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当年曾断言,我乃乞丐命格,三载富贵九载磨难,如此反复直至命陨。年少轻狂时自是不肯信的,到后来,却也不得不信。及至后来生了这一身的癞疮,才知,原来是家父生平作孽太多,报应便显在了我身上。信与不信,只在小姐你的一念之间。”
“无稽之谈,你也信呢。”沈素卿笑,手间动作又继续起来。“我只知,事在人为。更知,我不会叫你再受这等苦楚。”
“你就不怨恨我?若不是那人给了赛荷珠一张名贯天下的脸,你的娘亲也不会失宠。”
“待你好了,留在这府中吧。”沈素卿不着痕迹转了话题。“那会碰到你的指,觉出上面的茧。我很喜欢音律呢,只是目盲之后便没了机会。如果,如果不嫌弃我这个徒儿愚笨,就留在府中,可好?”
平舟安静凝视沈素卿片刻,许久,这才轻浅一笑。
“三生有幸呵。”
沈素卿显然是放下心来。包扎好后收了药箱站起身,人笑得愈发明艳了。
“刚刚上好药,你也不便多动。今夜先留在这房中歇息吧。”
说完,人已经转了身摸索着走出去。甫出房,腰间陡然一紧,沈素卿的一声惊呼还不曾泄出口的,莲足已经离了地。天旋地转中,身子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木香清绵。
“裴公子就这般喜爱做那梁上君子?”
消了最初的慌乱,沈素卿挣开那人的环抱,神色淡然。
“我倒是羡慕起那乞儿来。”裴生笑,自顾探手来拉扯沈素卿的衣衫。“坐下。”
“放我下去。”沈素卿皱了眉。
“没有拦着你。”裴生懒懒一笑,自顾坐了下来。
沈素卿一时没了话说。裴生倒没拦着她,可身处房檐之上,莫说是目盲,即便能瞧见了,又如何下得去?到最后,也只得郁郁着坐下来,脸色却不觉难看了几分。
“今儿月色不错。”裴生突兀开口。
“三更半夜跑了来,就是为赏月?今儿是朔月,能瞧见什么?”沈素卿扭了头望向夜空,眸中有流光溢彩。
这次却无人搭腔。沈素卿正奇怪着,肩上一沉,尚带着些热度的衣衫就落了下来。还不曾说些什么的,又觉发间多了些分量。下意识抬了手探去,指尖便触到一小块冰冷的物什。
待沈素卿觉出是为何物时,素净的脸上第一次多了些惑。
是一支玉簪。简简单单的一支簪子,通体圆润,只在簪首上雕了小朵樱。沈素卿下意识垂了首,久久无言。
“我会让你重新瞧清这俗世。”裴生自顾望着夜空,脸上瞧不出虚实。“瞧清我。”
沈素卿别过脸。
一时两人都没了话说,只能安静坐定了各怀心事。
月如钩。
整整两个时辰。
本来已经昏倒的男人,进了沈府却又生龙活虎。嘴里说着有要事相告,那要事却总比不过手边的美食来得紧要。眼看着男人吃吃喝喝没有半点开口的欲望,管家沈忠脸色已然难看了几分。倒是沈由检沉得住气,自始至终就没开口做过阻扰。
至于当家主母赛荷珠,脸上的笑自打进了屋就没消过。偶尔端了茶啜饮时,流光溢彩的眸便若有似无地瞥向桌边。
总算,两个时辰后,男人抹抹油光的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这才忆起自个硬闯沈府的目的来。
“啧啧,沈老爷,您府上的厨子可真是了得,做出来的菜品可是比皇宫里的御厨还要来得美味呢。”
男人舔舔唇,瞧着满桌的狼籍还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沈忠到底看不下去了。
“有事就快些说,我家老爷忙得很,哪里有功夫耗在陪你吃饭上!”
男人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吃过一顿酒宴后,心下里早已明白,自个这次算是攀上高枝进了高堂了,底气免不得就足了几分,居然也学会了拿乔。
“当然是有天大的要事。”男人咧咧嘴狡黠一笑。“不过,我只能说与沈老爷一人听。”
“你!”沈忠气急。
“都出去。”
一直沉着脸坐在软榻上的沈由检低喝,一众人虽有异言也只能咽回去乖乖垂首出了房。赛荷珠却是坐定不动,只顾拈了帕子掩到唇畔,笑意渐深。
“怎么,我这个做主母的也听不得?”
“小的只能说与沈老爷听。”男人脖颈一梗,毫不胆怯。
“你也出去。”沈由检口气不佳。
“好好好,我走便是了。”
赛荷珠作势轻叹,人也随即站起身来。经过男人身侧时,一点古怪的笑便涌了出来。
“我家老爷今夜心情不佳,你这只能道与他一人听的秘密可定要新鲜些才是。”
说完,赛荷珠扭着腰肢便出了房。
“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沈由检死死盯着男人,眼中有赤红浮现。
“小的知道。”
男人咧嘴笑,额上的血口狰狞不堪。
回了房,先前派出的人早已候在一旁等候。赛荷珠轻扫一眼,顺势便坐在了桌边。
“查出来了?”
“回夫人的话,已经查到了。”那人躬身规矩一拜。“那人唤作皮四,是东四街上的地痞,镇日里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吃喝嫖赌也是样样精通。日前在赌坊里输了个干净,被人砍了只小指。”
“原来是为赌债。”赛荷珠眸中一闪,倒是将那人的来意摸了个透。“家里还有什么人?”
“八十的老娘年前被他活活气死,现下里家中还剩妻妇一人,没有子嗣。那妇人,据说在十多年前曾经做过稳婆。”
“稳婆?”赛荷珠娥眉一挑,脸色不觉就凝重了几分。“那皮四在进府前说过什么话没有?谁允了他进府的?”
“据守门的沈六说,起初教训了他一番,管家本想给他块银子打发了事,那皮四却在昏迷前说了句沈少爷,恰好被老爷听见了,这才带进府中。”那人低声。“夫人,该是那皮四被敲昏了头,这才把老爷说成少爷吧?”
这次,赛荷珠却不欲多言,只是蹙了眉,也不知在思忖些什么。那人不敢妄动,只能小心站定了等候差遣。没多会光景,赛荷珠却是陡然站起身来,绝色的脸上生平第一次多了些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