“喝不少了,再喝就不怕你烧坏嗓子?”
少磊闷闷的说:“我这一回去,家里哪还能让我再唱大鼓!”
喜良说:“你成了家,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除了你老婆谁还管你?”
少磊听出希望:“这话当真?”
“你看看我就知道了!我在奉天开家买卖,按时往家里寄钱,谁还管你是做买卖挣的还是唱影挣的!”
子恒也频频点头,说:“家里人说起来,这钱是你驻地方挣的,得意还来不及!”
少磊立即轻松不少,心里一乐,又喝起酒来。
几盘热菜上齐,哥儿仨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少磊语调越来越高,冒出一句:“这大鼓我是唱定了!这回回去,我头天拜堂,第儿天我就拜师学艺去,爱咋咋地!”
喜良筷子上夹的菜险些掉出,扭头瞅了瞅子恒,子恒显然也听见了少磊的话,没动声色,默默闷头干了一盅。
天福茶馆。
少磊拜师学艺这个打算并不是头脑发热说出的醉话,夜里寻思了一宿,第二天跟庄老板辞行时也这么说了,庄老板听了,稍作盘算,问:“你拜谁为师,可确定准了?”
少磊摇头:“还没有,咱乐亭几位名家,我都能打听到,不信连一位也拜不上!”
庄老板说:“不如这样,我倒能够上两位师傅,家父跟他们都有些故交,我给你写封信,你直接去找,有庄某的面子,多少能顺当一些!”
少磊求之不得,连忙称谢。
庄老板又说:“不过我也不是白帮你,有个条件!”
“您讲!”
“你学成之后,还得回我的天福茶馆!”
“好,我一定回来!”
庄老板大喜,掏出一纸合同,摆在少磊面前:“口说无凭,你得签了这个合同!”
“您还怕我不讲信用?”少磊拿起合同看了看,笑道:“违约赔偿三万大洋?——我哪值这么多钱哪!”
庄老板说:“我看准了,这铁片大鼓有市场,你要真能唱红喽,这点钱算啥呀?”
少磊爽快的签了字。
庄老板乐呵呵的把合同收起来:“这回我放心了,你就算跑到天边也得给我回来!”
乔宅。
柳香正打算跟天福茶馆签约,乔家老爷子就在后院咽了气,作为儿媳妇,按照规矩,须得过了守孝期才能登台唱曲。柳香只好跟着太太们食斋服素,好不容易熬过了期限,又忍着性子捱了些时日,等乔家上下渐渐艳丽起来,偶尔还能听得到些锣鼓家什的动静,她赶紧跑到春日町规模最大的百货商场买了一条洋纱长裙,又去美发屋烫卷了头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像电影明星一样艳丽洋气,这才赶往天福茶馆。
天福茶馆。
茶馆门口已然重新挂起了柳香的巨幅海报,柳香一高兴,也是为了表示忠心,立马登台唱了一段《牡丹亭》。
柳香的复出果然引起轰动,茶园满座,鲜花无数。柳香呆了一整天始终没见到少磊,不禁有点失落,不过她仍矜持着没有打听少磊的去向。
黑梅子扭扭嗒嗒穿过被花篮挤满的空间,来到柳香近前,道:“乔四太太,你真是魅力不减啊!我们还发愁朱少磊这一走,会空下场子,这回好了,你一来,又是满座了!”
柳香听说少磊走了,心凉了大半:“少磊……走了?”
“咋的?你还想你们二人同台呀?”
“他用不着躲我!”柳香急匆匆的去找少磊的琴师问究竟。
“哎……我话还没说完呢,”黑梅子误以为柳香去追少磊,冷笑道,“现在追有啥用?有本事追到关里,追到乐亭!早干啥去了?你凤冠霞帔迈进乔家的时候,瞅没瞅过后头那个追你的人?!”黑梅子越说越觉得少磊可怜,不觉间落下泪来,怕被柳香瞅见,赶紧拿手绢抹了抹脸。
过了一会儿,柳香蔫蔫的回来。
黑梅子说:“这回你总该相信了吧?他不走,你家乔九爷能盘下这个茶馆吗?他不盘下这个茶馆,能让你在这登台唱大鼓吗?”
柳香讶然:“乔九言买下了这个茶馆?”
“这么大事儿你还不知道哪?术少磊前脚回老家,九爷后脚就把天福茶馆买下了,还出了大价钱呢,大伙儿全议论这事儿呢……”
柳香怔着。
钟楼街道。
崭新的福莱式汽车徐徐开过来,百姓纷纷驻足观看,兴奋的议论着。
子恒骑自行车前行,行人挡住道路,他不得不跳下自行车,不经意间瞥见街道对过人群中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脑子里一震,胸中立即升起一团火燃烧起来,不由盯紧了那个人,向他快步走去,无奈人群拥挤,子恒拨开人群寻路追去,似乎撞了人,一个声音骂道:“嘿,小子,会不会走道儿啊?没长眼吧?”
子恒寻着声音的来源,压住怒火瞥那人一眼,等再回头看那久违的面孔时,已不见踪影。
子恒站在街上,四处搜寻着,脑子里乱嗡嗡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街上挪回面粉厂的,眼前晃动的全是哥哥齐闰生的影子。
李宅,长林房。
长林随手关门,示意子恒坐。
子恒没坐,表情凝重,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纸,递给长林。
长林接过展开,是“齐闰生死亡证明”,有些惊讶:“这个咋会到你的手里?”
子恒坐下,语气坦然:“我偷的。”
长林坐下来,亦平静的说:“关于齐闰生的事……我不想多说啥,在适当的时候,你就能理解!”
“啥时候适当?”
“现在还不是!”
子恒看着长林的眼睛,长林也在看着他。片刻,子恒起身欲走出。长林叫住他:“等等!”
子恒停住。
“我还要跟你说说面粉销路的事!”
子恒重新坐定,问:“您是说……销路不通?”
长林点头:“你说对了!石掌柜先后两次去大和厂跟日商谈判,都没有结果!商会里有人提出抵制日货,大家难免着想自己的利益,所以响应的人为数不多!”
“这个结果是咱们意料之中的!”
“好在春节期间面粉需求量大,这个月销量比以前强一些!”
“可这春节总有过完的一天哪!”
“说的是啊!我找你来,就是想商量一下……”
子恒略一迟疑:“您太抬举我了,我一个小劳金能想出啥好办法?”
长林摆摆手:“是这样,有个机会,我倒觉得可以利用一下!”
“噢?啥机会?”
“这不还有两个月就是大连商品展览会了嘛,咱们不如……”
“我明白了,您是想借助展会打出品牌?”
长林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咱们的茂兴牌面粉能顺利通过展会审查并获奖,咱们的面粉厂就一定能东山再起!——这确是个好办法!”
长林郑重的表情:“这也是个唯一的办法!——你如果决定不回老家,就抓紧时间准备吧,把商标的样式和面筋质对比研究一下!”
“好!”
“现在你的工作对个人对茂兴源都至关重要,其他事情实在不值得你分心哪!”
子恒一怔,立即会意:“我明白!”
奉天驿。
仲平走下火车,返身帮扶馨兰和刘妈下车,站台上停有一辆黑色圆头小车,司机接过行李放进车里。
仲平逗留站台,四下张望,有些失望的神情。
馨兰在小车里招呼:“仲平,快走了!”
仲平钻进小车,小车开动。
七福屋百货商店。
雨棠走出商店,一手拿着一只装颜料的长盒子,另一只手检看手袋里的东西。
子恒骑车路过,发现雨棠,紧急刹住,招呼:“哎!”
雨棠抬头,前迎几步:“哎,你这是去哪儿啊?跑的这么急?”
子恒:“我去趟粮栈!”
“大过年的你不休假倒挺忙活!”
“咳,就是面粉厂的那些事儿呗,半死不活的支撑着!”
“买卖上的事儿我帮不上你!”
子恒看着她手中的颜料盒,眨眨眼:“还真说不准呐!”
“哦?那好啊,只要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
“你倒痛快!是这样,茂兴面粉要竞争大连的博览会,到现在连个像样的商标还没有,要是你有兴趣……”
“让我设计商标?”
子恒承认的一笑:“当然,我是指你有兴趣也有时间的情况下!”
“我倒是有兴趣,可就怕我画出来的东西你们看不上!”
“我们是外行,你是专家,只要你画出来,我们就能努力看上!”
一辆黑色圆头小车驶过,仲平探头,见到二人有说有笑,怔着。
七福屋附近街道。
圆头小车停向路边,仲平走出来,目送小车走远,沿街回走。
在七福屋百货商店门口,仲平走近子恒和雨棠,叫道:“雨棠!”
二人皆发现了他。
子恒打招呼:“少东家来啦?”
仲平从鼻子里“嗯”一声。
雨棠问:“你啥时候回来的?”
“上午刚到!”
子恒对雨棠说:“你们聊,我该走了!”
仲平拦着:“哎,周子恒,别忙着走呀,我看你今天挺闲在,这样吧,我那屋一个多月没收拾了,乱七八糟的,你去帮我收拾收拾,咋样?”
“我?”
“咋?不愿去吗?”
雨棠低声道:“家里不是有下人吗?”
仲平显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伙计也可以干嘛!”
子恒别开脸,目光向着远处,装作没听见。
雨棠说:“伙计们都忙着呢,我帮你收拾吧!”
“哎,那可不中,你是李大掌柜的千金,我怎么敢劳驾你!”
子恒笑呵呵的说:“如果少东家不介意,我愿意帮忙!”
“你看看,人家周子恒愿去帮我的忙!”
子恒又说:“不过,这事儿得少东家跟夏经理说一声比较好,我出来办事儿,半路溜出去,回去是要挨罚的!”
雨棠盯着仲平。
仲平:“咳,这事儿好办,回头我跟夏经理说说,保证你不会挨罚!”
子恒:“那好,你们先回去,我跟柜上交代一句,随后就到!”
“也好!”仲平应了,转身对雨棠说,“对了,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你一定喜欢!咱们走吧!
仲平房。
雨棠环视仲平的房间,一切如常,纳闷道:“你的房间不是好好的吗?哪里需要收拾?”
“我就随口一说,难道伙计给东家打扫房间不应该吗?”仲平得意的说。
雨棠有些生气:“每天秋莲都来给你打扫,根本不脏,你是故意叫周子恒难堪是不是?”
“我……”仲平不敢承认。二人一阵沉默。
“你让我看的礼物呢?”雨棠提醒道。
“哦,在这儿!”仲平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叠画册和字画给雨棠看:“这本据说是刘石庵真迹!——这是明代画家仇十洲的作品,还有……这些,都给你!”
雨棠:“这些宝贝是哪里来的?”
仲平:“打赌赢的!”
雨棠:“赢谁的?”
仲平:“原本是我爸的,我去南方以后,我妈说我能回天津过年,我爸说我肯定回不来!于是我在信上就让我妈跟我爸打赌,以这些字画作赌注!我果然回来了,这些东西自然就归我了!”
雨棠:“原来就这么个赢法?跟明抢没啥两样嘛!”
仲平:“当然不一样!”
雨棠稍作翻看:“可这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啊,你家祖传的,我绝对不能要!”
仲平:“我家的就是我的!给你啥东西我都舍得!”
雨棠:“不如你借我看两天,能看看我就知足了!”
仲平:“是送给你的,我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我也不能不算数啊,就这么说定了,借啊!”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仲平回头,不禁一愣,只见十来个年轻人来到门口,见了仲平一起施礼道:“少东家!”
仲平纳闷着:“你们……”
对方解释道:“我们是面粉厂的伙计,周先生让我们来给您打扫房间!”
仲平这才想起了自己叫子恒来打扫房间的事。雨棠仔细看看,这些人里却没有子恒。
头前的大龙道:“少东家,有啥活儿您尽管吩咐!”
仲平只顾惊讶着,一时不知说啥。
雨棠佩服极了子恒的智慧,心中火气顿消,忍着笑,问仲平:“少东家,您有啥活就快说吧,人家可都等着呢!”
仲平带着满心气恼,随手往屋里一指:“墙、地板,还有书柜、衣橱,都给我整干净喽!”
“好咧!”伙计们一拥而上,拿掸子的,拿笤帚的,拿抹布的……飞快的干起来。
仲平瞅着众人忙活又好气又好笑。
屋里很快乌烟瘴气。
“你看这屋……”雨棠不由捂住了口鼻。
仲平大喊:“嘿,你们咋整呢?存心捣乱是不是?”
雨棠急匆匆收拾了几件中意的作品,向仲平告辞:“我得走了!”说着抱着字画跑出。
“太呛了!咳……咳……”仲平咳嗽着跑出,“这帮人……”
子恒在仲平毫无防备的时候赶到,笑道:“少东家,伙计们干得您还满意吧!”
仲平瞅见他,顿时一股火气涌了上来:“我不是说让你一个人来吗?你也答应了,你看你整了一群啥人……”
子恒努力回忆:“我记得我答应帮您忙,可没说一定是我自己干哪!咋?他们干得不好?”
“你看看!”仲平指点着屋内飞扬的尘土,“这屋里还能待人吗?你们就这么给我干活?”
子恒解释:“哦,我忘了跟您说,面粉厂的粉尘比这大多了,伙计们都习惯了!”
雨棠瞅瞅子恒彬彬有礼的脸偷偷一笑,对仲平说:“你们忙吧,这些字画我拿回去看!”
仲平望着雨棠的背影,低头瞅瞅自己满身粘尘,有些懊丧,想发作,又不甘心,勉强挤出一句:“雨棠的喜好只有我最清楚,也只有我能让她开心!”语气里原本酝酿好的优越感荡然无存,这句话在子恒听来只剩下做作的显摆。
子恒对仲平一笑:“我看得出,你们是挺要好的朋友!”接着站在门口大声招呼:“弟兄们,差不多了,我们回吧!”
众伙计放下活计,纷纷向仲平告辞。
子恒客气的跟仲平说:“少东家,您一路上车马劳顿,我们就不多耽误了,您早些休息,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说完跟上伙计们走了。
仲平眼睁睁看他们走远,愤愤道:“周子恒,你等着,早晚我叫你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