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以后住在城里开不开心?”
“开心!”
一辆拖拉机轰轰隆隆的行驶在马路上,后面的板车上坐着一家三口,几张半旧的桌子码在板车的最后面。妇女抱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男人一只手扶着自己的妻子,一只手放在后面的行李上,防止旅途颠簸磕坏了里面的盘子。
尹八的爸爸尹正浩从一家工厂转正,厂子里给安排了一处住处,夫妻二人一合计,干脆全家进城,城里的教育资源也好,两人结婚八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所有心思都放在尹八上。
还有一层意思尹正浩没和妻子说,城里的医疗条件好,他俩还年轻,说不定能要个儿子。
拖拉机从一座家属院门口熄了火,家属院门太窄,拖拉机进不去。两个小时的颠簸,尹八下车的时候奄奄的,胃里不舒服又吐不出来。虽然还不到正午,不过出门的时候妈妈怕她冻着,给她在短袖外面加了外套,还不让她脱。尹八很不舒服,额头上出了一层汗,里面的短袖的后背也湿湿嗒嗒的。
门口站了一群女人和老人,是以后的邻居。大家听说今天有新人家搬过来,都集中了一下来帮忙搬家,邻里之间图的就是一个和睦,尤其住在家属院,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份人情更得处理好。
尹八躲在妈妈后面,打量着这群陌生人。
人群中有一妇人,穿着立领中式衬衫,下身是一条浅驼色的裤子。除了露着头和手,所有的一切都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在妇人的身后,有一个和尹八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个子比尹八矮,头发虽然梳的跟整洁却是很干枯。不过那个女孩的眼睛很好看,对着阳光闪闪亮亮像是星星。
她也躲在自己妈妈身后打量尹八。
尹八妈妈王楠赶紧把尹八拉出来给这些长辈打招呼。都是称呼些爷爷奶奶阿姨什么的。
尹八感觉到妈妈拉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走到那个长衣长裤的女人面前时,王楠拉住了尹八的胳膊。
“来,甜甜,叫阿姨。”甜甜是尹八的小名。
“阿姨…”
那女人什么都没说,只是蹲下身,想伸出手来摸一摸尹八的脸。
尹八又往自己母亲身后躲了躲。
那女人一见尹八躲开了,尴尬的收回手,拉住了自己女儿。眼睛死死地盯着尹八。
“小孩子都怕生,这孩子太赖着我了。”王楠解释道。
“小女孩依赖妈妈是一定的,只能说这孩子你教的好。能当你的女儿也是她的福分。”
“我能当他妈也是我的福分。”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大概同时当妈的,很有心灵上的共鸣。不过尹八还是很不喜欢这个女人,觉得她像女巫。可女巫是不可能有这么让人喜欢的女儿的。
两个人不再多说,互相交换了姓名,确认了相互的称呼。那个女人姓邱,叫邱茗。比王楠小五岁,尹八叫她邱姨。
她女儿和尹八同岁,她把女儿从身后拉出来,蹲下身给尹八介绍说:“她叫田以晴,以后你们两个一起玩好不好?”
说着还推了推那个有点惊慌的女孩。“去,带着你妹妹玩玩,别欺负她。”
“甜甜刚到城里,有点累了,我让她去休息一下。下午再一起玩吧”王楠替尹八回复道。
“下午再让以晴姐姐带你玩好不好?”王楠对尹八说。
尹八点点头。
邱茗有点失望,不过看尹八确实是累了,也不再强求,带着田以晴帮拿着小东西往新房子里送。
院里还有两家六十来岁的老人在住,不过住的比较分散,尹八住的那一排房子里一共有四户人家,除了邱姨家和尹八家以外,还有两户人家出去上班了,没在家。
“妈,那个邱姨看上去比你年纪大啊?为什么她会比你还小呢?”尹八回家后悄悄问妈妈。
王楠没回答,笑着白了尹八一眼。女人都喜欢这种夸奖的话,尤其是自己孩子的赞美。
到了自己的屋子,夫妻两个人就赶紧收拾起来。一边收拾一边给尹八说话,让她能尽快熟悉城市的生活。
“以后少和其他打人来往,城里有拐孩子的,你要是被带走了了就没有妈妈了。”
“那以晴姐姐也不能一起玩吗?邱姨做的好吃的我也不能吃吗?”
邱茗刚才过来送了一碟红烧肉,尹八正拿着筷子戳肉吃。尹八也不觉得邱茗是巫婆了,毕竟巫婆烧不出这么好吃的红烧肉。
“和你一样大的小孩子你可以玩,不过如果是大人你不能和他们单独呆着,必须有爸爸妈妈在知道吗?”
“知道啦!”
“你这么吓唬她干啥,都是一个院子里住着的,什么人贩子不人贩子的。甜甜,别听你妈的。”尹正浩一边安床,一边对尹八说。
尹八又吃了几块红烧肉,乖乖巧巧的坐在小马扎上看妈妈叠衣服。新的家就像新的宝藏,一切的一切都是新的。
“正浩…”王楠好像是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小声叫道。
“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想我们两个好好努力,争取买个房子!赶快搬家好不好?等甜甜再大一点,我们再和她睡一起不合适。”
尹正浩一脸温柔的看着王楠,放下手里的工具,走过来把自己的妻子抱在怀里,说:“相信我,一定的!”
尹八赶紧捂住眼睛,中指和无名指之间还留了一个小缝。
“别闹,让孩子笑话。”王楠捶打着尹正浩的胸口,轻轻的,像是挠痒痒。
“甜甜,出去玩去!”尹正浩不松手,对着尹八说。
尹八笑着跑出去,不在屋子里打扰爸妈的二人世界。
尹八的家在第二排房子的最里面,在整个家属院的边角上。她家的邻居据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叔叔,去了更大的城市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一趟。再隔壁就是田以晴的家了。
厨房和杂物间都在这排住人房子的对面,另外一组也是一样的配置。
整个家属院里一共能住八户人家,四排房子,两排住人的,两排是厨房和杂物间。只有一个出入口,大门紧挨着厕所,是老式的那种茅厕,挖一个大坑,上面担上两块木板就是了。
进大门走上三米,一转弯就是一棵大的槐树。上面坠了密密麻麻一片槐花。
尹八蹲在树下看蚂蚁。蚂蚁窝很多,一群蚂蚁从窝里爬进爬出,有的还拖着饭渣。尹八看得无趣了,就在吃完的果冻杯里兑了一杯蚊子药水,刨开蚂蚁窝,顺着蚂蚁洞往里浇。有很多蚂蚁被浇了个正着,在水里挣扎着。
“你在做什么?”
尹八抬头看了一眼,是田以晴。她正拿着垃圾桶站在她身后。
“我在玩蚂蚁!一起玩吗?”
“你那是开水吗?”田以晴放下垃圾桶,像她一样蹲下来,和她并排。看地上那一片蚂蚁的尸体。
“不是,是蚊子药。我兑的水。”
“啊?那他们多疼啊?”
尹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放下手里的小杯子也不说话。
“他们一定很疼的…”
尹八看着那几只还在挣扎的蚂蚁,被田以晴这么一说,她觉得自己是做错了的,可是又不想认错。
“你看他们直接都死掉了。一定很疼。我带你去别处玩,你不要玩他们了好吗?”田以晴拉住她的手,晃了晃。
田以晴的手还没有尹八的大,个子也是小小的。头发随意的在后面扎了个小啾啾。尹八在村里的时候,都是跟着男孩子屁股后面玩,抓耗子逮麻雀用鞭炮吓唬邻居家的狗,没有他们不做的,没有人会对她说它们可怜。为了能融入他们,尹八也是个无恶不作的小霸王。不过这只是人后,守着家长的时候还是乖乖巧巧的。听到田以晴这么说,尹八觉得自己真是个坏孩子,一点都不像一个善良的公主。
她抬头看田以晴,心里想:“公主一定是像这样的女孩子这般吧!”
田以晴只比尹八大几天,尹八就叫她田姐姐,到后来便直接叫姐姐。
每次出门买小零食,老板娘总是会调侃他们两个长的像,就和亲姐妹似的。每到这时候田以晴就会拉紧尹八的手。
田以晴的个子没有尹八高,尽管如此,还是很坚定的站在尹八前面。
尹八和田以晴玩的好,每次回家就姐姐长姐姐短,尹正浩也很欣慰自己的女儿有了同龄的好朋友。以前在村里的时候他看见过自己闺女跟着那帮野小子四处乱窜,整个就像是个假小子。现在有了小姑娘做玩伴,尹八的性格也温和了不少。
可王楠却很大的不乐意,可能是因为到了新的工作环境比较压抑。一直找不到宣泄点,便开始拿尹八撒伐子。
“什么姐姐妹妹的?你哪有什么姐姐!”王楠很是生气。
“小孩子玩得好,别太当真。你这么认真干什么?”尹正浩斜坐在沙发上,没当一回事。
“以晴姐姐就是我姐姐!”尹八反驳道。
“小兔崽子,你妈没给你生姐姐,你就没有姐姐,上赶着认别人当姐姐,你怎么不认田以晴她妈当妈呢!”
“你认田以晴是吧?啊?走!你出去!认她妈当妈去!别认我!让别人养着你去!小兔崽子养你这么多年你去认别人!有本事你走!”王楠说着说着竟有了哭腔。
尹八吓坏了,也开始大哭。她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惹自己的妈妈这么生气。
尹正浩也懵了,赶紧上前抱住尹八。呵责道:“你这么吓唬闺女干啥,你没给她生个哥哥怪她吗?不就是小孩子家开玩笑吗,你这么大人了还拿这个当回事。”
王楠不说话,就是坐在床边抹泪。
这时候,有人来敲门。王楠赶紧把脸上的泪擦干净。强忍着哭腔问道:“哪位呀?”
“兄弟,弟妹。别怪大哥多事儿,没啥事是不能好好说的哈,我刚才听你说我家那口子,是不是她惹到你了?我替她给你道个歉哈。”那人没进门,就在门口这么说。
“没有没有,是她妈骂尹八不知道让着以晴呢,她和她妈顶了两句嘴,没啥事。大哥放心吧。”尹正浩赶紧说道。
王楠也一时禁了声,过了一会也说:“麻烦大哥了哈,你看我在这教育女儿还打扰到你了,不好意思哈。”
“没事没事,小孩子家哪有不调皮捣蛋的,没有什么欺负不欺负的。以晴比甜甜大,让着甜甜也是应该的。既然没事我就先走了啊!我哥哥那边明天结婚,我回来给带喜糖。”
尹正浩又出门寒暄了两句。
王楠坐在床上抹泪。
尹八咬着下嘴唇,手指甲掐着掌心,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没多久,尹正浩就进来了。“你看看你,还把田大哥整来了。也亏了田大哥脾气好,不然就你这样的咱两家人迟早结仇。”
“结仇就结仇,我也没打算和她家往来。姓田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少搭理他。”王楠说道。
尹正浩觉得王楠今天有些奇怪,自己妻子一直是与人为善的,不知道怎么就对田家有这么多意见。
“我给你说话你听见没!离那个姓田的远点。”王楠又重复道。
“知道了知道了。”尹正浩敷衍道。
田有归是田以晴的爸爸,待人和善,整个院子里有什么事都会找他,他也很愿意给别人帮忙。
那是一个整天都笑眯眯的男人。尹八从前院李奶奶那里听过,说想不明白有归好的一个男人怎么会娶了天天丧着脸的邱茗。可尹八就觉得邱姨很好。当然田叔叔也很好。
田家第二天就都出门了,窗上拉了帘,屋上落了锁。尹八在田家窗口刨土的时候听到里面索索咿咿的声音,吓了一跳。
“等以晴姐姐回来一定要让她家放老鼠药。”尹八唱着儿歌走开了。
屋子里的女人睁开眼,看向窗外。她的脚上挂着锁链,和床尾扣在一起。床头只放了一杯水。她试着坐起来,可每次都试到一半就又重重的躺下去。
清澈的泪水划过她的脸颊。她嘴里小声嘀咕着:“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