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草原还略显干燥。
没有风,到处都是静静的。遥远的高处,两只鹰隼盘旋着,不知是不是在寻找某个猎物。
只有一两朵绵绵慢慢的云,很高。太阳更高,小小个,却晴亮。
草原上的太阳此时并不暖人,可能是因为它太高了。草原的天是没有边际的,草原的地也是没有边际的,绿色无止地延伸出去,毫不吝啬地铺满整个大地。
在某一片绿色中,立有一座简陋茅庐,如一枚小小印章戳在了这天地画卷的一角。
近了看,茅庐一门一窗,无篱栏,门前一条小路伸出去。
这便是李言两年来的住所。
庐顶铺的是普通茅草,墙柱俱是普通黄竹。
便是一间普通茅屋。
但既然茅屋立在万里荒原之中,如此,普通的茅屋便也着实说不上是普通了。
茅屋没有贴窗纸,里面倒是有一块布帘,卷着。
竹桌角的小陶炉烘着透过窗棂进来的阳光,茶壶嘴开始冒热气了。
吱呀一声,屋门被人推开。
不知何时起习惯了穿一身厚衣的李言推门而入,踢了踢墙边活扣将木门扣好,回头正好看见茶壶口的那一缕蜿蜿热气,眼里浮现一抹惊喜色。随手将手中书卷插回腰间,走到竹桌旁探手从桌下抽出一个小木盒,拈出几粒干茶放入口中慢嚼。又从桌下探出一个小竹杯,茶壶水倒进去,一饮而尽。
点点头,慢品着口中余香,弯腰盖灭了炉火。
草原上柴木几无,荒人喜用牛饼助燃,他却学不来。旁人取柴木很难,对他来说同样不易,却也不是太难。整座茅屋,哪一样是荒原之物了?实在懒得动脚,抽一段墙竹也可以当柴。只是若为了一口茶水就将整个屋子给烧没了,是否太过奢费了些?噫,算了算了,省省。
摇摇头挥去那些甚不切实的想法,伸手又从桌下探出一个竹笼,将茶壶、茶杯、茶盒一一放进去,拎着竹笼,转身关了门,便又出去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草原上的开水烧不开茶叶,要想煮一口好茶委实是奢望,给早年间酷爱煮茶的李言增添了好些烦恼。突然想起早年巷间老人们雨檐下最爱观远山嚼干茶,曾谓之为“嚼茶”。这一日炒茶后拈几粒入了口细嚼,倒确是别有一番滋味。听闻草原荒人喜用酥油和牛乳煮茶,甚至还有将茶当作主食的饼茶,味道都极好,只是还未曾见过到底是怎么个煮法。
顺着门前小路走出不远,立了座小小草亭,亭内只恰好够一人打坐而已。
李言步至亭外便已停下。
放下竹笼,将茶壶等一一取出,竹笼一翻,便成了一座袖珍竹几。
沏好两杯茶水,真就只是茶叶放在杯中再倒入热水而已,先遥请亭中一杯,便从腰间取下那部词集,自顾自饮茶翻书了。
时至今日,从南疆北来已逾七载,走过了大骊大片疆域,西域的金顶佛山和东海的观海城碣石崖都曾有幸踏足,但直到两年前踏足北荒,才依稀循着那一丝剑道指引,找到此处。
李言适时抬头看向亭内。
一柄残剑恹恹地斜插在亭内草地中,剑穗已经遗失,剑柄字刻已经磨损大半,剑身已隐隐有些锈迹,而剑身上最为瞩目者,是邻接剑柄处,一道可怖裂纹顺着剑身蜿蜒而下,险些将剑身一分为二,好似有那远古恶蛟从后土之中昂扬狰狞头颅,魔焰滔天,一跃腾空欲乱人间,然而恐怖气息尚未席卷天野,最终就被这天外一剑死死镇压在剑身天地之中。
此剑,昔年天下第一剑,剑名“君子”。为昔年白衣所持,承载浩然剑道,襄城一役,破甲八万。
此刻在这草亭中巍巍只如一迟暮老人尔。
又有一柄有鞘长剑倚靠亭柱,正是李言的佩剑。
适才忽然有一抹莹白流光在君子剑身之上一闪而逝。李言抬头时,残剑便复作寂然状。
君子残剑已有灵智,只是初生时便遭逢那场大难,剑身险些崩碎,剑中之灵恍惚间仿佛也化作无数念头,且俱都奄奄一息。刚才剑身之上流光一闪,便是某个剑灵残念从某处不可知之地悄然归位而来。那场大战落幕后,君子剑破空北来,其中究竟有何因由,只能等重新聚拢起剑灵残念后再去探究了。
李言注视君子剑片刻,并未发现其他异常,又望向倚靠亭柱的“定风波”,长剑此时担任草亭中仿佛阵眼般的存在,好似一个面对伤重病患只能用慢药施叩尾短针的可怜医者,小心翼翼地温养守护那更加可怜的病患。
李言放下心来,继续翻看那本少年时便携带在身的无名词集。词集纸材古旧,除收录整词三百余,“补佚”卷中又有格律诗、残句各十数余,均佚名。词风狂放,诗文旷达,点墨率意,大家气象。然而怪异之处在于,词集中诗词残句均未流传于世。
李言翻开词集某页,解衣般礴跌宕不羁之意跃然纸上,是那一句:
“我书造意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
…………
太极宫。
朝会结束,群臣离殿。
依然是老右相张昇第一位踏出朱槛,只是今日离殿之后特意在阶下停步等人。
不过而立之年便位居左相高位的陆绛平静踏出殿门,脸上依旧是那副板刻模样。
张昇怀笑朝陆绛微拱手道:“陆相,请移步陋居稍谈。”
陆绛行至张昇身前,稍整冠带后躬身行礼,却未起身,也未言语。
众臣三三两两走过,朝右相行礼之后再望向陆绛时,俱都眼神复杂。
张昇将陆绛托起,缓缓道:“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陆绛答:“夙夜匪懈,以事一人。”
张昇便不再言语。陆绛再行一礼之后,独自出宫。
今日早朝,太极殿上,左相陆绛呈陈《元朔治疏十二策》,议裁吏、减赋、增军、重商、改科举、再设听事台等十二国策,一鸣惊人。
群臣籍籍。
皇帝斥之,着奏折留中,不发。
陆绛的新政已经施行一年许,许多手段,春风化雨,卓有成效,皇帝也乐见其成。原本以为陆绛的新政本意也是这般。太平盛世施政,“春雨润物细无声”比之那“四山声作海涛翻”到底高明了不少。唉,终究是年轻气盛,总以为胸中意气覆深壑,到了倾泻一吐,才好得那“快意”二字。殊不知,治大国如烹小鲜啊。张昇摇摇头,稍整袖袍,也出宫了。
皇帝静静看着殿外的那一幕,又摊开手中洋洋洒洒三千余言的奏疏,皱眉不已,轻声道:“陆绛啊陆绛啊,你这是给朕出了个不小的难题啊……”
大貂寺见群臣离去,便躬身轻道:“陛下,皇后娘娘在殿后请见两个时辰了。”
皇帝听见后一顿,左手捏了捏眉心,头疼道:“皇后?她这又是做什么?”
大貂寺轻声道:“许是为了殿下的事?”
皇帝起身朝殿后走去,边走边道:“小雨的事又没怪她……李离不是已经查出些眉目了吗,叫他来。”
大貂寺躬身道:“喏。”
“小雨没大碍吧?”
“回陛下,殿下暂时无碍,那缕剑气没有异动。”
“那就好,去请苦一大师的人到哪了?”
“已至铜绿山地界。”
“再加紧些。”
“喏。”
皇帝脚步有些匆快。嘶,急了急了,就不该说那些气话,跪了两个时辰?那上柱国还不得又进宫一趟……
想到这,皇帝脚步更快了。
…………
山水间,马车上,阿成把缰绳递给了朱鸿。
从怀里拿出那封段文儿的留信,信封上好似画蛇添足般写了“阿成亲启”四字,字体硬拔。
信中百余言而已。
果然,文儿姐就是幼年时曾见过的轩姐姐。依据之前的隐约猜测和那天清晨和朱鸿的一番详谈,文儿姐也已经知道了他就是以前的小白沉。至于为何不正式相认,其中一个因由据信中所说,是“愧疚”。
愧疚什么?信中没说。
当年的段伯伯现在已经是大骊朝廷的兵部尚书,京城尚书府,也有一位身材颀长温文尔雅喜作闺词的“段知轩”。府女生辰在端阳节,故以“知轩”为名。
阿成将信封抛出,脱手一瞬便被无形意气搅为微屑。取下腰间酒壶灌了一大口。
何来愧疚之说,反倒是我阿成欠了轩姐姐、欠了那诸多之人良多啊。
朱鸿被突然而起的意气之墙吓了一大跳,周侧森然,汗毛耸立,还以为是暗处有那剪径大盗放暗箭了。
阿成见状大笑,酒水漫天喷洒,朱鸿连忙用宽袖捂好头脸。
唐小栗从车厢里探出头来,以为又是朱先生给哥哥讲笑话反而害了自己。
到得一处小原,天色欲雨,阿成和朱鸿便停车卸马,由着马儿去吃草。马车卸下双轮后就是一个简易居所,双层车板卸下来倚靠马车也可以当做住所。
唐小栗惊喜发现小原上漫是蜻蜓飞舞,“呀”的一声向小原中央尽力跑去。几束阳光穿过墨云下来,照在许多蜻蜓翅膀上,荧彩闪烁。风吹着,少女裙裾如蝶。
草地,少女,蜻蜓。
总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