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朝会结束,听完大臣奏事,刘彻在寺人的簇拥下来到钩弋宫。一阵兰香麝馥,伴随着环佩叮当之声,钩弋夫人早已率领众人迎接出来。
“贱妾拜见陛下!”
“不必行礼,起来吧!”钩弋夫人梳一个丹凤髻,描两弯远山眉,着一身紫罗衣,身上华彩熠熠,环佩叮当。面似圆月,目如秋水。细瞧之下,但见黛眉远含春山恨,玉容尽染落花愁。行动处款款似章台柳,娴静时脉脉如不语花。只是面色略显清减,娥眉轻蹙,大有西子捧心之态。就是个戏诸侯的褒姒,乱江山的息妫。
刘彻见爱姬病中之态,美艳更胜往昔,不禁目眩神迷,道:“夫人身体可大好些,吃药没有?”
钩弋夫人敛身答道:“陛下日理万机,尚还记挂着贱妾微恙!太医说臣妾偶感时疫,并无大碍。如今吃过几服药,已大好啦!”
刘彻颔首:“无大恙就好。”又道:“弗陵近日可曾习字读书?可曾上心?”
“陵儿倒也用心,只是师傅说有些坐不住!”
“这也罢了,这才多大的孩子,也不可太拘束了他。读书最要紧的是明白君臣之义,做人的道理。心地不纯,读再多的书,也难免往邪路上走!”
说罢,自己心下黯然。想起太子刘据,自牙牙学语开始,自己着意培养三十余年,倾尽多少心血,最终却挥戈相向,要谋逆造反。想到这里,他心里不免一阵绞痛。
钩弋夫人见天子神情黯然,知道他又触动心怀,想起前太子之事。又不好去劝,只得以别话安慰。
皇子刘弗陵被从书房带过来。刘彻对这个幼子甚是喜爱,看着这个才五岁的皇子,身材比一般孩子长大,胳膊腿壮实有力,像极了自己小时候。
刘弗陵扎煞着小胳膊小腿,见过了父皇。刘彻把刘弗陵抱在怀里,摩挲着他的头,问他:“陵儿,读书好不好?累不累?”
刘弗陵黑亮的眼睛,滴溜溜看着父皇,一头花白的头发,长长的花白胡须,道:“好!”
“读书为什么好?”
“读书可以认识好多字,可以知道好些故事?”
“是吗?陵儿长大了,以后要读好多好多的书,懂得治国的道理,好不好?”
“好。”
“你看,门上边的那几个字怎么读?认不认得?”
“认得,娘说是尧母门。”
“你写给父皇看好不好?”
“好!”
小刘弗陵真的挣脱怀抱,溜下来写字。
早有人伺候笔墨。看着刘弗陵略显稚嫩的字体,刘彻大加赞许。
“写的大有长进”。
“你知道这尧是什么人吗?”
“知道,尧是一个好皇帝,就像父皇一样。”
“好好好,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些。不错!父皇有赏!把乌孙国进贡的紫微狼毫拿过来,赏给皇子!”
早有人答应着去了。
这时内谒者令郭穰进来,悄悄的附在天子耳边回道:“陛下,罪人张贺已经带到了。现在那边殿内。”
刘彻点点头,道:“让他们侯着!”
郭穰答应着去了。这边自有钩弋夫人侍候天子更衣,安排早膳事宜。
刘彻进完早膳,来到前殿。殿内跪着一个罪囚,穿一身白色麻布囚服,脚上拴着的锁链早已解去。
刘彻问道:“你是张贺?”
“罪臣前太子舍人张贺!”
“你从太子弑父弑君,罪当大辟。但汝弟光禄大夫张安世要以自身官职赎汝死罪。朕念你前臣之后,姑且赦你死罪!下汝蚕室,你有何言?”
张贺叩头出血,道:“罪臣待罪太子身边,不能匡德劝善,阻止太子行逆乱之举,虽万死固当!罪臣岂敢言无罪。只是太子之事,实有隐情!”
“事已至此,汝尚巧言令色,替太子诿过饰非!太子矫诏簒逆,有目共睹,岂是假的?你且说说有何隐情?”
张贺再拜匍匐,大哭道:“臣刑余待死之人,尚有何言!只是臣受太子知遇之恩,知太子之怨,不能为太子申诉君父之前。上有负陛下不死之恩,下愧对太子九泉之下。即使苟活于世,又何得为人!。”说着,已是涕泪横流,声不能下。
周围之人见他凄切光景,无不为之动容。心道:民间都言太子之怨,看来此事还是另有隐情。
“太子被江充等人以所掘桐人诬陷,与皇后多次遣使到甘泉宫面圣。谁知道悉被小人所阻,想见无由。太子被小人江充、韩说、苏文所逼,无以自明。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又听信少傅石德之言,言天子被宵小环绕在侧,数月不通音信,恐有不测,被小人所乘,惧有前秦太子扶苏之祸。这才铤而走险,矫诏诛杀江充、韩说,烧死妖巫之徒。而后丞相刘屈氂起兵讨伐太子,因太子久无天子消息,这才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太子实有罪,但也是情不得已,实为自保,非为谋反。望陛下明查!”
“据汝所言,太子杀江充、韩说,朕也曾派专使召太子陛见。事有委曲,自可亲自申辩。为何倒行逆施,矫诏发市民、甲徒,又假借皇后印绶大发宫内车马、武库,征调卫尉,与朕对抗?”
“罪臣跟随太子身边,实不闻有天使来招。初太子不知天子亲临,待到知道天子到来,已是为时已晚。太子要亲见圣上领罪,又被少傅所阻,道是事已至此,即使领罪也无补于事,况且陛下春秋高,被小人所惑,前去领罪,不但太子之位不保,亦且容易为小人所害。此间还有一事,促使太子下定决心。只是此事体大,罪臣不敢妄言!”
刘彻越听越是惊疑不定,他站起来,看着殿下的张贺,道:“你且说无妨!”
张贺看着殿内其他的人,欲言又止。刘彻袍袖一摆,“你们退下!”
众人领命,拱身退出。张贺看众人退出殿外,才道:“陛下,太子孤注一掷,背水一战,还因为一事。太子收到一封密信,道是从昌邑王信使送给贰师将军途中截下来的。信中说昌邑王要贰师将军发兵辅助丞相捕杀太子、皇后,然后行簒逆之事。昌邑王登基后论功行赏,封二人为王。”
“现在信在何处?”
“罪臣不知,臣没有见到信中内容,只是听别人所说。”
“你听着,朕赦你之罪。密信一事,切不可对人言。”
刘贺诺诺领命。刘彻命人带下刘贺。
这时,内谒者令郭穰前来密报:“陛下,臣让人查实,太子、皇后事前确实多次派人到甘泉宫面见天子。都被江充、韩说阻住。另外臣打听到前直指绣衣使者江充与中常待苏文、钩弋宫小黄门王弼来往密切。”
“朕都知道了。你要多派人手,加紧监视他们的举动。另外,朕命你为绣衣使者,调查密信一事。一切便宜行事,有事可急奏。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诺!”郭穰领命而去。
刘彻颓然坐在未央宫大殿之内,喃喃自语:“朕老了,糊涂了!”。
想当初江充被赵王太子刘丹追杀来到长安,还是同乡黄门苏文举荐给自己的。自己见他面貌秀丽挺拔,还认为自古燕赵多奇士,又对自己忠心耿耿,倚为心腹。现在看来,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切都是假的!钩弋夫人不也是赵人吗?
“假的!都是假的!为什么都瞒着朕,什么人都欺骗朕!就连……,就连……,杀!都该杀!该杀!”
他想起往常这个时候,太子都会晨昏定省,前来问候。太子备位储君,已垂三十年。自己加意栽培,太子又为人仁孝,温厚恭谨,父子相得。有什么事,自己也会交给他的据儿去办,自己乐得偷闲。可是……,据儿死了,皇后也死了。太子一家,也被刘屈氂的乱兵杀死了,一个都不留。
“据儿啊……!”他的心里一阵绞痛。虽然富有天下,奄有四海,可是偌大的皇宫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一阵从未有过的孤独袭来,他内心满是悲凉,身体颤颤发抖,几乎不能坐立。
“来人,去长乐宫!”众人答应着,刘彻颤颤巍巍站起来往外走去。大殿之外还有很多的事情等着他,他不能倒下。
太阳远远的照进来,在他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