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来得倒真是快。”
平舟嗤笑,随手抓过桌上胆瓶。青瓷扁口瓶,瓶身上却有一点朱砂红,实在醒目。打开瓶塞,一股子恶臭便争先恐后溢出来。平舟皱眉,别开脸时却也将那瓶中物悉数倒在了自个血肉模糊的臂上。
“滋滋”
皮肉似是被烧焦一般,还伴随着一股子焦臭味弥漫了整间耳室。平舟却是连眉都不曾皱一下,只待响声彻底绝了后才转回脸,也不管自个臂上伤势如何,随意翻了件干净衣衫来穿上,人又变回那清清爽爽样。
只是,曾经流连于唇角的些微笑意终于消失不见。
收拾妥当,平舟执了酒一壶便推门而出。雨丝纷纷,人却似身处异世,竟是不曾沾染半点雨珠。从未出过应春阁的平舟,一路缓步而行时自然招了诸多怪异的视线。沈府下人瞧着那舍了油伞漫步雨中的人儿时无一不是生了满心的诧。
这府中何时多了那么个云淡风轻的主?
众人也不过是心间生了点念想,转而又各自收了视线忙乎起来。沈家,这天子脚下第一大户,府中多谁少谁,又岂是下人可以置喙的?
平舟自然也是瞧见了众人眼中的困惑,瞧见了却也只当不见,依旧轻抬了脚缓步而行。及至停下来时,眼中便多了座废弃的宅院。破败的门脸,遮天的枯藤,朱红廊柱上掩不住斑驳。
而在那满眼荒凉中,一方填平的水池静立其间。
平舟微微笑了起来。
信步而入,铺天盖地的腐朽气迎面而来。平舟只当未觉,人也稳稳站在了荷花池畔。匆忙掩埋的池,新土经了几日雨水的冲刷,隐约多沟壑。不过是一方池,瞧在平舟眼中却也生了二样。
“你的冤屈很快便有人伸张。那结果,可是你所乐见?只为那一丝执念苦苦跻身于这污秽中十多载,求的是什么?”
当然不会有人应答。
平舟也不曾想要有谁来作答。提了多会的酒壶倾翻,美酒淅沥坠入泥中,只留暗色痕迹三两。平舟又笑。
“一杯酒误了终生,今日,我给你一壶酒,走罢。”
“呜,呜呜。”
像是被扼住了咽而泄出的几丝呜咽缓慢盘旋至半空。荒废的院落,毕竟只是一座死气沉沉的院子。突兀有了哭声,任谁也该骇出一身的汗湿。随手抛了酒壶,平舟折转身走向了那回廊深处。
当然不会是鬼魅所出的声音。
真个寻到那声音的出处时,平舟单膝跪地微微一笑。
“沈念慈,时候到了。”
是了,沈念慈。一夜疯癫的沈念慈,不知何时躲过了众人耳目藏进这深院。散了发髻乱了衣衫,蜡黄的脸上恐惧横生。就那么缩成一团藏在廊柱后,望着平舟时皲裂的唇无意识地轻颤。
“你这恶鬼,恶鬼!哈哈哈。”
平舟缓缓摇头,手自探入怀间,伸出时掌心里便多了一枚晶莹剔透的丹药。
“疯癫之人却最是心思通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却终有一日会叫旁人也知了去。天不会开口,地不能言,我自当不觉,唯有你。”
言毕,平舟陡然出手点上沈念慈的颈。因着吃痛而檀口瞬开的沈念慈,最终只能睁大了昏黄的眸吞下了那粒丹药。
“所以,很抱歉。”
平舟缓慢站起身,笑里多愧疚。
“请你永远闭嘴。”
深深吐纳一番后,赛荷珠推开了房门。
“老爷,妾身煮了些银耳莲子羹,您趁热……”
笑语戛然而止。
赛荷珠有些愣。
素日里鲜少动怒的沈由检,几日的光景却是动了肝火多次。且不说那次盛怒之下做出鞭尸这等惊天骇俗的事,单看这会满屋的狼籍,实在不是一向以沉着稳重为首要的沈由检该做出的事。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赛荷珠颤了声,端着食盘竟也愣在了门边。
“滚出去。”沈由检脸色铁青。
赛荷珠幽幽叹一声后进了房。放下食盘到桌边时不意外瞧见铜盆中凝着的一点鲜红,心头一转,已然知了方才所生的事端。既是知了,心间便有了计较,当下便折转了身回到床前坐下,浅笑间眉眼里有了些释怀。
“那日,皮四再度进府来见妾身,道了实情。他的话,不过是无稽之谈,老爷,您又怎能往心间去?当年姐姐若真个生下男婴,自该是举家齐欢之事,何况,那时姐姐还不曾生了二心,又怎会刻意隐瞒了实情?素卿是我们的孩儿,苍天可鉴。老爷,就听妾身一声劝,忘了那地痞说的谎话罢。”
“滚出去。”沈由检不做二话。
赛荷珠堪堪起身,精致的面容上多惨败。脸色顿失不说,就连檀唇亦多颤。
“您就为了那莫须有的子嗣,便连我们夫妻多年的情意都枉顾了吗?”
“滚!”
随着沈由检怒喝而来的还有一方玉枕。赛荷珠却是连稍加躲避的心都没了,就那么呆立在原处,直叫玉枕擦着脸颊飞出去,响声清脆。
颊上一点刺痛,过后便有温热的东西滑落下来。赛荷珠知道,伤到脸了。却也因着知道,人愈发凄凄了几分。
“妾身,妾身一直……一直……”
竟是什么都说不出了。
朱颜上坠下的已不仅是鲜红,更多的珠泪涌出来,赛荷珠咬死了下唇转身夺门而出,片刻都留不住。匆匆逃出那房,人又怔怔,只晓得重复着踏步前行,去向哪里却没了主张,说成是慌不择路也不觉有差。及至最后恍惚着停下来时,眼见着身前是坐废弃的宅院,赛荷珠大失惊色,人却也回过神来,忙不迭转了身便走。
“沈夫人,是前来祭拜亡者?”
不轻不缓的嗓音自院中徐徐传来,赛荷珠脚下便似生了根,再也挪不开半步。
“还是,因着心间有愧,这才特意前来忏悔?”
声已至,人却不现。
赛荷珠陡然折转了身回来,惨败的脸上多了几分狰狞。
“我不管你是谁,但你要记住,这里是沈府。子虚乌有的事若是肆意传诵,你可知后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