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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生自有命

方是拂晓,天空泛着朦朦水汽,露眼初开,山下的人家已约莫可以听见鸡鸣。山径之上仍是云雾缭绕,太虚观就中遥遥可见。张安最后一眼回望太和山的时候,除了惆怅再无其他心愫。凭着那座最高耸的太虚观顶冲天的金光,张安脑中都可回想起太和山上太极门的点滴。练剑的玄台、读道藏的西殿元武观、南岩的松树。后来治诗文的卅六岩,隐隐翳翳闪烁其间,像是张安最后练的那手快剑。而面对手上的重量,张安很是惆怅。

张安的剑不曾那样快过,太极门的剑从来不许那样快,自那件事发生后,张安总在做一个梦,梦里他一心求道,梦很长,醒来就像参悟了一生。在梦中临死之际他也未曾飞升,只看见身形委地,顷刻化作一滩液体,像是二师伯炼丹倒出的废液,黑糊糊的像是他丹田里流出来的东西,夹杂着金色的血迹。他做了两年这样的梦,那晚才嗫喏着告诉掌门师父。师父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端策拂龟掐指算了半天,半晌拈着胡须说道:“安儿,就算是我不会算命,我也知道这是你尘缘未了。”

“什么屁话”?躲在门外的一众弟子有人说漏了嘴,被掌门师父隔着门一拂尘扫的屁滚尿流各回各家。太极门的门规向来不甚严厉,那时玄台每日的晨课已有两年没见过张安的身影。对太极门所有的孩子来说,那都是种巨大的变化。代替领课的是山上还在教弟子的长辈中年纪最大的四师叔,比张安话要多得多,他也能明白这套剑法那套拳法的节点所在,教的比张安往日的随心所欲要好多了。但不幸的,除开四师叔实在是太过古板以外,看不到张安云淡风轻的样子,看不到他发呆半天,然后随手一套剑法令人赏心悦目的样子,看不到太极门个头最矮的“清”字辈师叔“手把手教剑”时,羞红了脸被高了自己一个脑袋的师侄女们坏笑着摸头揉脸的窘迫样子。最最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可能永远都看不到了。

张安的的确确是个天才。当然太极门从来不缺天才,毕竟作为天下三门十宗四十九派最打前的头牌——何况另两门一个叫婵门、一个叫禅门,连名字发音都一样。只有太极门,三个字,气势炯炯,与众不同。

但张安的天才是无与伦比的天才,不出意外的话数百年后也该是伴着像山下圣人那般,麒麟送子丹枫入梦初生时天地为之黯淡风云为之变色的传说的人物。张安是个婴孩时,被下山游历刚刚归来的掌门捡到,那一年楚州境内大雪,张安被拾到时已冻得僵死过去,掌门一开始存的是总不能把孩子尸体弃之不顾的想法。但掌门抱着张安刚刚行过宗门外的石坊,就察觉到怀内的孩子开始呼吸,继而睁眼,不哭不闹,像看着一件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一样看着他。掌门当时尚且年轻,豪情万丈,再加之他年少学成武艺便下山游历,十年乃归,其间道家经典一概未读,修身养气的功夫差得很。为之突然意动,面对茫茫大雪和远处的真武大帝像庄严发誓,说他这辈子就收张安这一个弟子,一定尽心尽力教好他,无论愚钝与聪明,无论温顺或乖僻。然而仅仅是十多年后他就后悔了。

张安的姓是太极门立派的祖师爷的姓,名字则不过是对那场大雪中安然无恙的孩子的一种祝祷和庆幸。三门十宗四十九派,道释儒领先、其他流派随后,但儒派向从经史入,学通经史才可学武,天资颖慧者至此便可一日千里。释教从来以修禅为先,甚至不乏烧出舍利子的高僧连鸡都杀不了的例子,最兴顿悟,长大后的张安曾经臆测恐怕那些杀不了鸡的高僧都是指望烧成灰之前能突然如金刚怒目,降服四魔的。唯有道家格外奇怪,如太极门的规矩,一向是十五之前练剑击、拳掌。修道读经则在十五岁后才循序渐入。张安曾经好奇地问师父为什么,掌门沉默半晌,眯了眯眼,说了句“道可道非常道,修道者不可言说。小孩子话最多,唯有经历多了,年岁大了,才能读的进道藏不是。”张安信以为真。

张安刚刚能走路就开始练功,到九岁半的时候,握了六年剑。太极门的拳掌功夫还是驳杂不精,但太极门最为见称的剑法,张安已然全熟。没见识的人总以为太极门的剑是以拙破巧,以不变应万变,实则太极门的剑法最为繁复。太极门入门两套剑式,名字简单,一名点穴剑一名绕指剑。前者修剑气专主制人,后者修剑意专主克己。寻常练剑门派的所谓天才若能窥见太极门练剑必然咂舌,这两套剑式花的了这些天才三十年光阴,何苦来哉。但一旦两套剑式修成,后面的境界便可以一日千里而计。故太极门对天分要求极高,对寿命要求也极高。

然而学了两年拳掌都按部就班的张安,在四岁那年太师父的寿宴上,趁着大人没注意,他第一次摸到了剑,比他身子还长。此后不久他就获准破例提前习剑,用了不到三年就练成两套剑式。又三年,剑法大成。由于身为老三的掌门自己都没有参透太玄无极剑,喂剑的换成了二师伯,二师伯是个长舌妇,把状告到太师父那儿,于是掌门这一辈子唯一的一个徒弟就被太师父拐走了,从此成为了他的同辈,“清”字辈第七号小师弟。

这事儿惊动了整个太和山,数十年游历未归的五师叔,传闻最擅相面,特地回山一趟,神秘兮兮拍着张安的脸颊嘟嘟囔囔了半天,最后一边笑着一边摇头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剑胚子”。

张安倒没周围同门师侄那么多对于五师叔的揣度,他只是觉得,长得獐头鼠目的平师叔,配给别人相面吗?

张安并不在意这些,不在意算命的结果,不在乎课业,不在乎自己的剑技。在那件事发生以前的岁月,除了习武之外,他只喜欢在南岩的那颗老松上或躺或卧,沐雨餐风。已经不是师父的掌门师父常常“偶然”路过那里,抚着胡须半天气沉丹田缓缓说一句:“安儿颇有仙风道骨”。就和张安知道自己是个天才一样,他并不在意师父的这句话。他对一切都不甚在意,因为一切都理所当然。

焦虑的端倪始于太华山论剑前半年,张安授完玄台的课业后并没有去,他那天相当赌气,只因三年前种下的小松苗如今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他前几日在恰好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松树苗那儿划了个等齐的标记,前一日再去看的时候自己非但没有超过标记,隐隐约约好像松树又拔高了一节了。太极门的西殿是束发后的弟子读道藏经典的地方,张安不是第一次去西殿,但只有这次没有心不在焉,赌气的他好奇地把西殿所有的物事拿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大摇大摆地在众目睽睽下摆出师叔的姿态,穿过一大堆坐着都不比他矮多少的小道士小女冠,看着前面哭笑不得的授业的六师叔的弟子。六师叔的弟子向来守礼,行完礼又顺着小师叔的目光,毕恭毕敬地递上旁边书篓里的几本书。“上清的《大洞真经》,灵宝派的《灵宝经》,此外还有太极门立身的《元武经》,小师叔对道藏有兴趣?”张安摇摇头,却又接过几卷书,微微一笑,道了声谢。

是晚的张安如遭雷殛。他发现他完全看不懂。这种看不懂并不是他识字时受蒙学的那种不懂,他十分清楚练剑的过程,受蒙学和练剑一样,他自知他可以,需要的仅仅是水到渠成。而如今这些道藏让他翻起了一种无力感,一种水渠被淤住的无力感。他焦虑了半年,谁也没有告诉,他不再期待自己长高了,他偶尔会计算离十五岁还差多久,计算什么时候他不再是天才,计算什么时候掌门师父会对他失望,他曾经以为他不在意,他真的以为他不在意。

张安的焦虑并没有持续太久,太华山之争如期而至,这是山上的规矩,每十年各派选出十五岁以下的天才弟子前往,一论习武资质,二则互相攀比。三门十宗会拿出不少宝物给名列前茅者,故而对于任何一个门派,太华山论剑都很重要。诚然往年道门往往拔得头筹,但释教和儒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惊才艳艳令人头疼之辈忽然出现。

然而今年的太华山没有悬念,张安战了十三场,出了十三剑,赢了十三场。太和门的剑从来是以慢以守,用的是水磨工夫消耗对手再一击得逞。然而张安的慢剑,只讲究一击得逞不讲究水磨。最后一场是门当户对的门当户对,对手是涐山婵门的两家师父背地里早合计定下的未来媳妇儿。张安早早从嘴碎的二师伯那知道这事儿,也不甚在意媳妇儿是什么,更无所谓媳妇儿的名字。比武前两派长辈寒暄完完后,张安缓缓步上擂台,只淡淡说了句:“媳妇儿,出剑吧。”在瞠目结舌随即哄堂大笑中,婵门日后的当主满脸羞怒,一剑直取张安面门。张安迎着剑光和日光,愣了愣神,在那剑将要到胸前时飘然一转,一剑就制住了她。事后婵门的师父训斥弟子太容易被挑寡,遂让张安好整以暇地看出破绽来。但张安看的不是破绽,看的是像卅六岩上松树上看到的太阳的,那张晕红的好看的不得了的脸。

长辈们还要在山上聚一聚,张安名义上仅仅是随行的掌门师父的师弟,遂直接告辞打算回太极门去,他又怀念起南岩了。而婵门的未来掌门人红着脸对师父匆匆告假,得到允许后也跟着下三,张安由着她低着头跟了很久,他背对着她,忽而有些意兴阑珊,像是太阳被云遮住了一样。他想到二师伯说媳妇儿就是跟自己一辈子的人,比掌门师父还亲,蓦地觉得没有什么意思。运起轻功旋出大路,在空中的时候张安转过身子,又看到了她的脸颊,又看到了太阳,忽然笑了起来,便是觉得媳妇儿也没什么不好。回过身来,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那一日后掌门师父一夜头白。两家子弟在回山途中被一伙不明来历的人伏击。婵门的未来掌门人大哭着抱住赶来的师父,语无伦次地不停说着什么,长辈们只听清楚了她反反复复说的一句“我要学剑,认真学剑”。那一天,快到十岁的张安凭一柄铁剑斩了二十多个黑衣人,浑身浴血,婵门女少主毫发无伤。而张安右手三指被削断,总有禅门医术通天续上手指,再无力气持剑。更重要的是,废了半个丹田。

太极门的法门既是心法又是内功,内力向来派为阴阳两流,相互交融涡旋,盘旋丹田之中。张安的脐下中了毒针,转瞬化为虚质,微不可查。自此阳的那股内功当然尽失,运剑御敌与常人无异。能杀鸡屠狗,却几乎破不开同门的一点护体真气。

黑衣人全是毁容死士。张安受伤后不久,宗门内务还未安顿下来,山下再次传来噩耗。在外游历的五师叔失踪,大师伯身死,尸体运回太和山,浑身是刀伤剑痕,掌门笃定这事与张安遇伏有关,此后四处探寻两年,都没有结果。师父和太师父大哭了好几场,张安也陪着哭了好几场。但张安内心竟有些隐隐庆幸,他不为失去的东西芥蒂,反而为未得的东西感伤,如今他的失去掩藏了他的未得。没有人会再来逼他十五岁后修道,事实上,他就算真有道根,如今阴阳不谐,也再难济于事了。

那两年中,张安学了很多东西,师父开始有意无意的教他经世之学,教他山上的人不必怎么学的东西。他那时候就知道师父打算让他下山了。

太师父说过:“山上的世界和山下是不同的。”“山上弟子,学成才能下山,如若肆意奸淫掳掠,滥杀无辜,山上各门各宗共诛之。”“山上一座宗门,即便是太极门这样的大宗,也不过千余弟子,数千仆役。而山下随便一座郡城,就有成千上万人。”长辈们总说山上和山下不同,而张安却觉得,人不过是吃喝拉撒生老病死,能有什么不同。

张安十二岁再度出关的时候,在玄台上和二师伯对阵。他的剑越出越快,像是道童们平日打飞起来的陀螺。在二师伯善用的两仪剑再也看不出剑路之后,张安一剑逼至二师伯左膺。他们二人像两个比瞪眼的孩子一样保持着那个姿势瞪了半天,不约而同瘫在了地上。在周围雷鸣般的喝彩声中,二师伯哇哇大哭,张安哈哈大笑。

掌门师父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天才张安,丹田废了半个,破不开护体真气,但他的眼睛那样准,找得到所有罩门,他的剑那样快,谁也近不了他的身。张安接下来的大半年,都在撰述那本《小师叔快剑》,路数是快剑,名字就叫小师叔。他写完之后,掌门师父又哭又闹,死活不准他下山了,让他留在山上教剑。

张安在两年之后,终于告诉了师父那个梦。师父和多年经过南岩时以前一样,装腔作势许久,最终顺过来那口气,准他下山了,他们心照不宣。

十二岁那年,天才张安携着两把师父和太师父用过的佩剑,背着书箧,离开太和山,独自游历江湖。

十二岁那年冬天,张安在太和山下捡到了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孩。像是多年前他师父捡到他一样。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孩子,更笃定这就是他的尘缘未了。他一早就打算下山,他模糊的记忆中仍然还有大师伯憨笑的那张大饼脸和抱着他的肩膊。他不在意自己的事情,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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