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辰时,随着几声炮响,临海贡院大门打开,众秀女盛装上轿,开始启程入京。
共有三十余顶秀女暖轿鱼贯而出,前有营兵开道,后有捕快保驾,府衙执鞭趋辟,旌旗罗盖招展,钦差官吏骑马前后弹压,浩浩荡荡一路出了东门,向东过大田朝灵江方向而去,沿途无数百姓夹道围观。他们要在灵江码头登船,沿着水路北上临安府。
尹志平师徒三人站在东门城楼上目送众人一路远去。谢玄与谢道清一块生活了十年,自小相依为命,乃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如今见阿姊愈行愈远,想到不知何时才能相聚,但觉悲从中来不经意间两行清泪挂脸而下。
尹志平见状,轻叹一声:“痴儿,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家阿姊此去是福不是祸,你应该为她开心才是。何况来日方长你们必有相聚之时。”
谢玄抹去眼泪,点了点头,心中暗自决定等跟着师傅学有所成就去临安府找阿姊。
三人眺望良久后便走下城头,穿过临海县城,从西门穿门而出。出城之时谢玄回头默默看了看这座生活了十年的城市,并将它牢牢地记在了内心深处,然后跟着尹志平头也不回向西而去。
几日前尹志平便说今日启程北归,于是昨夜谢玄向伯婶正式告别。两位老人刚刚送走谢道清,现在谢玄也要离他们而去,心中很是不舍,虽然知道这是姐弟二人的造化,但昨夜阿伯还是喝了个酩汀大醉,阿婶也是抹了半宿的眼泪。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谢玄也想留在伯婶身边服侍二老,只是见识了尹志平的神奇手段,才知道这个时代存在太多未知,外面的世界给了他更大的吸引力和诱惑。而且只有学得一身本领才能更好的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才能有能力照顾好自己的亲人,才能跟上阿姊的步伐,才能有机会帮上阿姊,于是他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出去学得一身本领,再回来照顾二老,再去找自己的阿姊。
谢玄这几日没见到楚狂人,而阿姊入京沿途都有重兵护送,渐渐的也就把楚狂人的威胁丢之脑后。
师徒北归首先也要赶赴临安府,虽与秀女船队顺路却无法同行。他们需要沿着官道走到临安府再坐船经京杭大运河直赴大都,南宋虽偏安于秦岭、淮河以南,却是历史上经济发达、文化昌盛,对外开放程度最高的朝代。尤其以江浙一带为最,而支撑这一切的正式南宋高度发展的江海航运。
出城后不久,谢玄远远便看到十几个人影站在官道两侧。走近才发现是五师兄段志坚等全真历练弟子。上次在桐柏宫看的不太清楚,这时才看清众师兄个个身着粗布道袍,衣服穿的都有些破烂,到处都是缝补的痕迹,但是浆洗的干干净净。一群人虽然风尘仆仆,面色黝黑清瘦,但是充满精气神,尤其个个眼神犀利坚定,便是谢玄是暗暗点头称赞。
段志坚见到三人立马迎了上来,向尹志平稽首施礼问安,其余弟子也一同请安。随后又向石志坚和谢玄互相打过招呼。众人稍作整顿,便以尹志平为首沿着官道朝临安府而去。
谢玄长这么大也没出过临海城,初时觉得处处新鲜到处好玩,只是走了半天双脚越来越沉,只是看到一群师兄都显出一副坚毅轻松的样子,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咬紧牙关努力跟上。尹志平在一旁看暗暗点头,看到谢玄小脸涨红不禁莞尔一笑,随后看到不远处有一片树林,便说道:“此时已近午时,我等先到前面树林稍作休息用点干粮,再继续赶路。”众弟子应诺。
众人走进树林后便席地而坐,然后打开包袱取出水囊干粮便吃了起来,谢玄也打开包袱取出阿婶给他烙的饼,突然想起来便起身想给尹志平送过去,谁知一转身便看到尹志平站在他身后递过来一个酒葫芦。
“师傅,这是玄师叔送给你的,你自己留着吧。弟子这边有几张炊饼,您拿去食用吧。”
“此酒对为师作用不大,我留了点给你几位师兄,剩下的便给你吧。炊饼为师便也收下了。”
“师傅,此处离临安府有多远,我们要走多久才能到啊?”
“此处离临安府约有四百多里,我们日行八十里五天既能赶到。”
谢玄吐了一下舌头,惊道:“师傅,弟子常听人说只能日行四十里,你要一天赶八十里地,恐怕弟子要拖你的后腿了。”
尹志平缓缓坐下,咬了口炊饼笑道:“不错,常人最多日行四五十里,五十里已经是极限了,不过修行之人日行八十里却是正常,等会为师传你一套吐纳之法一边赶路一边运气便能远超常人了,再若服用这猴儿酒便是日行八十里你也能赶得上。而且如此一来正好给你在修炼之前打好根基。”
谢玄一听对这道教玄功更是感兴趣,只是突然想到一事便问道:“师傅,如果你独自赶路可以日行多少里?”
尹志平捻须想了想:“如果为师不怕世人诧异,一个人赶路当可日行五百里。”
众人再次启程,这次谢玄一边按照尹志平传授到吸气吐纳之法一边赶路一边呼吸,果然许久不觉得劳累,反而越走越精神,而且先前喝下到那口猴儿酒后肚中如同有股暖流不停向四肢输送,心中激动亢奋之下一边赶路一般欣赏沿途景色倒也不觉得路程漫长无趣。
五天之后夜幕时分,谢玄站在临安府城外,从棲霞山俯瞰全城,深夜中的临安府如同一头远古巨兽亘贯在天地之间,即便见惯了后世霓虹闪耀的大都市,这一幕还是深深的震撼了谢玄的感知。城内一条条涌动的灯河烛流,浮着沸沸声浪,好一个壮观的夜市!寓居临安的诗人陆游在这忧如白昼的盛景中吟出“近坊灯火如昼明,十里东风吹市声”的名句。望着气势恢宏的临安城墙,就算是穿越而来的谢玄也不禁心生无限感慨。
临安堪称古代夜市发展的高峰。御街中段大街坊巷纵横交叉,商品繁多,“珠玉珍异及花果时新、海鲜、野味、奇器,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而清河坊市西坊、官巷口、众安桥则是夜市的四个集中点,酒楼歌馆和瓦子分布甚密,“王妈妈一窟鬼茶坊”名字怪诞,却是名士们的聚会之处。每当夜幕降临,临安城就展示出另一种繁华景象。
夜市中最诱人的是各具特色的玩物商品,主要经营花篮儿、竹马儿、香鼓儿、鱼龙船儿等临安地方特产,随着时令季节的变化,推出各式各样时新产品到夏天,夜市又出现了由茶肆转化出来的一批专业冷饮店,制冷手段主要是南渡以来从北方传入的冷窖藏自然冰。此外在夜市中还有衣物店、水果店、杂货铺等。与店铺相呼应的,是摆摊设点的摊贩。这些摊贩有的是固定地点设摊营业,有的则是地摊。摊上货物五花八门,穿戴物、装饰品、迷信品,各种日用杂物应有尽有。也有一些穷秀才、相面人来摆设摊位,看相占卦售卖字画。此外,还有沿街叫卖的流动小贩,或称行贩。市民所需物品,全靠上街购买十分不便,行贩因此应运而生。行贩大多从作坊购进加工好的货物再出卖。
这些行贩,有的推着小车,有的挑着担子,有的顶着盘子,多以叫卖小吃为主,其中也杂有卖剪纸花样、互色花线、木梳、头油的小贩们各自施展本领,大声吆喝,招揽顾客。夜市中,随处可见民间艺人东一摊、西一摊地就地设场卖艺,说评书的,装鬼神的,耍傀儡的,演杂剧以及玩踢弄的,热闹异常。为京城夜景添色的,还有那成串的红纱灯笼,这是酒楼夜市的标志,吸引着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笙歌丝竹响彻夜空。
夜市时间很长,往往要到三四更天,游人顾客才逐渐稀少,而此时“五鼓朝马将动,其有趁卖早市者,复晨起开张”,临安城又要喧闹起来了。从朝天门到官巷口的御街中段,是临安最早开放的市区。沿途耸立着十四五座大酒楼。楼前彩棚高耸,称为欢门。门两旁放着红绿相间的木权子,相同色调的帘幕垂挂在门窗上。楼厅分为十几座“小餐厅”,称为“厅院”和“隐便阁儿”。
阁中,夏有降冰盆,冬有生火暖箱,所有餐具一色银制。酒楼自备乐队,终日笙歌悠扬。临安城内民办酒楼如三元楼、五间楼、花月楼等乘时在江畔设红绿幌子,柜台上摆满荤素菜肴,除供应制作精美的点心外,茶肴有五味杏酥等一二百种,生意极为兴隆。宋室南迁,北方人大量南移,汴梁的许多酒楼、吃食店也迁到临安,这是我国历史上饮食习俗和烹调技术的一次大交流。《梦粱录》中说:“向者,汴京开南食面店,川饭分茶,以备江南往来士夫,谓其不便北食故耳。南渡以来,一百余年,则水土既惯,饮食混淆,无南北之分矣。”杭菜融合了南下“旧京师人”带来的烹调方法,保持和发展了鱼米之乡特产丰盛的优势,“南料北烹”,形成了自己的风味特色。
尹志平只带谢玄和石志坚从钱塘门进入临安城内。从风波亭到众安桥大街以及两侧坊巷,十里长街,灯烛辉煌,人流如潮,摩肩接踵,看得谢玄目不暇接。到了八字桥附近,尤其热闹,围观的百姓把桥头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谢玄使出浑身解数挤进去看到里面一个乞丐带着一头“熊”正在行乞。这头“熊”体型倒也不大,跟个普通人差不多,浑身白毛又脏又乱,看上去无精打采,一幅病恹恹的模样。那个乞丐拿着手指粗的铁链拴在熊脖子上,白熊便坐在地上傻愣愣的看着周围的人群一动不动。
那个乞丐约莫三十来岁,人高马大满脸横肉,不像乞丐倒像个屠夫。只见他一边向众人作揖一边喊道:“极西苦寒之地有熊名白罴,乃洪荒异种,天赋异禀,若经训练,虽不能说话,但却是可以识字写字。”众人皆是惊讶无比,便有人喊道:“兀那乞丐,你是行乞还是说书啊,洪荒异种说的轻巧,莫非就是你牵着这头病熊?”
乞丐面色一正,说:“正是,昔年我在古籍中找到白罴的线索,随后散尽家财去往西极之地寻找,一路上也忘记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终于在北海之西、天之尽头寻到此熊。”
众人顿时一阵喧哗,吵着要那乞丐让那白熊表演一番。
这时那乞丐便做了一个罗圈揖:“平日里看一眼这头“熊”,要花一钱,今日咱家初来临安,这见面钱便不要了;但是哪位爷要是拿纸给他,让它写一个字则需要十文钱;让他写一首唐诗,则需要一百钱。”
众人听他这么说顿时就不高兴了,有骂娘的、有起哄、有怀疑的,但也就有那种钱多闲着的,便有人掏出十文钱给那乞丐,乞丐便问了那人想要写个何字,那人想了想说了个“财”字,乞丐便拿出一张方方正正的纸铺在地上,再拿出笔墨,将笔蘸饱墨汁后便递给了白熊。
白熊初时睁着病怏怏的双目呆呆的看着夜空动也不动,乞丐见它没有反应顿时大怒,眼睛一下子冒出凶光从衣袍下抽出一根带刺的长鞭,骂道:“直娘贼,今日你莫非寻死不成!”白熊看到长鞭眼神中流露恐惧的神情,马上拿起地上的毛笔,用那脏兮兮的熊爪一把握好,颤巍巍的在纸上写了起来。等那白熊写完落笔,乞丐变将纸拿起来展示给周围观看,果然是个“财”字,虽然笔法粗糙但字形完备居然还挺像模像的。
这时众人齐声赞了一声:“好”。有觉得看到新奇的便朝地上扔了几个铜钱,那乞丐一边捡钱一边嬉笑:“各位爷,小人可不曾信口开河,此熊真乃洪荒异种,写个大字简单,能抄背诗词那才是真的神奇哩。”
此时众人早就信了八成,便有人掏出铜钱数给乞丐。见那乞丐在傍边数钱,谢玄按耐不住好奇之心便走入场内凑近一看,只见那白熊双目灰暗隐隐透着一股死气,双目之间还有眼泪流出显得无比悲凉。谢玄顿时起了怜悯之心便走上去想摸摸它,这时乞丐察觉有人靠近白熊,顿时扭头凶目一瞪就想骂人,待见到只是一个十岁的幼童便收了气势,只是叫道:“小鬼,休要碰它,当心被它给吃了!”
谢玄也不理会乞丐吓小孩的话语,走到白熊身前用手抚摸它颈上的毛发,但觉这毛发下的身体竟然在瑟瑟发抖,白熊发现有人摸它,便低下头用空洞无神的双眼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小人儿。
谢玄看着它的眼睛,慢慢地说:“我在你眼中看到了悲伤和绝望,不过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对吗?”白熊突然激动起来,双眼中流出更多的眼泪,一只爪子一下向谢玄抓了过来,谢玄连忙用手抵住,这时那乞丐走了过来一把揪住谢玄的衣领甩了出去,嘴里还咕囔:“小鬼快去找你家大人吧,小心给人抓去打断手脚要饭!”
谢玄默默回到尹志平身边,看看周围没有什么异样,才小心的摊开右手,只见一团废纸静静地躺在手中。
尹志平轻抚谢玄的头顶,说:“道玄,这世上可怜之事多不可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若不喜我们便走吧。”
谢玄回头看了一眼那头悲伤的白熊和周围兴高采烈的人群顿时索然无味,师徒三人便转头离去。
尹志平本来想带着谢玄见识一下临安夜市,然后找一处客栈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坐船北上,经过这么一闹三人没了心情便直奔客栈去了。
三人走了半天找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客栈,客栈门口挂着一块匾额“悦来客栈”。借着门口的灯光谢玄小心翼翼的展开手中的纸团,只见在纸上写道:“我本名金汝利,小时候被乞丐抓走,用药毒哑了嗓子。他们用针把我浑身扎出血,然后裹上现杀的狗熊皮,如此之后就长在一起。现在他们拿我已经赚了几万贯钱了。好心人见字请速速报官。勿让恶人逍遥法外再去残害他人。”这些字迹粗细相仿,而且直来直去很少变化,颜色似黑似红让人心悸,谢玄看得心头一阵恶心难受,连忙将纸交给尹志平。
尹志平粗粗一看,顿时面色大便,脱口而出:“采生折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