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房的那天早上,刚醒来时睡眼惺忪,我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变成一只昆虫,尽管那只是一些让人不安的梦境罢了。我翻了个身面向床头柜,立刻便停止了喃喃自语:闹钟像打雷一般报时八点,半小时后我就应该到那里。
房地产经纪人正在工地那儿等着我们,腋下夹着一个PVC塑料插页式小文件夹,手中握着一部苹果手机在空中挥舞着,好像在那个时刻要把它扔到街上一样。他是那种神经兮兮的人,年纪也就比毛头小伙子大一点儿,僵硬的衬衫领子从涤纶外套里钻出来,戴着一副像镜子一样反光的眼镜,留着和马雷克·哈姆西克[1]一样削尖的发型。
“是他?”
琪娅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工人们的喊叫声,混乱的废铁堆,还有生石灰的强烈气味像一场背叛一样钻进她的鼻孔。最近一段时间里,在那不勒斯买房子在她的欲望清单里的排名下降了不少。
“天哪。他正在打网球。”她补充道。
那个神经兮兮的人叫佩佩,他认出了我们,而当时的我们看起来像是一对困兽想要寻找可以无拘无束繁衍后代的洞穴。他把苹果手机塞进口袋里,带着我们介绍着那宽敞的停车位和正在施工的花坛,向我们解释着邻里的社会情况:典型的南方中层阶级服务行业群体、律师和商人。最后,他请求我们再次思考最新一代滑动栅栏门是多么有用处。“一件完美的杰作”,他这样定义。我感觉到他的满足感,而他那些竖起的削尖的头发向上颤抖着。
一阵掺杂着灰尘的风轻轻地拍打着那些金属脚手架。
“我们只是想看看公寓,然后就离开。”琪娅拉咆哮着。
她知道在什么时候该露出虚假的微笑,有人跟她说过那看起来就像是真实的微笑。所有人都喜欢她的牙齿。在最困难的时候,当需要和某人争执或者在邮局排队的时候,她会突然眨起那双杏仁眼献上殷勤。她有着浅褐色的顺滑直发,嘴角微微向下垂,她的美淡雅又令人忧伤。“就像是那个法国女演员。”有一次我对她这样说道,但我们都没有想起女演员的名字。
佩佩二话没说,夹紧腋下的PVC塑料小文件夹,便带着我们上了二楼。
那个时候整个房子里还是一片混凝土和裸露钢筋的草原,一队工人正在不停地猛烈捶打着,大声交谈着,嘴里的方言暴露出他们城外乡下人的身份。他们都来自省内的乡间:朱利亚诺、夸利亚诺、穆尼亚诺。所有这些地方,仅仅是想起它们,便会在琪娅拉的脸上造成无数微小的创伤,多年来关于这些落后地区有太多负面看法。只要提起“夸利亚诺”这个词,我敢肯定,她的皮肤便会立即衰老。
我们转身面向佩佩,试图构建出一张我们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的地图:这里将是客厅,那里将是厨房,然后是卫生间、卧室,那里可以变成一间书房,而在将来,谁知道呢?他建议道,也许可以变成孩子的房间……孩子?如困兽般的琪娅拉眉头紧皱,直到佩佩带我们离开这个“完美杰作”的那一瞬间,她脸上的皱纹才舒展了开来。
我想象着每天当佩佩结束这个虚伪的中介角色,变回那个把衬衫领子藏起来只顾寻欢作乐的大男孩时的场景;我幻想着他的手指像做外科手术一样在纽扣之间滑动着,从那种压迫感中解放自己的胸膛。佩佩每天晚上都会脱下的那件质量极差的衬衫,证明了他不够资格也没有职业素养去展示他本应该向世界展示的那种最不可思议的愉悦,然而不知道是什么魔法,他居然在那里卖着房子,被夹在死气沉沉的混凝土和买家们颤动的肉体之间做着通灵的工作。和说服某人购买一套公寓相比,还有什么职业更需要职业素养和资格呢?但是佩佩并不知道这些。某个人把他安置到这片工地上,把带有平面图的PVC塑料小文件夹托付给他,再使劲地鼓励道:去吧,去搞定所有的买家!
我和琪娅拉一起来到了弗利亚街。街道的一边是春意盎然却杂乱无章的绿地,另一边是家咖啡馆,我们躲在里面喝着惯常的咖啡。在喝咖啡的间隙她鼓起了勇气问我:“你真的想要这样做吗?”
“恐怕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三十岁了,不想再和父母一起住了。”
她睁大双眼,像是急性胃炎突发了一样:“那就需要买一套公寓?”
“我计算过了,首付加上合理的贷款,会比租个一居室套房更合算。”
“你计算过了?”
“对啊。”
“那么,凭什么银行要借钱给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算了。”
“在你看来我是一个不怎么靠谱的人,是这样吗?”
“对银行来说没有人是靠谱的。”
“那好,看看我父亲,他就是靠谱的。他在银行里工作了三十五年,对他来说情况就不同了。所以对我来说也会不同。再说,他已经准备好要帮我一把了。”
对话暂停了。这必要的片刻时间正好让我们彼此交换了充斥着不满的叹息,也让我们想象了一下我的父亲,让人觉得幸福和感动,他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去签下一张几千欧元的支票。
“那我们俩呢?我们不是讨论过巴黎是个不错的选择吗?我可以在某个出版社找到工作,而你可以写新小说。”
我咽下最后一口咖啡,想起那一天我在一堆邮件中找到的一封来自我的经纪人的信件,是关于我的第二部小说的销售汇报:八百七十一本,这之中还要除去那些为新闻媒体准备的和赠送出去的。“我很确定在巴黎我混不出什么名堂。我整天都会寻找着暖和的地方。”我的杯子滑到杯碟上,忧伤地抖动着,“那不勒斯气候宜人。”
“气候?巴黎寒冷,那不勒斯炎热?”
有那么一瞬间,我担心她会恼羞成怒大发雷霆。
“你知道在法国有那么多的奶酪芝士,足以让你忘记莫扎来拉水牛奶酪[2]吗?”
“我对此表示怀疑。”
“我也怀疑。但这不是重点。”
“难道除了莫扎来拉水牛奶酪之外还有其他重点?”
她的双眼变得像杏仁一样。“傻瓜,”她说道,“你是一个傻瓜,就会讲一些愚蠢的俏皮话。”
我观察着她那张年轻的丰满的脸。在过去的两年里,那张脸带给过我微笑、热吻、眼泪和喊叫。当我做了正确的事情时,那张脸上的称赞表情是最丰富的;当我做了错误的事情时,那张脸上的责备表情也是最密集的。琪娅拉的脸上总是在强调着一个观念,比起分离,两个人在一起生命才会精彩。而对我来说,在那一时刻,在弗利亚街上那家咖啡馆里,她那张脸只配得上一个形容词:无关紧要的。
“你知道你这种对房产的嗜好是从哪里来的,对吧?”
“我对房产没有任何嗜好。非常荒谬的是,目前买房要比租房更简单。”
“每当你说非常荒谬的事情时我就想呕吐。”琪娅拉把咖啡勺拍在桌子上,“承认吧。整个关于贷款的事情都是在胡扯。真相是你妥协投降了。”
如今我们已然在对彼此抱有不尽相同的厌恶中讨论着,在痛苦之中我们会使用比我们原本想的更严重的话语。有的情侣为了最终能够找到共鸣,会在一起生活,会搬家到巴黎或者组建家庭;也有其他的情侣多少年来顽固地追求着感情开始时的那一点儿火花;还有一些情侣依然互相背叛着,或者在沉默中互相伤害。
对我们来说,仅仅是去看一套还没有装修的三居室公寓就足够了。
注释:
[1]马雷克·哈姆西克,斯洛伐克足球运动员,现效力于意甲俱乐部那不勒斯。
[2]莫扎来拉水牛奶酪,源于那不勒斯地区的淡奶酪,以当地水牛奶为原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