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生砂砾，珠出蚌泥。叹兹窈窕，产于卑微。
这一年，十二月冬，比以往来的更加凌冽，更加的寒冷。
老胡在医院深夜的走廊里来来回回，不停地踱着步。冻得直搓手。
“老胡，甭转悠了，看住我头晕。”同行来的老乡忍不住抱怨。
“咦，还怪会说风凉话嘞，那要是你媳妇生崽儿，你比胡老头转的还勤嘞！”另一人嘲笑先前出声的人。
老胡停下脚步，看着走廊上蹲了一地的老乡，心里多少有几分感动。
一听说老胡家媳妇突然要早产了，也顾不上漫天的大雪和夜路的凶险，乡亲们一个个争着给送进了县城的医院。一个村的嘛，都实诚，都心热。他选择留在这里扎根，多少也有几分这方面的原因。
突然，手术室的大门打开，让老胡刚刚因为乡亲们插科打诨而有些放下了的心又悬了起来。紧接着，护士有些疲惫却难掩喜悦的声音传了出来。
“孩子生出来了，是个女孩，六斤二两，母女平安。”
“好...好啊...好!”老胡平常拿稳了笔杆子的手抖得像个筛糠，激动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看给胡老头乐嘞，”一众乡亲们也纷纷祝贺“老胡，是个妞，叫啥想好没？”
“想好了想好了，”老胡扶了扶眼镜，“孩子他妈喜欢听戏，之前说好了，是男孩，就叫胡素翎，是女孩的话...”
“就叫胡青衣吧。”
这一年，十月二冬，胡青衣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
没过几天，老胡的媳妇出院了。小两口又回到了乡下的老院儿里。
与以往不同的是，家里多了一个小小的生命，让这个寒冷的冬天，多了一丝温馨的暖意。
明年要更努力地工作，媳妇要好好养身体，给孩子也要挣一份奶粉钱。老胡坐在粮仓里，细细筛检，挑选着明年的种子。尽管已经忙碌了一天，可一想到媳妇和女儿的俏脸，老胡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良久，他满意地站起身，抖落了一下身上的尘土，有些迫不及待地向家里走去。
还没到家门口，女儿的哭声就从院子里传了出来。怎么回事？老胡有些担心，赶忙推开家门。刚一进门，就被屋内的一幕吓得大惊失色。
面容憔悴的女子，披头散发地站在包裹着婴儿的被褥前。手里拿着一把剪刀，银牙紧咬，表情狰狞，眼里不断有挣扎的神色闪过。
被子里包裹的，正是哭的撕心裂肺的胡青衣。
“媳...媳妇，你...”
听见老胡的声音，女子大惊失色，整个人坐倒在地，手里的剪刀也跌落在地，眼泪止不住地流。
“老，老胡，不...不是，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是她一直哭...她一直哭，我警告过她了，真的...我...”
老胡猛地回过神来，不顾坐在地上的媳妇，上前把哭嚎的女儿抱起，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直到确认了没有伤口，才放下心来。
“老胡...”女子坐在地上，有些费力地张开口，似是想要辩解些什么。“我...”
“你...你...”老胡喘着粗气，心中满是后怕。倘若自己晚到家哪怕一分钟，那结局......
一想到这，老胡便有些不敢再想下去了。
“解释等一会再说。”老胡的语气有些过分的生硬。“联系一下你妈，你先回娘家住几天吧。”
......
“你着不着，老胡把媳妇赶回娘家了好几个月了。”
“啥，咋回事。他媳妇不刚生完小孩，这咋就分家了？”
“嗐，上县里医院看了，大夫说...是啥...产后抑郁症？反正可吓人。”
“那媳妇生病了不更得搁家好好养住，老胡这事做嘞不地道啊。”
老胡擦着额上的汗，不停地向土地里播撒着种子，对身后乡亲们的窃窃私语置之不理。
冬天的痕迹尚未完全消逝，春寒料峭，老胡扶着腰，在田里一边挥汗如雨，一边在寒风中微微瑟缩。
早上要去乡里的学校教书，下午要去田里干农活，晚上还要再准备给学生们准备明天的课。因为媳妇不在的缘故，要花钱请奶妈给孩子喂奶，要花钱给孩子买衣服，买鞋子，要顶着忙碌了一天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家自己做饭...短短四五个月的时间，老胡整个人瘦了一圈。
后来也带着媳妇去医院看过。医生说是什么产后抑郁症，只要家人注意一些，多关心照顾一下，很快就能好的。可老胡每次看着媳妇梨花带雨的脸，感到有些愧疚想说些软话的时候，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天她狰狞的容颜，和掉落的剪刀。而她唯一的解释，是孩子饿哭吵到了她睡觉。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娘家也来人劝过，求过情。说实话，老胡也很想念自己的妻子。如果真的没有一丝情意，也不会当年下乡支教的时候一留留十年，留在这里生根发芽。而且他一个大男人，确实也不会带孩子。退一万步讲，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过日子，总是比一个人辛苦挣扎来得强。
不过，真正打动老胡的，还是乡亲们的那一句无心之言。
“孩子不能没有母亲。”
是啊。老胡闷闷地吸了一口烟。
接孩子他妈回家吧。
......
重新回到家的妻子变得格外地阴沉。之前夫妻两人共同想象着未来愿景时的笑容，再没出现过。老胡一开始根本不敢让女儿和妻子单独相处，生怕妻子再受到什么刺激，出现意外。可看到妻子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时间一久，慢慢也就放下了对妻子的戒心。
表面上看，夫妻二人和好如初，又是恩恩爱爱的两口子，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可妻子表情可怖地拿起剪刀的那一幕，已经深深扎在了老胡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妻子对之前的事更是绝口不提。似乎只要说起那个下午，就会粉碎掉这个家庭堪堪维持在表面上的和平与温馨。
而对此浑然不知的胡青衣，就在襁褓中一天天地长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