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笙脸色大变,走进书房又反复看了数遍,不禁眉头深锁。纸笺上的字萦带断续,轻盈飘逸,布局错落浑然,看上去倍有一种洒脱不羁之意,若是不知内情之人一定会认为书写者是某位风流名士。
然而他知道,此人必不是凡人,而是修道者。
毫无疑问,一定是兰皋寺后院地窖的主人!而且他绝不是村民口中所说的妖僧。既然此人知道自己进入过地窖,还拿出过粮米和诗书,便意味着他曾经回到过兰皋寺,并且在暗中观察过自己的一举一动。
兰皋寺果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安全,虽然凡人是进不去,然而对于修道者来说,不吝于来去自如。
最重要的是,此人竟然能躲过豆儿的六识。
豆儿极为警醒,别说神偷毛贼,就连韩子成那样的世外高人也避不开她的耳识。除非是修道者,或者是
妖族?
魔教?
如果是人类修道者,大多清心寡欲,不理世事。且不说会卷进什么纷争,单单被朝廷围剿的可能性也不高。即便因为某人某事躲藏到地窖里,又怎么可能还随身带着两个丫环伺候自己的生活起居?
如此贪图享受,根本不像是孤独的世外高人,也不像是清苦的修道者。只能是妖族或魔教。
想及此处,萧笙反而放下心来,这里不是深山大泽,而是天下长安,修道者必须受到天道约束,对普通人绝不可以动用术法。而且从纸笺留言的语气来看,虽有责怪之辞,却无恼恨之意,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
由此看来此人对自己并无多少恶意,所以自己暂时还算安全。既然安全,自然不必过多介怀。
何况他没有留下地址,这明显不是疏忽,而是不想让自己找上门去负荆请罪,其潜台词无非告诉自己,他知道自己的行踪,而且他也在长安。所以不出意料,他一定还会再联系自己,当他想联系的时候。
只是此人这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住处,想来势力不小。天子脚下,竟然有妖族或魔族居住,这岂不意味着豆儿完全可以安然地在长安生活。
留在长安果然正确无比,长安乃人皇所在,诸神退避。看似危机重重,实则生机处处。豢养宠物的人家比比皆是,只要小心谨慎,谁会注意到房子里有一只灰色的小狐狸呢?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萧笙决定暂时放下此事,为今之计不如以静待动,等候时机。而这个静,就是安静地呆在家里或者藏书阁。
国子监典籍厅终始未设主管,只有一个老者负责登记和整理书藉,萧笙到任之后便成了藏书阁里职位最高之人。
名为助教,实为主管。
那些就读于国子监的荫生和贡生,本想再看看这萧笙还能闹出什么笑话,结果此人整日呆在藏书楼中,从不外出,更是谢绝一切邀请。害得他们诸多谋划毫无用处。有好事之人以借书为名进楼查看,每次都看到萧助教坐在窗边,手不释卷。倘若开口借书,只要报上书名,这萧笙随口就能说出这本书在哪个书架哪一排之上,分毫不差。时间一长,众人也倍感枯燥无趣,渐渐不再理会。
萧笙喜欢读书,然而这藏书阁的书虽然数量充足,类别却极为单一。大多都是经史,却少有子集,至于杂书,更是少到可怜,总觉得读得不够畅快。
到哪里去找更多的书呢?
买书实在是太费银钱了!
思忖再三,觉得不妨以权谋私一番,这一日便去寻国子监司业大人,司业大人姓杨名达,字仲远,是位当世大儒,对于增加藏书一事倒是极为认同,然而他却无权应允此事,指点萧笙去找祭酒大人。
“我正好无事,便陪你去找那王贞美。”王贞美?萧笙恍然,王士真字贞美,杨达和祭酒大人同辈相称。
得知杨达愿意和自己同去,萧笙不由大喜,觉得这位司业大人果然是有担当的读书人。于是一揖到地,诚心说道:“多谢大人成全!”
杨达放下手中书籍“读书乃教化之本,强国之基,国子监身为大乾最高学府,理当博采众长不拘一格才是。我们现在就去。”
说完两人便前去寻王士真,结果祭酒大人不在,杨达提议不如等候片刻,萧笙只好应下。
杨达见萧笙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由暗自点头,同时心生好奇,这萧笙还不到二十岁便已经是一名进士,按理来说正应当心怀壮志,意欲在仕途上有所作为才是,偏偏来到国子监这清闲之地。起初同僚们都以为他只不过是想留在长安等待时机,或者是准备交好某位王侯贵族。就连学子们在暗中嘲笑之余也曾恶意揣测过许多缘由。诸如他得罪了某个权贵,或者他实际是某个高官的私生子,甚至也有人揣测说他是玄衣卫密探,总之各种流言五花八门,甚嚣尘上。
然而萧笙完全不予理会,整日都坐在藏书阁里读书,尤其喜欢读那些神鬼传说和怪物异志,除此以外毫无应酬,也懒得交好同僚或奉迎那些在国子监就读的权贵子孙。不过据学子们所说,萧笙此人学问极为了得。每当学子备考需要借阅相关书籍之时,倘若问到萧笙,他偶尔会指点一番,常常让学子有茅塞顿开之感。
大隐隐于朝?
杨达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抛开,看着萧笙笑道:“老夫整日教书,但萧助教的事情还是听说过一些。老夫倒有一事不解,你好歹也位列二甲,只要肯等上一段时间,在各部衙做个典吏或外放为官都指日可待,为何偏偏要来国子监这清闲之地。”
萧笙苦笑道:“学生很笨,幸好学生知道自己笨。”
杨达如何听不出这言外之意,大笑道:“妙哉!”随即又不知想起何事,不由叹道:“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聪明人,人人都以为自己聪明,事事谋划却事事失算,徒增出许多烦恼来。”
萧笙深以为然。
这位司业大人堪称名闻天下,萧笙自然有所耳闻,此人年少时便悟性奇佳,日诵千言,年轻时也曾游历天下,四处求学。常常和别人执经问难,受到许多大儒赞许。后来效力于卫朝,卫哀帝授予他博士之衔,哀帝曾经广召天下名儒齐聚金陵,就先贤所学展开辩论,最后评第高下时,众人公认以杨达为最,从此名震士林,而当时杨达才二十余岁。也正是因为锋芒太过,引得一些卫朝文人嫉妒他的才学,竟然派人暗杀于他,还好有贵人相助才幸免于难。后来乾朝与卫朝隔江而战,杨达便隐居乡间以教书为业。
乾朝一统天下之后,高祖皇帝召杨达入朝为官,他拒辞不受。当时还是太子的太宗亲自前去拜访,他才出山并主动要求到国子监做一名教书先生。
太宗一听杨达只想去国子监教书,可谓是正中下怀,大喜过望。自然满口答应。朝廷请大儒出山,其目的并不是让其做官,仅仅是新朝甫立之时必须要做的一个求贤若渴的姿态而已。面对原来效力于卫朝的那些大儒,只要入朝为官,其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若是杨达提出要进入六部或者各府院反而会让皇帝为难,一个只知读书的儒生,哪里懂得什么治世经济之道。
数十年来,杨达一直在国子监教书或编写著述,声名日隆,如果论起资历辈分,国子监中的那些教授,甚至许多王侯和官员都是他的徒子徒孙,然而他却从不过问朝政之事,深得太宗皇帝和当今圣上所敬重。
这是一个纯粹的读书人!
“仲远兄怎么来了?真是稀客!”一个声音响起。两人抬头望去,正是国子监祭酒王士真。
“当然有事找你,还不快快上杯好茶!”杨达瞪眼说道。
王士真哈哈一笑,将两人带进后书房,分主客落座,又命书童沏了茶。
“仲远兄不知何事找我?”王士真放下茶杯,身子略微前倾,轻声问道。
“萧助教,你来说吧!”杨达摆了摆手,喝了一口茶,闭目回味。
萧笙起身说道:“祭酒大人,学生掌管国子监藏书阁,在浏览书藉时发现藏书阁所藏之书大多是经史,少有子集及其它。学生觉得,既然是藏书,自然应海纳百川,包容万类,才不负国子监之名。所以想卑职申请收集或添加一些书藉。”
王士真苦笑一声,问萧笙道:“萧助教可知国子监藏书为何种类不多?”
萧笙道:“学生从未想过。”
王士真道:“国子监,何谓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