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元年(1111年)冬,腊月,河南开封。
在十二月中旬的时候,汴梁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早了十几天。周边几个村子的农事结束的也早,百姓们都说,许是今年北方冷的也早,冷风吹过来,夹带着雪,叫咱们提早歇着了。
相比其他地方,开封的老百姓生活就更为平淡一些,因为不像北方边境,比如瀛洲,时常会有战事,也不会像登州,海寇肆虐。西南本来也是个太平地方,但是年初的时候听说那的羌人造了反,这样一来,倒恰恰是只有开封的老百姓是太平的了。
所以唯有平静,可以形容这座中原的城市。
然而这一天,老百姓们却觉得有所不同。他们一大早起来的时候,就听见窗外嘈杂的声响。等到穿好衣服上了街,就发现不仅是自家门口,从北城门直到皇宫的长街上早已站满了人。穿过人群再往里走,就会被士兵拦住,但是依然可以看到路上的雪已经被扫的干干净净,路的两边除了看热闹的百姓,早已站了两排侍卫,持长矛立的整整齐齐。
北城门口旁,梁总管早已拿了自己的拂尘等在那,背后的小太监牵着一匹骏马,那马足有六尺多高,黑鬃红皮,听说是年初的时候辽国使节带来的汗血宝马。总管和小太监的身后还跟着数名侍卫,他们都直挺挺地立着。
城门外不远处的地方,一抬轿子带着数十骑人马,正缓缓地往城门这里走来。那轿子在城门口落了下来,总管身后的小太监急忙去拂那帘子,轿子里的人探出头来,梁总管俯身上前,轻声说道:
“童大人,您回来了,圣上已候着您多时了。”
轿子里的人点了点头,随手招来自己的随从,说道:
“你马上去我府上,叫李良嗣来见我。”
那随从得了指令便快马加鞭地走了,梁总管看了看身后的骏马,又说:
“童大人,这匹马是皇上赐给你的,皇上急着见您,童大人不如就骑上这马,快些进宫面圣,老奴也好早点交差了。”
轿子里的人点了点头,便走了下来。他比梁总管高了整整两个头,一身文官打扮,脚上却穿着常年在外的武将才穿的硬皮长靴。那人跺了跺脚,拱手向梁总管行礼道:
“梁总管这一声‘大人’,可是折煞学生了,学生此去辽国,除了尽心完成出使任务,剩余的时间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圣上。梁总管为宫中内事日夜操劳,今天又亲自来迎接学生,学生感激不尽。我那侍从处有辽国珍宝若干箱,学生特意着人给您带的,还希望梁总管能够笑纳。”
这一番话说完,梁总管脸上早已笑成了一朵花。他将拂尘抖了抖,说道:
“瞧童大人您说的,童大人才是战功赫赫,年初镇压羌人造反,后又有平夏之功,现在又代表我朝出使北方辽国,皇上对童大人,那可是器重有加啊!老奴无非就是做了一点微薄的工作罢了。”
那人听了这话,大声说了句:“童贯谢皇上隆恩!”又拱手行了一礼,便上了身后那匹汗血宝马,快马朝皇宫奔去了。
......
今天天气分外的冷,风裹着雪吹在人身上,让皇城门口的守卫又打了个冷战。他吸了吸鼻涕,将自己的长矛端好,又看了眼皇城门口不远处站着的那人。今早卯时的时候那人就站在那,看起来也没有要进皇宫的意思,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但是皇城可不是随便就能进的,看那人的衣着,虽然也是比较上等的绸布衣服,脚上那双鞋也是官靴,但头发却是粗粗的盘了一盘,整个人驼着背,看起来实在不是配得起那身衣服的人。
他那双官靴,许是路边捡来的吧,哪位官老爷扔掉的。守卫这样想着。但看那人并没有进皇宫的意思,这样便不用费心思去阻拦他,还是专心当值,等着午时的时候换岗好了。
卯时一刻的时候,李良嗣刚刚起床,让童府配给他的下人们伺候洗了脸。但他并不是很习惯这样的伺候,尽管还是十分享受。昨天夜里下了大雪,李良嗣慢慢踱步到前院,府上的下人们正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而他却百无聊赖,就像这一个半月以来的每一天一样。
冷风吹得人打颤,李良嗣本想回房歇着,然而现在他却站在皇城边上,任由冷风吹着自己。今早的时候,童大人的随从快马赶到府上,着它去皇城门口等着,童大人要亲自带他面见皇上。
说实话,李良嗣觉得自己还没有真正适应这个新名字,不过童大人说,你既要进宫面圣,再用“马植”这个庶人名字未免不好,另外也有掩人耳目之用。
到童府的这数十天,李良嗣才真正体会到了被人伺候的日子,也第一次穿上了上等的绸布衣服,他还用些许碎银子管内库的小管事讨了一双童大人穿旧了的靴子。尽管不是很合身,但李良嗣心里还是非常侥幸。
当然非常侥幸,他本来只是燕州一介小小流民,路边招摇撞骗之辈。只是道听途说了些消息,想借此忽悠忽悠自己在燕州遇见的这位官老爷。结果童大人听了他的话却异常的兴奋,不仅赏了他数十两银子,还立刻着人将他送到开封,并给他改名叫“李良嗣”。
但是李良嗣万万没有想到,童大人竟然要带他面见圣上。从童府到皇城这一路上,他的腿一直在抖,现在站在皇城边又越发觉得天气冷了。李良嗣不由得把身上的衣服裹紧,在脑中想着,一会面圣的时候如何去说。
不过马蹄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来,那位官老爷正骑着一匹黑鬃红皮的骏马踱步而来。李良嗣急忙上前跪下,拜伏道:
“草民李良嗣叩见大人!”
那人下了马,在地上掸了掸他硬皮长靴上的灰,而后对眼前跪着的人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
“起来吧。”
李良嗣先是伏在地上退了三步,而后站了起来,又把腰弯下去行了大礼,始终没有抬头。
那人看了李良嗣一眼,问道:
“一会儿你随我进宫面圣,把你那天对我说的直接呈报给皇上。”
李良嗣点头作揖道:“小人遵命。童大人如此赏识小人,又赏赐了许多东西,小人必当尽心竭力,助大人立不世之功!”
那人没有说话,牵着马走向皇城门口,李良嗣恭恭敬敬地在后面跟着,就这样,两个人,一匹马。
皇城的城墙涂了红漆,城顶的敌楼由黑瓦盖着,但天降大雪,白色覆盖在了上面。持长矛的侍卫又被风吹得打了个冷战,发现经常进宫的那位大人正骑着马从远处走来。身后好像......好像还跟着早上一直在皇城门口等着的那人。不过他没有心思想更多,急忙打开城门,做出恭敬的手势准备迎接了。
从宣德门进去,到紫宸殿大约有三百步的距离。时节已至腊月,自新皇登基之后,早朝减少了一些,但童贯每日还是要和其他几位大臣去皇上批折子的地方议事。像今天这样两个人,一匹马,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走着的感觉,童贯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了。
“三百多步,好久没有独自走过这条路,没想到这条路还真长。”童贯看着前方喃喃自语道。
身后的李良嗣没有敢多说话,他一直低头弯腰,迈着小碎步紧紧跟在前方的人身后,过了一会,他听到前方那人又说:
“我记得,我第一次站在这宫门口的时候,就只是个小小的给事官。当时一心就想啊,什么时候能进到那皇宫里看一看,结果当我真正走进那间大殿的时候,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十年。”
李良嗣赶忙说道:“大人福泽深厚,吉人自有天相,现在大人立下战功赫赫,圣上必定会重重嘉......”
“不用说那么多,”前方的人摆摆手,让李良嗣闭上了嘴,“如果今天一切顺利,我会向圣上表奏,封你为秘书丞,以后在朝中说话也方便。”
李良嗣听了这话,手竟有些发抖了,他急忙说道:“大人对草民恩重如山,草民必当殚精竭虑,为大人鞍前马后!”
童贯没有再说话,兀自往前走着。不远处,紫宸殿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那大殿红砖绿瓦,富丽堂皇,宫顶被白雪盖得厚厚一层。殿门口黑洞洞的,让人看不见里面。那白色的顶像是巨兽的胡子,那巨兽就张着黑色的大嘴,仿佛是要吞噬掉眼前这孤零零的,渺小的两个人。
那两人终于走到了殿门口,前面的那位下了马,拱手喊道:
“臣,童贯求见!”
“宣!”绵长的声音在整个宫殿中回荡。
那人听宣,带着后面的人恭敬地,慢慢地,一步步走进那殿里。
而历史,也一步步走向了,既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