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霜钟目送商陆带着苏念离开,转身就见到了一个女人,一个极不愿意见到的女人,一个,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见到的女人。
“柳辞,我等你很久了。”
想了想,她又笑道:“我找你很久了。”
再想了想,柳丝思眯起那双眼睛,笑道:“舅舅,也想你很久了。”
柳霜钟很平静,或许,已经是冷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漠,“我现在,不叫柳辞。”
柳丝思笑道:“可是,你本来就是柳辞啊,这具身体来于父母,这个名字,也是父母所起,怎么,就不是了?”
再次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两人,他也终于没了任何情感,只剩下淡漠。
他转身离开。
柳丝思跟在身后,咬唇说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不能放下?”
柳霜钟很平静,抬眼正看到街边小贩扛着糖葫芦走过,想起那个整日缠着他的小丫头,便走了过去。
柳丝思沉声道:“舅舅如今在山上处境并不好,二房人丁稀少,他肩上压力很大,明明是一代宗师,年不过半百,鬓发却全白了。”
她说道:“试剑大会是舅舅唯一的机会了,就算他以前对你不好,你也该念着这生身之恩,回去一趟。”
回去,替二房出战。
柳霜钟仍是面无表情,只是抓起一串糖葫芦,问了价格,放下三个铜板,想了想,又与小贩要了一个小木盒,那就贵了许多,竟要六个铜板。
但柳霜钟想着日后那丫头若还要吃糖葫芦了,也可以带出来放着,不算浪费。
他又转身走开,柳丝思在旁劝说着,一路面色阴沉,自街头走到街尾,终是忍不住骂道:“柳辞,你这孽种,当年若不是舅舅,你怎会来到这世上?如今你翅膀硬了,会飞了,就丢下舅舅一家子不管不顾了是吧,你这忘恩负义的孽种,杂碎,当年舅舅就应该把你掐死在剑谷里。”
柳霜钟不为所动,不知为何,或许是修为高了,心境也如同湖面一般,轻易再不起波澜。
她骂他孽种,骂他杂碎,他竟都不在乎了。
对啊,他本来就是孽种,本来就是杂碎,那么她这么骂着,又有什么错呢?
她说的,都有道理,可是他这条命,早已经不是那个男人,那个女人给与的了。
他的出生,来于一场风花雪月的意外,来于一对男女的酒后乱性。
或许有人曾羡慕过他,或许天底下大半男人都曾羡慕过他,又或许不只是过去,如今多半也在羡慕着。
因为他有一个父亲,是天玄柳家嫡系子弟,是天玄剑道宗师之一。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还有一个母亲,只是一个伺候人的婢女。
婢女所出,是那个男人的耻辱,柳家子弟,是那个女人的灾祸。
那个女人觉得她所受的委屈和冷眼,都是因为他的出生,所以,她不止一次要他死。
柳霜钟,本名辞,辞世的辞。
她对他的厌恶,杀他的决心,都留在这个名字里。
不满月,被扔在冰天雪地中。
三岁,被掐着脖子按在水池。
五岁,被一脚踹入深渊。
七岁,被强塞一只喂了毒的老鼠。
九岁,被打断四肢。
在柳霜钟未到十五之前,每日每夜,都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着。
那五次,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候,但他都活了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他反倒更愿意就那么死去。
可是,他终究是撑到了十五岁那一年,但没有人教他修行,他一个断手瘸脚的废物,似乎,也无法修行。
可是他拖着那团烂成肉堆的身体,躺在山壁上,准备了断的时候,看到了山下那群练剑的少年少女。
他们抬头看到他,眼中的厌恶没有丝毫遮掩。
柳霜钟不想死了,不是怕死,不是要争口气,是因为,他们手中握着的剑,很好看。
他偷偷折了一小段树枝,拖着身上一堆腐肉,躺在山壁边挥舞着,冷风割开手臂上那团烂肉,但反正他已经不知道疼痛了,就这么继续练着。
但他没有修行法,挥了几下,就累了。
他又看到山谷中那群人盘膝坐着,他们都很漂亮,干净的衣衫,干净的眼睛,还有,不会腐烂的身体。
他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做羡慕。
可是羡慕,不能给他带来半分暖意,风吹太久,他昏迷过去。
那个女人惊喜发现,他死了。
终于死了。
于是,她一脚将他踹入剑谷中,摔成了一团肉泥。
但是,他还没有死。
他没了双腿,但没有关系,反正他那双腿,也只是一团烂肉,如今轻了那么多,也好,爬的快了。
可是,那群漂亮的姑娘一个个很怕他,觉得他恶心,所以,他又被踹入剑谷深处。
但是,他还活着,他爬到谷口,藏在草堆李,看着她们修行,渴了,喝些雪水,饿了,就把那团烂掉的双腿拿来吃。
他活了很久,也看着她们修行了很久。
至于究竟是多久,他自己也忘了,直到有一日,剑谷深处,一剑破空。
他听到她们说,是哪位老祖又成了大宗师。
他并不认识那位老祖,只是抬头看到他手握长剑,劈开雨幕。
他看到了他的剑,他看懂了他的剑。
就在那一日,没有天玄功法的他,一朝破境,凝出剑骨。
那一日,剑谷万剑飞天。
那一日,那位大宗师境界一跌再跌,他的剑道,被人抓走了。
也在那一日,有一团烂肉,御草而飞。
天下万物,都成了他的剑。
他在山脚下遇上了那个男人,他以一块剑骨砸断了那个男人一缕发丝。
他成了那个男人的主人,他握着那柄被称为寒松针的木剑,断骨重续,腐肉再生。
那一日,有一个叫柳辞的少年,遇上了一个叫白寒衣的少年。
这座江湖,才终于知道,太玄有个白寒衣,剑心无尘,天玄有个柳辞,天生剑骨。
柳霜钟离开了那座被誉为天下最高峰的天玄山,一人一剑走入那座浑浊的江湖,然后,遇上了一个不幸的丫头。
柳霜钟再不想回那座山去,那里有一个要他死的女人,是他母亲,那里有一个将他当作工具的男人,是他父亲。
他握着小木盒,只想接那个丫头回家,只想把糖葫芦塞在她嘴里,只想,看着她练剑。
所以,柳丝思在身后说了许多,骂了许多,他都不曾在意。
半点不在意,转入小巷子,站在破旧小院钱,柳丝思面色冷漠,嘲笑道:“我道是天生剑骨的柳辞在江湖上是什么身份,原来也不过是个住着猪圈的孽种罢了。”
柳霜钟仍是半点不在意,掏出钥匙开了锁,推门入内,只淡淡道:“不请而入是为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