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见沈老爷。”
“见我家老爷？”沈忠奇怪。“何事？”
“沈家少爷……”
男人双眼一翻，登时昏死过去。
自打回了沈府，吟春的脸色就没好看过。也是，寻常人有几个乐意捡个乞儿回家？纵是捡了，有几个愿意捡个满身生癞的？更何况，眼下，竟还要备足了热水亲自替那乞儿清洗！
而最叫吟春无法忍受的是，竟然是自家主子意欲亲自帮那乞儿清洗！
“小姐，奴婢来就好。”吟春咬紧了贝齿。
“没关系的。我瞧不见，也就不觉有何不妥。换了别人，瞧着他那满身的癞疮，约莫都该难受了。”沈素卿笑着摇头。“吟春，你也出去吧。有事我还再招呼你进来。”
“可是……”
不等话说完的，人已经被推出了房门。等到房里重新静了下来，沈素卿这才摸索着走到浴桶旁，拿起汗巾后微微颔首歉意一笑。
“我知男女有别，只是你一身的疮燎要在净身后才能医治，对不住了。”
伏在桶边的人却是陡然睁开了双眼。那乞儿生了一身的癞疮，脸上却不曾有，只独独脏污太多遮了眉眼。这会睁了眼看来，细长的眸中居然有了些清冽的光亮。
“沈小姐这是何苦？我不过是个乞丐，哪里值得小姐您如此厚待？”
目光清冽，甚至连那嗓音都若清风拂面。若不是本尊真个儿处在那桶中又有满身的癞疮，任谁听了都只当是个文人雅士立于身前。
沈素卿浅笑着摇头，拈了汗巾寻着声音探去。瘦骨嶙峋的躯干，溃烂的癞疮坑坑洼洼。即便目不能视，那触感也实在叫人开心不得。沈素卿却是连眉都不曾皱一下，沾湿汗巾后小心擦拭起来。
也就在汗巾触到乞儿的身时，乞儿突兀横手过来压住了沈素卿拈着汗巾的指。修长有力的指，指尖有硬实的茧。沈素卿觉出来，心间一动，倒不急于抽手回来，只是笑。
“换做是别人，沈小姐也会如此？”
“会。”
“若那别人，是罪大恶极之人呢？”
“天自有公道。我只求问心无愧。”沈素卿笑意愈深。
“平舟。”乞儿垂眼，缓慢放开了手。
“真是个好名字呢。”沈素卿由衷称赞道。
“几日前，城郊西六街夜半烧了一间唤作无来无往的铺子。死在火中的人，人称鬼手平一川。”乞儿死死盯着沈素卿，目光陡然严峻起来。“二十年前，那人做了一张名动天下的面皮。那张面皮的现任主子，叫赛荷珠。而那人，是家父。”
长久地沉默。
“水凉了呢。”
沈素卿轻浅一笑。
话音方落，门就被推开来。进来的是吟春，手间还提着个水桶，掐算的时间刚刚好。
“小姐，奴婢来添……”
嗓音戛然而止。
怎么会有这般俊俏的人儿？
吟春愣。之前只当是个臭乞丐，却总不曾想到，洗净了脏污后竟是如此英俊的男子。那裴生虽说也是翩翩贵公子，但那一张脸瞧在人眼中总觉妖孽一般。而这乞儿，剑眉星目，品貌一流，一眼便能叫人生了好感。吟春当即愣在门边，心跳如鼓。
“吟春？”
明明听到门响却总不见人进来，沈素卿奇怪不已。
“啊，奴婢在。”
如梦初醒。吟春忙不迭提了水桶近前，却再没勇气抬了头看那英俊潇洒的乞儿。大约是瞧出吟春的尴尬，平舟下意识垂了首，身子也尽量埋进了水中。等手忙脚乱地添了水，吟春话都忘记说，提着空桶就急急冲出了房。
不得了，不得了，小姐捡回的乞儿居然是个英俊小生，这事说什么也得去告诉二奶奶不成！
想着，吟春便片刻都等不得了，当即就急急奔向了采秋阁。
“奇怪，吟春这是怎么了？”
“大约是尴尬了。”平舟笑笑，自顾接了沈素卿拈着的帕子。“我自己来便好，不劳烦小姐了。”
沈素卿也没异议，索性摸索着坐到桌边。一时间，房中只剩哗哗水声，古怪的安静。
总算洗净了身子，平舟却舍了一旁干净的衣衫，只捡了自个快要变作碎布的旧衫子披回身上。听到水声顿消，沈素卿随即站起身来，不忘将桌上放着的药箱一并提了起来。
“已经洗好了吗？那就劳烦你到床上躺下可以吗？我替你医治。”
“不用了。”
平舟摇头。知道沈素卿瞧不见，却还是坚持躬身一拜后才缓缓开了口。
“这一身的癞疮，治不好。”
“怎么会？”沈素卿失笑。“只要是病，便没有救不得的法子。先生就信我这一次，可好？”
“若百病皆可治，那当今天子的恶疾怎会数日不见好转？小姐的好意平舟心领了。无以为报，只愿他日小姐有难之时，平舟可以尽绵薄之力。”
“如今便有一难，先生可是愿意帮忙？”沈素卿娥眉轻挑，笑里多了些俏皮。
“小姐但说无妨。”
“请先生代为劝告那讳疾忌医之人，好让那人得以医治，如何？”
平舟微怔。良久，这才无奈一笑，兀自转了身走到床榻前，刚刚穿上身的脏衣也一并除了下来。
“小姐既是不肯信，那就权且一试罢。只是，平舟还是要将狠话说在前面，若是医治无效，小姐不必记挂在心。”
“好。”沈素卿仰了脸笑。“我记住了。”
平舟别过脸，再不搭话。
摸索着到了床前，沈素卿自顾开了药箱。久病成医，为了治自个的目盲，十三年中早已是寻遍天下名医，以致到现今，沈素卿竟也能算得上半个郎中。自然，诊治些癞疮更不在话下。
虽说眼有不便，好在沈素卿心思通透，又不惧脏污，倒也能轻松应对了。小心将那些个癞疮逐一挑破了清出脓血，擦净后再涂了些生肌活血的药，这才轻手包扎起来。平舟一动不动任由沈素卿动作，细眸却是死死盯着床帏间的流苏。
“这一身的癞疮，其实，是受了天谴。”
沈素卿的手一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