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和元年(1118年)春,登州。
随着气候的逐渐变暖,登州出海的港口也慢慢繁忙了起来。每天有数以千计的人从这里出发,前往辽国,高丽,日本,又有数以千计的人从那些地方回来。如此多的奔波着的人,像这港口的血液一般,不停息地流动着。
对于船家来说,每天的生活就在这港口之中,面对来自五湖四海的不同脸孔的客人,将他们送上自己脚下的这艘木制的大船,送向他们想去的地方。
所以奔波的意义,船家是不关心的,他不在乎这些人能从奔波中得到些什么,创造些什么。人和人的生活是如此不同,船家心里清楚的是,正有因为这些旅者,才有他的饭碗。
船靠岸了,船家将桅杆放下,?把锚收起来,数十年的经验让这一连串动作成为了一种习惯,不过脖颈和腰部的酸痛也是如此。船家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他庆幸的是自己有个懂事的女儿,这时定然守在岸上,迎接着他的父亲。
早晨的气温还不是很高,女娃儿将饭盒捂紧在怀里,生怕凉了,又抬头看了眼港口。一艘大船映入她的眼帘,有个熟悉的人影收了桅杆和锚,下船到岸上,催促着一船的客人下来。女娃儿赶忙笑着跑向那人,将怀中的饭盒递过去。
“爹爹快吃点东西吧。”
船家接过饭盒,却并不急着吃,他需要先把这一船的人排空。女娃儿看着父亲,问道:
“爹爹这次怎么突然就出海半个多月?不是说好了休息几日吗?”
船家点点头道:“那天有客商往高丽去,出钱多些,就临时决定送他们过去了。”
“爹爹要注意身体啊,要不然您的腰又该疼了。”女娃儿听了这话,关切地问道。
船家点点头,女儿说的话他不是不清楚,但对他来说,赚钱养家才是第一位的,生活并不困苦,也不那么孤独,但是仍然需要循环往复的劳作。就像过一会儿,吃完了早餐,他就得再等待一船的人坐满,带着他们开始新的旅程。
“你先回去,”船家对女儿说道,“等我下次出海回来,给你带点好玩的东西。”
女娃儿听了这话,安心地笑了起来,船家将空的饭盒递给女儿,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远去,脸上露出了细微的笑容。
是啊,这就是生活。
生活继续着它固有的节奏,船家背对着空船,等待着新客人的来临。不一会,一个十一二人的队伍慢慢靠近,他们大都是随从打扮,腰间有佩刀,似乎是官府的人,为首的三个人穿着宽大的白色袍子,领子从脖颈处露出来,上面绣着四方四正的花纹。
那队人走到船家面前,中间的人摆手叫了自己的两个随从,径直走向船家身后,打量着那艘大船,而后转头问道:
“这船,是你的?”
船家点点头,多年的经验早已让他对这种随心所欲的行为习以为常,官府的人,或是富有的商贾,总是这样的。船家摆出一个惯有的笑容,问道:
“各位客官可是要出海?”
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船家的话,那人转过头,看着船说道:
“这船大小合适,我包了。”
果然所料不错,船家想,这样也好,官老爷钱向来不缺,船上人少些自己也清净。他这样想着,更加恭敬地问道:
“各位老爷是要去哪?”
穿白袍的人转过头来,似乎是正要开口,远处却走来三个衙役打扮的人。衙役们走向那人,拱手问道:
“马大人么?我们通判大人有请,您往府上走一遭吧。”
那人没有回头,慢慢说道:
“我们一行人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应宗大人之请了。”
“大人说,马大人此去路途遥远,不差这半天的功夫,而大人却有几句重要的话对您说。”衙役似乎料到对方会推辞,用一种平和的语气说道。
说到这时,被称为“马大人”的人才回过头来,看着那名衙役,衙役却并不回望他,只是拱手低着头。马大人看了衙役许久,叹了口气。
“也罢!我这就去见你家大人。”
“马大人,请吧。”
衙役拱手行了一礼,又掏出些碎银子递给船家,说道:“这大概是你干几天的工钱,船我先替马大人包下了,你就在这里等着就好。”
船家接过钱,唯唯诺诺地答应着。三个衙役带着这十一二人的队伍离开了港口,慢慢消失在船家的视野中。
......
这一日的早晨,登州府衙门似乎比以往更加寂静。或许是清晨的寒气还没有散,初春的薄雾淡淡地盖在地上,树上,屋檐上,倒显得这里是个杳无人迹的地方了。偌大的衙门里没有人类出没的动静,衙役没有来,杂役没有来,只有麻雀呆在公堂外的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公堂之上,坐着统管一州的通判大人,宗泽。
对于宗泽来说,今天的清晨似乎有平日的两个那么长,他叫下人给他拿了一本书,也不看名字是什么,读到一半,再返回到封面,原来是本朝文臣们所编纂的《太平广记》。他不禁笑了一声,是啊,《太平广记》,这书还是他刚到任登州时带过来的,今天却才第一次翻开,也不知道那个下人是怎么找到的。
书看了许久,眼睛也有些犯困,宗泽将《太平广记》合上,轻呷了一口茶。今天衙门里没有多少人,所以堂外的麻雀的叫声便清晰起来,叽叽喳喳。
因为今天,他就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去南京应天府主管鸿胪寺。他已经年近六十了,离开这里,即使是去和一帮和尚打交道,也不会令他介意什么。统管一州,事务实在太多,他已经无力去管。
确实是无力的,因为他累了,也因为很多事情,不是他一人所能管的。朝廷如此之大,国家如此之大,自然有它运行的规则,自己又何必太过在意呢?
当这种不知道是聊以**还是无奈的想法萦绕在宗泽的脑海里时,门槛的被踏过声音将它拉回了现实,他抬起头,见一个熟悉年轻人走了进来,宗泽开口说道:
“卫林啊,今天衙门无事,你回去歇着吧。”
年轻人继续往里走,在堂下找了个椅子坐下来,看向堂上的老者,说道:“大人,知道您今天就要去应天了,学生......学生就是想来再看看您。刚问了您府上的管家说您在这,学生才过来看看。”
宗泽听了这话,叹了口气,又对卫林露出平静的笑容,道:“我都是要离任的人了,难得你还过来看我,不过也不用担心,我走之后,朝廷马上会派一位新的通判大人过来。”
“学生不会忘记大人,”卫林说道,“这一州的人都不会忘记,大人在登州这四年,政清人和,体恤百姓,还屡破奇案,正是有了大人,才有今日这欣欣向荣的登州啊!”
“卫林啊,”宗泽笑道,“你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这登州是大宋的土地,你我皆为大宋的官员。这登州若好,便是朝廷治理的好,若不好,便定是有佞臣贼子从中作乱,抽离国本,你记住了吗?”
“学生......”卫林自知阅历,水平都不如眼前这位老者,又平声慢慢说道:“可是......大人,您对登州的老百姓可是有大恩大德,若不是您从大户手中取土地分给百姓,登州怕是不会像今天这么稳定啊!”
宗泽听了这话,似乎在思考些什么,过了许久,说道:“卫林,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也罢,关于钱府闹鬼案的内情,我一直没告诉别人,今天就当个故事讲给你,你,随便听听就好。”
卫林听了这话却愣住了,钱府闹鬼案?这案子不早已破了?钱员外家公子的癔症也早请郎中医好了,又有什么内情呢?不过他还是问道:
“案子,不早都破了吗?是那家公子犯了癔症,产生幻觉,和鬼怪并无关系啊。”
“并无关系,不,”宗泽摇摇头,“这鬼怪不但真真正正地存在,而且就在我们身边!”
听到这话,卫林不禁打了个哆嗦。大人平时并不信鬼神之说,今日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大人此言必有内情!卫林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道:
“学生愚钝,大人所说的鬼怪是指?”
宗泽不说话,抬手指向堂外,说道:“你问我指的是谁,这大街上,客栈里,酒家里,港口里走着的,这农田里耕作着的,你刚才说的,对我感恩戴德的,就是教钱员外的公子疯疯癫癫的鬼怪!”
卫林不敢相信眼前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他还是稳住自己的心情,他觉得眼前的老者必然有后话。
“你刚才说,我把大户人家的土地要来分给平民,但那些大户人家怎会平白无故将土地给我?你可知道,自古以来,这地,都是百姓手里的越来越少,富人手里的越来越多。”
宗泽喝了口茶,又继续说道:
“但是,若是这种趋势不加遏制,越来越多的百姓没了土地,沦为佃农,百姓吃不饱饭,杂税一年多于一年,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反民!但是那些大户人家哪里懂这些,你不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又怎会听话交出土地?”
卫林听得愣住,宗泽看了看他,又说:
“这闹鬼案,就是因为钱员外强占土地,被占了土地的百姓没饭吃,出于报复,才溜进钱府扮鬼吓人。”
“此事内情竟是如此。”卫林慢慢说道。
“但是事情还没结束,也真是机缘巧合,这鬼怪三进钱府,除了吓得钱公子犯癔症之外,还找到了一本账本。”
“账本?”卫林好奇道。
“是啊,账本这东西,对百姓来说毫无用处,但对大户人家来说,他们挣了多少,赔了多少,给了别人多少,自己又收了多少,偷漏了多少税,强占了多少地,贿赂了哪些朝廷命官,可是都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宗泽说道,“我正是用这本账本,才逼得钱员外交出土地,息事宁人,也逼的我主动请辞,调往南京。”
“学生懂了,可是,此事又和大人辞官有何关系?”卫林不解道。
宗泽听了卫林的问题,又喝了口茶,这茶从早上烫到现在,早已凉了,宗泽叹了口气,慢慢说道:
“我要是不请辞啊,很快就会有人去京城告我的状了,那时候就不是去南京主管鸿胪寺这么简单,至少也是谪贬到巴蜀一带,所以我不等他们,先走为敬了。”
“大人......”卫林听了这多,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未想过一个看似简单的案子会有如此的内情。
宗泽说完,看着卫林的样子,又淡淡一笑道:
“卫林,你还记得我刚才告诉你,这些话,你就随便听听,我没有说什么,你也什么都记不住,你知道吗?”
“学生明白了。”卫林点头道。
宗泽听了这话,也点点头说道:“这样就好,罢了,叙旧也够了,你先回去吧,我还要等一个人。”
“是......”卫林站起来,往公堂门口走去,又回头说道,“大人,你多保重,南京湿气重。”
但他看到老者自信的笑容,就放心的回头,消失在宗泽的视线中了。
公堂上,年近六十的老者喝完了最后一口茶,喉咙间的清凉感觉驱走了他的倦意。不一会儿,三个衙役带着一个身着白袍的人走了进来,那是他等了一早上的人。为首的衙役上前拱手道:
“大人,马大人到了。”
“嗯,”宗泽摆摆手,“你们退下吧。”
三个衙役退了下去,白袍人走上前来,问道:
“不知通判大人找下官何事?”
“下官?”宗泽笑道,“马大人这话说的不巧,马大人此去立功回来,皇上必然要给你加官进爵,到时候该我自称下官才是。”
“宗大人,下官不知道您的意思。”白袍人说道。
“我的意思?”宗泽问道,“那我且问,马大人今儿个在港口,带着十一二人,像是要出远门啊。不知,不知是去何方远游啊?”
白袍人听了这话,脸上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道:
“宗大人既然揣着明白,下官也就不装糊涂了,只是下官想奉劝大人一句。不管这十一二人是要去何地,皆是圣上的意思,你我在朝为官,也不好妄议圣上的决策吧。”
宗泽也笑了起来,说道:
“妄议圣上,说得好,马大人果然是忠君爱国啊。可是你我既同为大宋的官员,圣上身边有臣子进误国之言,咱们却不能一股脑的听着,要多想。”
“恕在下愚钝,分不清何为误国之言,谁为误国之人。”白袍人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下官只知道,圣上和朝中的几位重臣早已商定此事,下官只不过是携皇命出访罢了。”
“哈哈哈!”宗泽大笑起来,他看着白袍人说道,“马大人,马大人,我没有什么阻拦你的意思。你我心里都清楚,事已至此,凭我,是再做不了什么了。”而后,宗泽收起了笑容,一字一句的问道:
“我只问你,你此去何处,所为何事,又想得到些什么?”
白袍人听了这话也笑了起来:“也罢,既然宗大人知进退,下官告诉你又有何妨?”
时间似乎慢了下来,薄雾笼着衙门,麻雀叽叽喳喳的叫。
白袍人拱手道:“我宋之邻国辽,近年来国库空虚,社会动荡,朝纲混乱。极北之地有完颜一部,世居长白山麓,以渔猎为生。其族人不堪辽朝重负,早已揭竿而起。现以已克要地,取国号为‘金’,站稳了脚跟,且大有南下吞辽之势。陛下认为辽国必亡,遂决定遣我北上,联金灭辽,趁势取燕云十六州!”
联金灭辽,趁势取燕云!
“联金灭辽......联金灭辽......原来是这样。”宗泽喃喃自语道,不住地摇头。
白袍人只是笑着看着宗泽,说道:“大人若是问完了,请恕下官告退。”
说完这话,白袍人转头,径直往堂外走。
“野熊从狐狸手里抢了食,狐狸恨得牙痒,就跑去和豺狼联盟吗?”
宗泽说的并不快,但白袍人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你说什么?”
宗泽却并不看他,兀自喃喃道:“狐狸和豺狼结盟,就不怕被反咬一口吗?”
说完这话,宗泽抬起头来,看向白袍人说:“哈哈哈,也不知是福是祸,罢了,我只是个请辞的通判,今天叨扰马大人了,马大人请吧。”
此时此刻,白袍人忽然觉得,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失去了所有的锐气,倒更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
“宗泽,圣上和童大人自有熟虑,我等还是不要多心了,告辞。”
白袍人说完这话,转头踏出了公堂的大门,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
宗泽呆呆地看门口许久,又拿起那本《太平广记》,翻了几页又放下。茶碗已经空了,宗泽起身走到公堂外,仰头看着天,阳光透过薄雾散在地上。宗泽看不清云的样子,淡淡的说道:
“这山河若要动了,你我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似乎只有麻雀听得见他。
......
当第三片梨花落下来的时候,少年提起坛子,又饮了一口酒。若是往日,这种行为的后果便是倒立一个上午,不过此时,已经不需要在意了。
因为少年的师傅,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少年面前的土堆里。
坟头是少年自己挖的,墓碑和棺材是自己赊来的,自己跟了师傅这么多年,此时能做的却这么少。
少年继续喝着闷酒,就好像师傅坐在自己面前一样,烈酒划过喉咙,留下灼热的感觉。似醉非醉的状态像一口大锅,里面翻滚着悲伤,苦涩,怀念,感动,喜悦,愤怒,悲伤......无数的感情熬在一起,所谓五味杂陈,也不过如此吧。
少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位师傅的了解是这么少。从十一岁拜师,整整七年,除了名字和武艺,他不知道其他任何事情,师傅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祖籍何处,这些事情因为无比靠近的距离竟被他如此轻易地忽略!
岳儿。
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半醉的少年抬起头来。
岳儿,岳儿!
师傅?是你吗?少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刚才他确实听到了师傅的呼唤。
岳儿,要记住,为师告诉你的话。
师傅告诉他的话。
岳儿,你的天资已经远远超过我,我的毕生所学你已尽数领悟。你日后必成大器,切莫负了这大好河山!
负了......大好河山?
志向?少年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了,娘亲,少爷,师傅,这些人都曾关心过他的未来。
但是未来在自己手中。少年想着,下定了决心。
师傅放心,岳飞定不负了这大好河山!
少年豪饮一口酒,在心中立下了一生的誓言。
“岳哥哥。”
一声呼唤将少年拉回了现实,他摇晃着回头,看见一个熟悉又窈窕的人影站在自己身后。
手里拿着一张弓,一柄枪。
“小黄鹂,你来啦。”少年用微醺的语气说道。
“岳哥哥,”女娃儿用平静地语气说道,“弓和枪,我带来了。”
“麻烦你了,”少年慢慢的点着头重复道,“贵少爷,贵少爷是去参军了?”
女娃儿点点头,说道:“贵哥哥跟着刘光世将军往西南去了。”
少年点头,又转头看向墓碑,过了许久,慢慢地说道:
“我也要去北方参军了,朝廷打算用兵,我已经应征了。”
女娃儿将枪和弓放在少年身旁,强忍着问道:
“岳哥哥也要走了么?”
少年听得出她口中的落寞,转过头去,却看见女娃儿早已是噙着眼泪。少年饮尽坛中的酒,大笑一声,拿起枪来随心而舞。
墓碑旁的梨树开了花,被风吹着落了许多在地上。少年就在这一地的花瓣中舞着,枪法柔中带刚,枪风卷起了一片片花瓣,从地上飘起来,飘在空中,越来越多。当那支舞到终章之时,少年画出一个大圈,看向天空,片片花瓣随风而落。
像是梨花下成的雨。
女娃儿看得呆了,少年走上前来,拍着女娃儿的肩说道:
“下一次梨花飘落的时候,我会踏着花瓣来接你!”
“岳哥哥......”
少年放开了女娃儿,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
“岳哥哥!”女娃儿突然喊道,“我只看得起举世无双的大英雄!你若是没本事,不要回来找我!”
少年回头,看着女娃儿,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根据后世野史的记载,以后的日子里,他只露出过两次这样的笑容。
女娃儿也回以同样的笑容。
少年安了心,拿好了自己的东西,转过头去,消失在女娃儿的视野里,踏入了历史的烟尘之中。
《雏狼之牙》全卷完。
敬请期待下一卷《狐豺之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