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元年,春,相州汤阴县。
随着清晨的日出,汤阴县王员外府上的下人们都醒了,开始一天的劳作。王府门口的老乞丐发现,今天王员外早早的就出了门,不过这并不关他什么事,再过一会,王府就会着下人来施舍他些钱财,度过今天这一整天。
王府的后院,不知什么时候支起了一座两尺高的擂台,那擂台上站了两个孩子,都是六七岁的样子。左边的那个要高一些,右边的孩子瘦小一点。
擂台旁边不远处的地方站着一位中年人,两手背后,认真地看着擂台上的两人。他身旁的小女孩却有点心不在焉,东张西望的,想抓住刚才从她手边飞过的蝴蝶。
擂台上,左边高个的孩子手里持枪,右边矮个的孩子则拿着一柄剑,两人相对而立看着对方。
这个时候,擂台下的中年人开口了:
“虽然今天只是切磋,但是希望你们能认真对待,好好想想这两日学到了些什么,打得不好不许吃饭。”
“是,师傅!”台子上的两个孩子同时喊道。
“好!”中年人点了点头,“开始!”
随着一声令下,两个孩子摆出架势,随时准备发动进攻。
高个的孩子将枪尖前指,枪身回收,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相比之下,矮个的孩子似乎显得气势不足。对面高了他整整一个头,用的又是枪这样的长兵器,这次对决,使剑的他确实不占优势。
但他还是努力战胜心里的畏惧,将剑横在身体斜前方,保护自己的身体,同时准备招架即将到来的攻击。
两人对面相视,身体却慢慢移动着,他们都在寻找最佳的时机。后院起了微风,一只蝴蝶慢慢飞到两人中间,悠哉地转着圈。
矮个的孩子看见了蝴蝶,一瞬之间竟有些失神。高个的孩子没有放过这一破绽,一个箭步迅速向对方冲去。伴随着身体的移动枪身在一瞬间刺出。
他打算将这作为决定胜负的一击!
矮个的孩子反应过来时,枪头已经快要逼近他了,所幸灵活的身形使他将将侧身,躲过了这一击。
蝴蝶被枪风扑离了擂台,刚挣扎着稳住身形,却被一双小手罩住。小女孩抓到了蝴蝶,迫不及待地从手缝里瞄了一眼,又生怕它飞走了,手掌盖的越发紧,嘴角却微微上扬。
矮个的孩子没有来得及后怕,高个的孩子已经收势蓄力,又一枪从上方劈下来。他只好用自己的剑挡住那一击,两人开始相持。
但持剑者明显力不从心,额头上渗出的细细汗珠,慢慢向他身体逼近的枪身都预示着他的弱势。擂台下,中年人看到这一幕,轻轻地叹了口气。
相持仍在继续,高个的孩子也开始流汗,看起来两人都想赢得这场对决。
而赢得这场对决,就要首先在这场相持中取得优势!
两人对视着,在他们目光交接的一瞬,矮个的孩子向对方使了个眼色。高个的孩子会意,作势将身子向后一撤,准备再次进攻。
持剑的孩子却没有给他机会,转剑环劈,打断了持枪孩子的攻势。
中年人旁的小女孩突然笑了起来,中年人严肃地问她:
“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小女孩急忙摆手向师傅打着马虎眼,蝴蝶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小女孩急得跺起了脚,“陈师傅!我好不容易才抓住它的!”
中年人被呛得语塞,便又将头转向擂台,小女孩气的不行,拳头不停地锤着中年人的大腿。
高个的孩子似乎被打得措手不及,脚下一个踉跄,持剑的孩子又是两式弓步左右劈斩,高个的孩子终究没有站稳,仰倒在了擂台上,枪也脱了手。
倒在地上的孩子刚想起身,剑尖却已点到了他的胸口。
“好了!”中年人的喊声结束了这场对决。持剑者将剑收回,持枪者想拿起自己的枪,却被一只大手先行拿去。
“今天贵少爷表现很好,”中年人拿着那杆枪,又转头看向高个的孩子,“岳儿,看来你最近的练习又荒废了!今天的午饭你就不要吃了,去自己房间门口倒立一个时辰!”
“啊?”这句话让高个的孩子十分沮丧,“师傅,我......”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及时堵住了自己的嘴。
小女孩听到这话却哈哈大笑起来。
矮个的孩子将手中的剑慢慢收入鞘中,一脸严肃地说道:
“岳哥哥,虽然平日里你总是赢我,但我为了今日的比武,从未在练习上懈怠过,今天终于有所成绩,岳哥哥,看来你也要勤加练习了,不要忘记了师傅经常教育我们的话。”
高个的孩子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灰,也拱手恭敬地说道:
“师傅教训的是,贵少爷这几日剑法确是大有精进,而我却荒废了练习,今天确实是我输了。”
中年人听了这话,转身收了矮个孩子的剑,把两件武器都放回架子上,说:
“练了一上午了,去吃饭吧。”
两个孩子走下擂台,高个的孩子又看见师傅指着他,说道:
“你就先不要吃了,现在去房间门口倒立!今天输的莫名其妙!”
小女孩笑得更欢了,她发现中年人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
“你今天是怎么了?一直在笑。笑够了再吃饭?”
“没怎么,没怎么,陈师傅......“小女孩撒娇道,”我就是觉得您啊,教训的确实有道理!“小女孩说到这里,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而用一种强装严肃的语气说道:“岳哥哥,你这两天啊,确实是太贪玩了,要不然贵哥哥那里是你的对手啊,你说是吧,贵哥哥。”
矮个的孩子强忍着笑,又要说话,却被师傅阻止。
“够了,再废话今天中午都没饭吃。”中年人拉着小女孩走向前厅,又回头说道,“你们再不好好练,我怎么向王员外交差。”而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中年人带着小女孩离开了后院,小女孩扯住中年人的衣服撒娇道:“陈师傅,刚才那只蝴蝶,你要赔我的!”
后院里,两个孩子早已笑得不成样子。
......
汤阴,是开封周边的诸多县城之一。因为地处中原,气候适宜,又临近都城,所以也是比较繁华的。汤阴县城里的大户有两家,一家是礼部员外郎王明王大人,另一家就是在后世被称为“中兴四将”之一的刘光世刘将军。然而刘光世常年被调派到外省,即使回汤阴也只待客不外出,所以百姓们对他的印象就仅限于本城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位大人物了。
而王员外就知名得多,王家自衬财力雄厚,经常立粥棚救济城中的穷苦人士。王家的家眷和下人也大都待人有礼,从不欺压平民。久而久之,在城中就逐渐被百姓以“王善人”而称。
虽然在礼部做官,王明却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王贵从事军务,于是在朝中打通关系的同时,又请了一位名为陈广的师傅来教习武功。然而王贵一个人学难免有些乏味,正巧王家一个女佣的儿子和王贵年龄相仿,王明便索性多花了一份钱,让那孩子也拜陈广为师,陪伴王贵练习武功。
那女佣的儿子名叫岳飞,字鹏举,从小就和自己母亲住在王府。王家给下人的待遇极好,岳飞小时候便同王贵和周围几条街的小朋友玩成一片,王贵在岳飞面前也从不摆少爷的架子。尽管如此,岳飞还是一直称呼他“贵少爷”。
王府的邻居,是汤阴府衙治安官李春的宅邸,李家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因为离得近,从小便和王贵岳飞玩在一起,关系非常好。王贵和岳飞一直叫她“小黄鹂”。王贵常常开玩笑说,长大了让父亲去找李叔叔,把她许给自己。
当然了,每次这样说完,王贵总免不了挨小黄鹂一顿拳捶。岳飞则总是在一旁捧腹大笑。
这天中午,岳飞被罚着倒立了一个时辰。用完午饭后,王明得空便抽查起儿子王贵的功课来。
正值三月,春风和煦,太阳光温和地撒在中原一带的大地上,来自南方的暖湿气流让这方土地上的植物都从冬眠苏醒过来。
王府前院植的柳树早已发了新芽,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春风柔和得让人留恋,王府的书房里传出背书的声音。
“?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何谓礼......”
“纪纲是也。”王明见儿子背不下去,便提醒道。
“嗯......纪纲是也,”王贵继续背下去,“何谓分?君、臣是也......君臣是也......?”
“算了。”王明叹了口气,摆手道,“贵儿,午饭时我听陈师傅说,今天你比武赢了岳飞,我心想着你总算是认真起来了,没想到功课还是如此不上心。”
王贵一脸委屈说道:“父亲,您不是说想让儿子去军中吗?为何又让儿子总是背这些东西。”
王明走向儿子,说道:“贵儿,军人可不都是五大三粗的二愣子,为父想教你出将入相,这些古籍,兵法,都需要通读。当然了,身在军中总要临阵应敌,即为将,武学自然也是不能不练的。”
“可我也总是打不过岳哥哥,”王贵说道,“岳哥哥平时也背这些东西,背的比我好多了。不如将来就让岳哥哥做大将军,我给他做个偏将就好。”
“你说那岳飞?”王明听了这话,又叹了口气,拍着王贵的肩膀说道,“贵儿啊贵儿,那岳飞本来是家里一个下人的儿子,我只是教他给你做个伴,他学的是刚猛爆裂的枪法,你学的却是刚柔并济的剑法,怎可和他相比?”
王贵听了这话,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夜晚悄然来临,街上的行人都回了家,只剩巡城的衙役还挑着灯笼走着。乌鸦发出咕喳的叫声,在枝头,被风吹得树叶摇晃,便惊动着扑棱翅膀飞走了。
这夜,忙碌了一天的王明回到房间里,教夫人陈氏伺候上了床。王明想起下午儿子说的那些话,不禁辗转反侧起来。
“怎么这么不成器!”王明自言自语道。
“怎么了?”陈氏问道,“贵儿又让您不省心了?”
“你怎么也没睡,”王明叹气道,“今天我考查贵儿的功课,《资治通鉴》第一卷第一段,他竟然背不下去,我不过略微责备了一下,他竟然说,岳飞倒是文武全才,不如让他去给那岳飞当参将!”
“是那个孩子啊,”陈氏仿佛对岳飞有些印象,“我也常看他和贵儿学武,那孩子确实天资过人,眉宇之间还有一股英气。”
王明听了这话,叹气道:“我也知道,那孩子确实有些天分,但那毕竟只是个下人的孩子,我当初叫他和贵儿一同学武,只是怕贵儿寂寞,给他找个伴。岳飞他有没有天分,又与我何干。”
陈氏听了这话,想了想,又问道:“刘将军回汤阴了?”
“回来有几日了,今早我去找过他,”王明点点头,又说,“刘光世与我是多年老友,他这次回来也就是休整几日,过后又要去西南坐镇,镇压夏人了。”
陈氏听了这话,将头靠在王明身上,说道:“老爷您也是有心了,您既然与那刘光世是多年旧友,日后可别忘了为咱们贵儿挣点门路。”
王明道:“我当然要早早为贵儿准备了,刘将军说,皇上这次把童贯大人调回京城,就是准备对辽国用兵,所以才换他去镇守西南。”
“用兵,戍边,这些妾身都不懂,妾身只希望咱们的贵儿能够有个好前程。”陈氏将头靠得更紧了。
“唉,”王明叹了口气,说道,“希望贵儿不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
“其实,”陈氏躺回枕头上,说道,“那岳飞,妾身却觉得,可以给他安排一个偏将的职位当当,有那样的一个人帮辅贵儿也更好些。”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会考虑考虑。”
王明也重新盖好被子,又起了个身吹灭了蜡烛,之后就是夫妻之间的闲言碎语了。窗外的树枝上,乌鸦依旧叫着,昏黄的月光散在街上,慢慢地,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