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自杀了。消息传来,举国震动。不到一月,皇后死了,太子死了。长安白日彗星划过,照亮了天空。
太子是在的湖县泉鸠里一家农户自杀的。和他一起被害的还有两个一起出逃的幼子。
邴吉听到消息,不知怎么,心里满是悲凉。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初宽厚仁德的太子,怎么和巫蛊联系在一起。
这起巫蛊之祸,始自一年前的丞相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当时连藤扯蔓,牵涉甚广。连阳石公主、诸邑公主、长平侯卫伉一并遭诛。就连贵为皇后的卫后以及太子都不能保全。阳石公主、诸邑公主那可是皇后的亲生女儿,太子的亲妹妹!
去年还是廷尉右监的自己曾经参与审理此案。想起当时阳陵大侠朱世安面对自己审问时,一副阴阳不定的脸,他就倒抽一口凉气,那股凉气,从自己的后腰一直冲上顶阳骨。
那还是半年多以前,在羁押朝廷重犯的诏狱里,初春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过来,是那样的明亮,亮的可以看到阳光下的浮尘在跳舞。阳光照在监狱斑驳的墙上,像极了斑驳的岁月。
可是他看不到阳光暗处朱世安的脸。当他审问朱世安的时候,那个阳陵大侠不阴不阳的话至今还在他脑子里回旋。
“大人,我劝你还是不要问了。当初公孙贺大人抓我的时候,也问过同样的话。我劝他放过我。可是忠言逆耳呀!现在怎么样了呢?想必我们的公孙丞相也和我一样,在哪个监舍里捉虱子吧!”接下来的一串长笑,回荡在狭小的监牢里,声如枭獍,让人不寒而栗。
天子年老多病,静养甘泉宫。因公孙贺父子一案,被天子超擢为司隶校尉的直指绣衣使者江充指使胡巫檀何进言:皇宫中大有蛊气,不除之,上疾终不差。天子下诏派江充、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一干人彻查巫蛊之事。
先是从闾里查起。胡巫随意指点,到处挖掘巫蛊。这些神巫方士,平时沆瀣一气,互相援引,每日走东家,串西家,随意出入官宦大户人家。尽得妻妾之间争宠献媚,党同伐异之事。大户家里妻妾之间为了希宠,亦或彼此争风,往往和些神巫方士之流,做些不三不四勾当。
来说是非者,自是是非人。这巫蛊魇镇,本自是这些人本等买卖,盗贼掘贼赃,岂有不准的道理?眼看巫蛊越挖越多。
施蛊之人下狱,重捶之下,何求不得?这些人苦熬不过,只得相互攀咬。结果巫蛊之案,越查越多,越多越查,竟渐成燎原之火。
江充等人见有利可图,因风吹火,因时就势,安插亲信,大治其狱,以此诈取钱财,中饱私囊。
巫蛊之事愈演愈烈,很快就波及后宫,先从宫女才人查起。有些挟魅道邀宠之举,不免被查举出来。
江充上报天子,刘彻大惊!下令彻查究治。事情慢慢侵及皇后及太子。
江充带着胡巫偏偏就在太子宫挖出桐人木偶,那些桐人上密密麻麻扎着银针,贴着咒符。
在接连派出到甘泉宫的使者都没能见到皇帝之后。太子干了一件在邴吉看来不太高明的事:派使者矫诏捕杀江充。烧死胡巫。手下门客又因拒捕杀了按道侯韩说。至此局势已不可收拾。
面对小人步步紧逼,又加上天子生死不明,音信断绝,太子忍无可忍,终于大发宫内卫卒。又调用卫皇后印绶,调发皇家马车,打开武库,拿出武器,武装东市、西市、南市、北市和柳市、直市、孝里市、交门市、交道亭市九市之民。又赦免长安二十六狱精壮罪囚,发给武器,抗拒宰相刘屈氂率领前来征讨的天兵。
父子俩人终于兵戈相向。双方军队大战五天五夜,长安城里血流成河,流血漂橹,就连街道两旁的沟渠都变成红赤。
一番大战之后,太子战败,携两个幼子趁乱逃跑。一直去向不明。当时曾有人为太子鸣冤,建议天子不要索捕太紧,恐太子被逼太紧,受辱不过发生不测。天子还没有发布诏令。不想太子终于还是自杀了。
“阴谋,这里边一定有阴谋!”邴吉喃喃自语。凭自己多年的理案经验,邴吉感觉哪里不对,要不然狱中的朱世安又怎么会知道公孙丞相下狱的事。可是到底哪里有阴谋,他一时又理不出头绪来。
一声婴儿的啼哭,把他从沉思中唤醒。邴吉不禁哑然失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一个黑印黄绶,年秩千石的廷尉属下小官,何必去关心两千石的事情。眼下最需要自己办的事,倒是怎么处理面前的襁褓中的婴儿。
太子自杀,属下官吏、门客、仆妇,凡是登记在籍的,一个不留,全部被奉旨弃市,就连把婴儿带到监狱的郭辛都没能幸免。
皇帝下令追查卫皇后,卫皇后也顶不住压力,一条白练结束了性命。
数日之内,皇后、太子相继自杀。简直惨不忍睹。闻者无不悲悯。长安城内外,数千户人家受到牵连,死者数万。长安没有了往日的喧哗,有的只是一片死寂。
他知道,郭辛也是因为婴儿患病,性命不保,万不得已,才向自己透露孩子的身世。
眼下,太子爷一家已是满门遭戮。可怜孩子已是一个孤儿。孩子是“赵氏孤儿”,可自己却不是程婴、杵臼。
就算太子有罪,可是婴儿何辜?况且太子……。
他头上的獬豸冠早已被他摘下来,身上的黑色袍服也已被汗湿透,背上漏出一片湿。本不属于他这个年龄——三十多岁的人应有的脸上皱纹,在焦灼之下显得更深了。
他今年三十五岁,中等身材,瘦长的脸,三绺牙须,面色发黄,眼角满是皱纹。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早已懂得了为官之道。可是懂得并不等于做得。他始终做不到像以前的顶头上司——廷尉杜周那样,善于揣摩上意,一切以天子心意为理案法则。他自己自有他的理论,“法者,何也?谁所立也?还不是天子重臣所制。所有一切案牍按照上头意思去办,准没错!”
眼下的婴儿自然不是案牍,可是婴儿的身后却是一桩重案、铁案。在这案子背后,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网,那网是如此的大,大的足以吞噬整个长安城。
要留下这个婴儿,自己可是要担着血海干系。弄不好就要人头落地,满门抄斩!
自己一直奇怪,太子满门罹难,就连孩子的太祖母卫皇后也已自杀身亡。上边却一直没人过问孩子的事,狱监也没接到关于孩子的任何诏令。这仿佛是一个谜,他目前还解不开。
“罢了,罢了,太子有过,孩子何罪!还是先把孩子养起来再说吧。”邴吉一咬牙,下了决心。想起太子素来的宽仁,又想起卫后的娴静淑德,邴吉实在是不能任凭孩子自生自灭,置之不理。
前两天自己已经暗中叫医工看过,经过调理,孩子高烧已退,目下已无大碍。只是从外边弄来的马奶,腥味太重,引起孩子肠胃不适,一直泄泻不止。医工一直嘱托,还是要用人奶喂养。可是这大狱之中,哪有人奶喂他?
他猛然想起一事,连声叫道:“伍尊,伍尊!”
伍尊应声而至,他也就十几岁,面目清秀,穿一身狱卒服饰,可是身子长大,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些,腰挎一把环首刀,走路极快,看上去干净利落。这是邴吉从鲁郡带来的贴身长随,已跟了他三四年了,脑子灵活,办事利索,深得邴吉喜爱。
“大人唤小人有何吩咐?”
“你去女牢查一下,有没有刚产育不久的牢犯,如果有,马上带到这里来。”
“刚产育不久?大人,这……”。伍尊满眼孤狐。
“不必多问,去吧!”
伍尊答应着去了。
当伍尊领着一个年青女子来到邴吉身边的时候,邴吉以手加额,暗暗祷告:“天可怜见,孩子有救了。”
他马上安排人,在狱中打扫出三间干净的屋子,把婴儿和奶妈安排到那里去,好生照看。并安排专人干些杂役。
在孩子未痊之前,邴吉一有空就跑过去照看。在众人的精心照料下,孩子的病终于痊愈。邴吉也松了一口气。
一日处理完杂务,邴吉来到屋内看视孩子。奶妈郭征卿道:“大人,眼看这孩子已经百日,要在外边,家里少不得要摆满月酒了。唉!孩子可怜,到现在连个名字都没有。大人为他起个名吧,以后叫着也顺些!”
邴吉沉吟一会儿,道:“也好。这些日子净忙着给孩子瞧病了,也没顾上起个名字。现在孩子病已经好了。我看就叫病已吧!”
郭征卿和伍尊旁边听着,道:“好,好,这个名字好。”
一边逗着孩子,:“病已,小病已。但愿以后不再生病,长命百岁,福寿绵长!”
说也奇怪,孩子在郭征卿怀里,就像听懂了似的,咧着嘴甜甜的笑。
“大人,你看,小病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