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尽皆知,东岛有四宝,厨、武、兵、药。
每隔十年,东岛便会举行一次换届大会,从岛内的名门望族中分别推选出厨圣、武宗、兵祖、药王。
有幸获得这些殊荣的家族,除了能得到一块刻有这些名号的烫金牌匾之外,更可以获得整个东岛厨武兵药四大行业的十年垄断权。
一般来说,一个家族经过十年的垄断经营,其规模只会更盛,除非发生像上届厨圣单家一样全族被灭口的小概率事件,否则这些牌匾很少会易主。
然而,唯独武宗这一称号有些特殊。
东岛的武宗有两个,关西伊贺和关东柳生。
数百年来,两家像是约定好了一般,这刻有“武宗”二字的烫金牌匾在两家之间几乎是每十年一易主,很少有例外。
这一届的武宗正是柳生家。
金闪闪的“武宗”二字牌匾高悬在柳生府邸的正门上方,通过阳光反射,将牌匾下方的“柳生府”三个字照耀得熠熠生辉,好不气派。
然而,此刻在这牌匾下方的,却是一个瘫坐着的少年。只见他大口喘着粗气,全身衣物被汗湿得犹如水浸过一般,哪里还有丝毫余力和心情去感受和赞赏这份气派?
少年旁边则蹲立着一位绝世佳人,正从手中提的包裹内拿出水和汗巾,替少年解渴、拭汗。
“呼……累、累死我了……总算、总算是到了……”
韩弃接过析栾递过来的水袋,猛喝了几口,似乎还觉得不过瘾,索性将水袋里的水一股脑从头上淋下,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大叫一声爽,就这般瘫睡在地上。
析栾看到他这副模样却也不恼,只是怜爱地摇摇头,不断拿出干净的汗巾,替韩弃擦干胸前和肚皮上的水,又从包裹中取出一套干净漂亮的新衣裤替他换上,做完这一切后,便立在一旁静静等着。
过了好半晌,韩弃才终于爬起,歪头对母亲灿烂一笑,甩甩头发上的残留水迹。
“走吧,进去吧。”
析栾弯下身替韩弃略微整理了下仪容后,才牵着他的手走向柳生府的大门,敲响了门环。
很快,一位下人打扮的老者开了门,一边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一边问道:“这位夫人,请问有何贵干?”
析栾报之一笑,温婉道:“烦请老丈通禀一声柳生正平公子,啊、不,应该是柳生正平先生,就说是故人来访。”
老者闻言,立即换了一种奇怪的目光,仿佛像是见到天外来客一般。
好久老者方才反应过来,诺诺道:“夫人稍候,容小的前去禀报。敢问夫人姓氏,府上何处?”
“你且说,故人析栾,携子韩弃,拜访柳生正平先生。”
老者应了,道了一声稍候,便回身报信去了,心里却着实奇怪得紧。
他替柳生府看门报信近十年,每天登门拜访的人不下数十位,所求见者无不是柳生府的盛名之辈,却还从未有人来点名拜访过这位柳生正平先生。
当然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人家既然要见,自己只管通报就是了,估计也就是些陈年烂事,毕竟,人家要找的是那位柳生正平先生。
很快老者回来了,请析栾二人入府后,将他们一路引到一处偏院中,而后指着一间破旧小屋,道:“喏,那就是柳生正平先生的住处了,先生请你们自己进去。”
析栾不觉有些奇怪,自忖以她当年与柳生正平的交情,虽说是十几年未见,却也不至于这般冷漠才是,不说迎至府外,至少也会出屋相迎。怎会随随便便派个下人来引路?
难道当真是人心不古、情谊不复?
析栾不禁有些心凉,同时却也多了几分警惕。
她牵着韩弃来到旧屋门前,又发觉不对劲的地方。
柳生正平好歹也是柳生家主的嫡子,怎会住在这种偏院旧屋中?莫不是其中有诈?
但堂堂柳生家如果要对付她一介妇人,又何必使诈?
正在她犹豫不决要不要进屋的时候,右手牵着的韩弃已经一手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咳咳、咳……”
屋内传来一阵咳嗽声,韩弃也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屋子,析栾阻止不及又恐有变故,弯腰抱起韩弃,闪身迅速进了屋内。
屋内光线并不充足,内里家具布置也极为简单,只一床、一柜,一水盆,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小屋虽窄,却依旧显得空旷。
“咳咳、咳……”
床上像是躺着一个人,自打析栾进屋起便一直不绝于耳的咳嗽声正是由此人发出。
床上之人听着动静,努力喘了好一会,方才说出一句话来。
“析栾,是你么?”
析栾怔住了,她放下手中的弃儿,慢慢向着床榻靠近。
“你是……柳生大哥?”
析栾瞥见了床上那人的模样,只是那人须发满面,俨然很久未曾打理过,她实在是无从辨认容貌。
“正是。”
那人周身弥漫着一股死气,一双眸子却在此刻突然放出异彩,断断续续地道:“咳咳,析栾,想不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咳咳,一点都……都没变…”
“你真的是柳生正平?”
析栾还是无法相信,当年那般神采飞扬、文才武功,号称东岛素面郎君的柳生正平,竟然会是现在这幅邋遢模样。
那人轻微点了点头,却又引起一阵猛烈咳嗽,似乎仅仅是点头就已经用尽了全力。
良久,他缓缓吟道:“锦面狼,不自量,欲与戚英争霸王;弑妻平,无廉耻,妄同韩信较高低。”吟完这几句,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析栾听完这几句,泪水早已溢出眼眶,床上之人正是柳生正平不假!因为他方才所吟的那几句打油诗,正是自己年轻时说给他的,除了他和韩英之外,这世间绝计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
“柳生大哥,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析栾忍不住失声痛哭,伏在床前掩面而泣。
“你们离开东岛后不久,出了些事情,咳咳,呵呵,落了个全身残废,你来了,连出门相迎都无法办到,当真是失礼了。”柳生正平答这话的时候,眼神中满是安慰神色。
“你已经这样十年多了?”
析栾渐渐止住泣声,细问了起来。
“多少年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日子一天一天过,我就一直躺在这里,我相信,你一定会再来见我一面的。现在你来了,我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也许正如他所说,因为得偿所愿,柳生正平似乎整个人都瞬间精神了不少,说话时咳嗽也比刚才要好了一些。
“我不许你死!凭你的修为,全身残废算什么,为什么你不努力再站起来?”
析栾却不禁有些生起气来,全身残废算什么,只要有一息尚存,就不应该自暴自弃。
柳生正平目光为之一怔,接着他看到了析栾身后的韩弃,目光紧紧地注视着他的脸庞,韩弃也不在乎,便和他对视着。
“这便是你和他的孩子么?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柳生正平打量着韩弃道,语气中有一丝隐晦的惋惜。
“是的。”析栾一把拉过韩弃,冲他道:“这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柳生伯伯,他和你父亲是过命之交,和娘亲也是极好的朋友。”
“拜见柳生伯伯。”韩弃二话不说,跪下便拜,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快起来,快起来,如今我不过是一个残废,如何受得起你这跪拜三叩首的大礼。”柳生正平自嘲道。
“受得起。”
韩弃朗声回应,“我父母识人无算,二人却惟独皆引柳生伯伯为知己,想必伯伯必有过人之处,那我韩弃自然也敬佩伯伯,因此给您磕一个头。我父母身在中原,不知叔叔受此大难,十余年间未能替叔叔报仇雪恨,更未能前来探望一眼,让您受此十载苦等煎熬,忝为伯伯知己,韩弃代父母向伯伯赔罪,因此再磕两个头。伯伯受小侄跪拜之礼,理所应当!”
韩弃一番话说完,柳生正平也禁不住双目含泪。
十余年,再见到析栾时他都能保持从容,不曾流一滴眼泪,却被这个孩子一番话说得眼泪满眶。
再看析栾,又何尝不是再次掩面恸哭。
良久,柳生正平收拾好情绪,沉声道:“他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们此次来东岛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我夫他一去多年,生死未卜,我带着弃儿多方寻找,却一直不曾寻得线索,眼下只好一边流浪一边碰运气。”
析栾说话时,刻意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悲凉。
“正好弃儿想要学习武术,我便带他来到柳生家,顺便想来探望你,只是没想到……”
“你叫韩弃是么?”柳生正平打断了析栾,望着韩弃问道。
韩弃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学习武术?”
“我要变强,变得比任何一个人都强,这样我才能保护娘亲,才能找到父亲。”
“那你为什么不学习术术,你难道不知道你们韩家的七杀术嘛?”
韩弃看了一眼析栾,老实地回答道:“娘亲她不同意我学术术,我只好来学武术了。”
柳生正平也望了一眼析栾,似乎是体会到了她的用心良苦,便不再追问下去,改口道:“那你可知道,武术可不比术术,不是光靠天赋就可以修炼的。你能吃得了苦么?”
听到这话,韩弃不禁抬头问道:“那敢问伯伯,半个月内从关西跑到关东算不算能吃苦?”
“半个月?关西跑到关东?对你来说的话应该算了。那你去跑一趟吧,跑得下来的话我就考虑找人教你武术。”
韩弃没再说话,咧开嘴笑了笑。
析栾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道:“这孩子从关西码头跑到你家大门口花了十三天半。”
柳生正平这下不由瞪大了眼睛,问道:“你今年几岁?”
“九岁。”
柳生正平沉默了,沉吟良久,他才开口道:“这个孩子柳生家教不了,你们还是去别家吧。”
听到这话的析栾和韩弃互望了一眼,都没有说话,似乎在等着他的解释。
“我是一个废人!”
柳生正平终于开口道:“起初我父亲还是一家之主时,他们还正眼看我,还有人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但是后来我父亲退位,我大哥当了一家之主,就再也没人把我这个废人放在心上。住处从正院主宅搬到偏院旧屋,别说安排个下人,连饭食也是有一顿没一顿,更别说有人带我出去晒晒太阳,每天就这样躺在床上等死。”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平和之极,语气平淡之极,就像他所说的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干,丝毫看不出是在发泄或是在倾诉这十余年苦闷的痕迹。
他偏过头,凝视着析栾,一字一顿道:“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只是想再见你一面,现在我已经达成所愿,析栾,你帮我解脱吧,以免我再受那绝食之苦。”
析栾避开他的目光,尽量不去看他。
片刻后,她似乎做了决定,拉过一旁的弃儿,望着他道:“弃儿,我们走,我们找错人了,当年的柳生正平已经死了。我认识的柳生正平绝不会像个废人一样在床上一躺十年!全身残废算什么,只要手脚没断,是柳生正平就能再次站起来!我们走,这个人不配你唤他伯伯。”
析栾说罢,拉着韩弃便要离开。
“手脚残了,可以再站起来,心若死了,恐怕就不容易了吧。”
屋外传来一阵洪钟般的声音,说话之人显然中气十足。旧屋的小木门应声弹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抬腿走了进来。
析栾和韩弃看清老者的模样,心下不免紧张了起来。这老者正是当日他们初至东岛时,在关西码头茶楼里遇见的那个白发老头!
那老者看见二人,也是颇感意外,随即他抚掌大笑,盯着韩弃道:“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老朽和小公子缘分不浅啊!”
韩弃见避无所避,也就豁出去了,他上前几步,挡在析栾前面,回应道:“老公公别来无恙,小子此间已经事了,恕不奉陪,暂且别过,后会有期。”
他一口气将他会的这些个成语客套话全用上了,拉着析栾便准备开溜。
老头也不阻拦,自顾自用手指梳理着胡须,却在二人即将踏出门口的时候突然开口道:
“难道韩夫人就不想知道,堂堂东岛素面郎君,为什么会落得全身残废,变成这副废人模样么?”
析栾倏然止住脚步,韩弃拉她不动,也停下来。
“不许你胡说!”
躺在床榻上,语气一直异常平静的柳生正平却忽然暴吼起来。
也许是因为这一声暴吼牵动了体内旧伤,他又不断地剧烈咳嗽起来。
可从他的咳嗽声中,依然能够分辨出,他正声嘶力竭地不断重复着方才的那句话。
“不许你胡说!”
“胡说?我还未开口,你又怎知我是胡说?”
老者并不过多地理睬他,眼神变得犀利,斜睨着析栾继续道:“十二年前,关西单家灭门惨案,韩夫人,当时你也在场吧?虽然历时十二年之久,但以韩夫人过目不忘的本领,想必如今依然历历在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