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令张贺,已在家中备好了酒菜,专等刘病已一行到来。他是秩比六百石的掖庭主官,职掌嫔妃宫女、宫内簿帐及蚕桑女工、宫内犯法羁押等事。虽然俸禄颇丰,但因其为人清廉,又每月拿出俸禄供刘病已、刘彭祖读书,又要照顾家里起居用度,因此倒是自己用度不敷,捉襟见肘。
席面并不丰盛,两碟糟鸭,一碟豆豉,几盘青菜,一条鲜鱼,只是有皇上分赐的上林苑进上的一块鹿肉,勉强可以遮羞。
许广汉、刘病已、张彭祖三人一起来到,彼此行过拜见礼。
张贺对许广汉道:“好你个老许头,这么多天,你就不来见我一面。”
许广汉打着哈哈道:“你张大人召唤,我哪敢不来!只是你嘱咐让我打听病已行踪,我没有下落,哪里敢来见你!”
众人笑一笑,一起入席。自然是张贺上座,许广汉相陪,余者二人叨陪末席。刘病已素来视张贺如父,对他甚是恭敬。席中谈起刘病已燕子坞之行。
讲到有人暗中行刺乌孙特使冯夫人公子之事,张贺面上双眉紧缩,表情慢慢凝重起来。道:“这一伙子是些什么人?怎么如此大胆?”
刘病已回道:“官府也没有查出什么来头。倒是听江湖上朋友说,是一个叫什么‘阳陵大侠‘朱世安’的勾结匈奴丁零王、右校王,要行刺乌孙使者,好挑拨大汉与乌孙国交好。”
张贺听了,心头一震,嘶声道“朱世安!他果然没死,他还活着……!?”
众人见他对朱世安反应如此激烈,不禁大是诧异。
张贺从别人面上表情中看出自己的失态,便忙平复了一下,只是面上悲愤之情却是一时难以恢复。
许广汉问道:“大人,这朱世安,就是那个引起巫蛊之祸的阳陵大盗吗!当初不是已经下入诏狱死牢了吗?何以现在还活着?”
张贺道:“不错,正是此狗贼!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他还活着!”
一想起当年巫蛊之祸之惨之烈,张贺就悲愤莫名,不能自已。十几年来,他一直尽量回避关于巫蛊的任何信息,自己对别人也是避而不谈。
如今,自己老了,孩子大了,也该对刘病已谈谈一起当年太子的事情了。
他猛喝一口酒,双眼慢慢的湿润了起来。看着几人探询的目光,张贺思绪又慢慢回到十五年前,那些让他刻骨铭心的日子。
“十五年,十五年了……,那是征和……”,他喃喃自语着,眼睛变得逐渐迷乱起来,思绪一下子飞回了从前那个倥偬岁月……。
那是大汉征和初年,燕国都邑蓟城一片繁荣景象。说起这蓟城,虽无长安宫阙巍峨,烟雨楼台之盛;亦无京都四海来朝,车水马龙之繁;却也有三十六处烟花巷,七十二座管弦楼。一条条烟街柳巷,丝竹乱耳,酒旗飘风。
一座临街酒肆雅座之内,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正独自坐在一处酒桌旁,自斟自饮。其人四十余岁,面色黝黑,一根玉簪松松的琯住发髻,头发略显散乱。倒是须发浓密,札虬粗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狡黠之气尽露。
酒座临窗而设,楼下过往之客,尽收眼底。无非是些南来北往客,东倒西歪人。那人一身青布衣服,腰上系一香囊,一块玉饰,斜挎一把宝剑,此外别无长物,也无酒伴,一个人自斟自饮,意兴珊然,不时用眼扫视一下楼下。
楼上上来三个大汉,穿一身紧身衣服,腰挎长剑。来到楼上。其中一个大汉一屁股坐在汉子对面,另外两个打横坐在两旁。一上来便大声呼叫:“酒保,酒来!”
“来了!二位客官,用些什么酒菜?我们这儿有官酿的上等好酒金浆醪。好鱼好肉尽有。”
“把你们这儿的好酒好菜,尽管上来!不必啰嗦!”
酒保答应一声下楼去了。
不一时,酒菜铺上来。
一大盘雁肉,一盘细笋,一碟糟鲥鱼,一盘蒸肥羊,几盘青菜热腾腾端上。杯盘均用漆器,外绘卷云彩纹,极是精致。另外一大壶酒。
酒菜齐备,对面汉子看定黑面男子,举杯相邀:“这位仁兄好是面善,就像在哪里见过一般。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中年男子头也不抬,阴恻恻的道:“好说!鄙姓陈。敢问几位高乡何处?到此有何贵干?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仁兄好耳力,我等京都人士,今来此地有些公干。今日与足下萍水相逢,也是有缘。敢奉一觞!”
“当的!请!”男子也不推辞,举杯一吸而尽。
当下四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尽欢畅饮。
正喝到紧要处,四人一个个面红耳赤。先到男子已饮半石光景,双眼乜斜,眼蹇语涩。想是已然半醉。
领头汉子见火候差不多了,朝另二人一使眼色,猛的把桌子一推,大声叫道:“奉丞相钧旨,捉拿钦犯阳陵大盗朱世安!”随着杯盘乱响,楼下一伙便衣冲上楼来,众人拔刀在手,把先前汉子团团围住。酒楼食客纷纷躲避,顿时乱成一团。
汉子道:“我并不是朱世安,你们想是认错了人。”
当头丞相府贼曹李信笑道:“朱世安,弟兄们从长安到这里,历尽千辛万苦,早已伺候你多时了,你倒要赖到哪里去!”
朱世安闻言,倒也不慌,哈哈大笑:“就凭你们几个毛人,也想捉住本大爷!只怕你们道行浅了些!”说罢,双手衣袖一扬,一道白烟射出。
众人大惊,都叫:“是迷药,当心!”一个个掩耳捂鼻不迭。绕是如此,前面几个已被迷烟触着,摇晃着倒了下去。
有几个没被迷倒的持剑抢上,要捉拿他,被他抽出宝剑,又砍倒两个。接着一转身,涌身一跳,跳下楼去。
没想到,楼下早已设下埋伏。有几个穿着便衣官差冲出来。有道是艺高人胆大,朱世安浑然不惧,挥剑左指右划,官差硬是近身不得。
突然他大喝一声,刺伤一人。紧接着“嗖!嗖!”发出两支暗器。最前边两名捕吏发出两声惨叫,倒在地上。众人急退,攻势一滞,朱世安借机冲出包围圈,拐过街角,冲进一条小巷。
围捕众人紧追赶到巷子,在周边民户仔细搜寻,哪有朱世安半点影子。众人眼看贼人在眼皮底下逃跑,不免一个个垂头丧气。
朱世安逃过众人追捕,来到小巷,原来小巷有一秘密地下暗道,直通大街。那里早有车马等候。
朱安世从暗道出来,上得马车。道一声:“快走!”那马夫并不询问,鞭子一甩,“啪”的一声脆响,驱车疾驰。
马车在大街上一路飞奔,朱世安紧张的观察着车外的一切。突然发现越走路越不对,车离燕王府越来越远,他急忙大喊:“停车!停车!”
“吁!”车陡然急停。
朱世安掀开车帘,却发现不但路走错了,连车夫也换了人。
看着四周围拢过来的持刀张弓相向的官差,他知道自己这次逃不掉了。
丞相长史田仁站在漕船船头,看这黄河果然好景致。近看两岸壁高壑险,河中激流滔滔。远观烟波浩浩,水天一色。但见那对对白鹭飞青浦,呀呀寒雁起平沙。此时他却无心细赏远处飘来的木鹾渔歌,雁鸣凫和。只是眉头紧锁,警惕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朝廷圣旨明令搜捕的阳陵大侠朱世安就在船上,现在正押解回京。
这个朱世安名噪京都已久。他原是从楚地迁来寝陵的地方豪强。仗着自己一身武艺,一路广收门徒,又勾结江洋大盗,每日做些贩卖盐铁,私开酒坊等干禁违法之事。
这厮平日里,横行乡里,鱼肉乡邻。官府几次派人查问,被他暗地里做手脚,杀了官员。就连阳陵令也被他害了一个。因此惊动九重,天子大怒,下令悬赏捉拿。廷尉府也四处发下海捕文书,务要缉拿归案。
谁知这厮贼滑的很,几次被他逃了,还伤了廷尉府几个弟兄。搜捕一年有余,仍是杳无所踪。就连京辅都尉、贼曹掾史都被朱世安一案牵连撤换了几任。
本来这搜捕盗贼逃犯的事归廷尉府所掌。可是这次丞相公孙大人却亲自主持缉拿朱世安。众人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一力尽心办差,深恐获罪被罚。
这次自己带着手下几百弟兄,按线人提供的线索,一路追查到蓟城。经过多方查探,终于得知朱世安行踪。
原来他就躲在燕王府邸,等闲不肯跨出王府半步。可是燕王府就像龙潭虎穴,没有明令谁敢乱闯捉人?因此只能耐心等待机会。
自己安排手下广布眼线,多处守候。也是天见可怜,皇天庇佑,终于不负丞相所托。将朱世安捉拿归案。可是捉是捉了,怎样平安带到长安,却让田仁伤透了脑筋。
田仁正在思索,贼曹李信走向前来,神色凝重:“大人,咱们咱们放在官道上的弟兄们遭了埋伏,左京辅都尉吴贾以下九人被杀,仅有三人带伤逃出。刚刚接到飞鸽传书。”
田仁听了,还是有点吃惊。看来敌人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对于对手会派人劫持罪囚,早已在意料之中。所以他才兵分两路,作为疑兵之计。但敌人行动如此迅速,手段如此毒辣,他还是没有想到。
“看来敌人来头不小,接下来将会有一场恶仗。告诉弟兄们,把招子放亮点,加倍小心!敌人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一定要小心提防。”
贼曹见长史面色凝重,不禁也紧张起来,“大人,这是些什么人?为何下如此狠手!”
“这些人的来历,目前还不清楚。但朱世安为霸一方,手下徒弟故交极多,那可都是些亡命之徒。”
突然,他放低声音道:“听说那边这个……”,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又道:“在府中专门收留亡命不法之徒,目下是否插手其中,尚不得而知。总之,嘱托弟兄们切切小心!不可有半点疏忽!”
李信心下暗暗纳罕,早就听说燕王专门蓄养江湖豪客、违法犯禁之徒,没想到如此大弄。“燕王有一国之富,难道还不知足?”
田仁跟随运送粮米船队一路行来,一则人多势众,平常贼人不敢靠近,二则漕船上的人,都是惯走江湖的船把式,积年在黄河道上行走,因此并无半点差错。因此田仁稍稍心安。
水上一连行走三日,所喜平安无事。这日晚饭罢,正在行船。漕船上均输丞搭快船来到船边。田仁等人早已拿着符籍印信,向他交代清楚。因此均输丞深知田仁一行公干事宜。
均输丞上得船来,对田仁施礼道:“大人,前边就到洛邑,小人等需停船靠码头,出脱粟米,不能相送大人,因此要就此别过。”
“已到洛邑了!好快。一路劳烦老兄照顾,多有打扰。也好,我们就在洛邑下船!”均输丞举手行礼,转身刚要走。田仁沉吟片刻,眉头一皱,忙道:“老兄,小弟还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