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跟师父下山了。
自从有次拉住无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阐述师父不在时的空虚寂寞冷后,无涯便在下山执行任务时带上了这个小家伙,几次之后发现她也并不碍手碍脚,喜欢单打独斗的男人便也习惯了有人跟着。
齐郁聪明,大多情况下无涯一提点,她甚至能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帮上忙。
只是都好几年了,小女孩的样子看起来也无甚变化,仿佛无涯给她吃的东西都打了水漂,身高愣是连一寸都没增加。
这点连她本人也非常困扰。
但除了这件事,齐郁呆在无涯身边可谓是过得如鱼得水,非常快活。
这会儿,夜已深了。镇子上只剩一家客栈还点着灯。不同于做皮肉生意的青楼,这里的食客虽也饮酒,却并不喧闹。
里面的客人饮的正酣,门突然嗞呀一声就开了。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娃娃怯生生的走了进来,四周看了一眼便朝柜台去了。
“掌柜,打一壶酒。”小女孩不安的搓着手,仿佛只要重复这动作就能将屋外寒风带来的僵硬搓散。
五十多岁的男人拨动算盘,将珠子打的啪啪作响,饶有兴趣的打量这娃娃。
哪门哪户不长眼的,竟在深夜让自家这么小的孩子上门打酒。
“这里没有酒。”旁边桌子一位粗犷的汉子嘴里嚼着一坨古怪的东西,笑起来,“小娃娃家住哪里?”
见同伴说话,同桌一位醉酒的汉子抬起头,嘴里含糊不清的嘀咕了几句。
“白肉?”这汉子呲笑起来。
深夜坐在这地方喝酒的,大抵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堂子中间烧着个炊具取暖,人则个个缩在角落边角旮旯。纵使相安无事,只要有人开门踏入,便会被周围一阵打量,全是警惕的目光。
不过这次周围的目光全聚集过来,倒比看一个成年人少了几分犀利。这小女孩看起来瘦瘦弱弱的,看似应该是被自家不长心父母亲赶出来买酒的,又或许在这乱世,早已没有什么父母了。
“滚回去。”掌柜不耐烦的冲着小家伙低声重语,“这里没酒卖。”
被这样一吼,小女孩眼含泪光,却竟是站着没动,“爹爹说买不到不许回家。”
“那就别回了。”这个嚼着一坨不知名东西的男人突然站起来,硬鞋底将店内本就铺的不甚平整的木板踩的吱吱作响。他走向小女孩,然后伸手捏住孩子一条细瘦的手臂,嘴里的恶臭扑鼻而来,“跟叔叔走。”
“我要买酒。”孩子害怕的退后。
却是被这个壮硕的汉子像对待小鸡一般的提起来,“叔叔等会给你家送去。”
说道这里,小女孩点了点头,又怯怯道,“若是叔叔要送,那我还想要一样东西。”
“什么?”男人焦黄的牙齿随着他的奸笑暴露了出来。
“你们的命。”小女孩忽而变脸,露出一副甜甜的表情。掰开男人的手跳下来退后两步。
还来不及答应,男人的头就‘啪’的一声掉在木地板上,咕噜咕噜滚上两圈后被这孩子踩在脚下。
“你们继续喝。”孩子将脑袋踢到一边,又朝这桌另一个男人走去,“我就找他买酒吧。”
这男人眼见这一幕,那七分的醉意愣是吓醒了六分,慌乱退后,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惊恐,“你是谁!?”
女孩刚准备开口,男人却是拉开这客栈的门转身便跑。
孩子叹了口气,又转身对掌柜道,“打扰了。”这才一抬脚也跟着走出了客栈。
待她离开,男人的尸体被迅速拖走。一番洒扫后,店内像无事发生一般,又迅速的充盈起低语和酒臭。
街上的男人慌乱的穿街走巷,在寂静的夜晚里闹出微微动静。
跑了一大段距离,他往后张望着,见无人追来,长吁一口气。
可这一回头,却是吓得跌坐在地。
“白肉是什么意思?”小女孩站在他的正前方,好奇的问道,“是人肉的意思吗?”
男人冷汗直冒,手摸上佩刀,慢慢抽出。
“我就想问你几个问题,问完可以放你。”孩子不以为意的瘪嘴。
男人突然上前,朝着目标一刀挥下。刀光流畅一闪,显然是没砍到东西。
只是地上哐啷一声,确是有东西落下。
男人定睛一看,交手瞬间,掉落的居然是自己的刀尖!
冷汗从他的额头上不间断的一滴滴往下掉。
“白肉是人肉的黑话吗?”小女孩重新站在他身前问道。“若我来问你老实答,可饶你一条性命。”
别无选择。
压倒性的实力差距。
“是。”
“你们刚刚想吃了我?”女孩饶有兴趣的围着他转圈。
“是。”
“你主子在哪?”
“。。。”
小女孩莞尔一笑,“本来我一个问题最多问一遍,念在我们初识,这次给你个机会。”说罢她扬起脸看向瞬间少了一只手的男人,“你主子在哪?”
男人哇哇叫了几声后,额头上全是青筋,单手握腕止血,像似从恐惧里挤出了回应,哑着嗓子道,“磅礴镇。”
待他说完再抬头,周围已四下无人,只剩寒风卷着一片落叶从眼前经过。
齐郁头一次在驿站等无涯这么久,本说三天即归,现下五天还没有回来。总不能一直干等着,若师父出事了呢。
第六天她出去找人,便发生了上面那一幕。
“到了。”车夫的语气很是冰冷。
“磅礴镇。”齐郁悠闲的躺在马车上看向一片小小的矮村笑起来,“真会骗人。”
不等车夫的屠刀落下,齐郁迅速的解决了他。又将尸体与马车都藏在一处草丛,解开马的缰绳,想引它入村。
奇怪的是,马儿不愿入村,仿佛里面有什么古怪。
跟师父执行了几次任务后,齐郁早已不再像之前那般单纯了。这乱世之中,人比野兽还要狠毒。有些野兽吃饱了就住口,但有些人,吃饱了却还要满足其他欲望。
刚开始,她曾掷地有声,怀有恶意之人,就该死!
这幼稚的想法,只持续到她真正动手杀了人的那天。
之前她随师父下山,途中救下一对被山贼欺辱的母子。他们对她百般感激,感恩戴德。可短短两年再重游故地,两人却反倒成了山贼头子。
荒缪。
那天她几乎同时品尝到了这人世间所有最卑劣的情感。
看着母子俩重蹈之前那群山贼的覆辙,再次害死了不少人,齐郁的刀却犹豫了。
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怀疑,被母子背叛的愤怒,对自己目睹一切的屈辱,甚至还有汹涌的委屈和不甘。
“你们明明曾为了那些山贼子嗣求情,也曾为了谢我,掏出过仅有的食粮。即心有善念,知恩图报,又为何如此这般凶残!”
善的时候风和日丽,恶的时候腥风血雨。
真是人心叵测。
她杀死了那对手上已攒满数十条人命的母子,也杀死了自己的虚妄。
待无涯赶到时,只看见了握着刀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喃喃自语的徒弟,“我到底是救了他们,还是害了他们?”
回到山脉之后,她一度失语。
“你觉得自己做错了?”院子里,师父的发尾被晚风吹起。
“不知道。”眼神晦暗,缓缓抬头看向皎洁的明月。
修道者,无论善恶,定需不违本心。
只因世事,插手皆是错。
唯有心智坚韧,才不会走火入魔。
这是无涯曾让自己读的一本书里的内容,那册子装裱简单,纸页旧黄,翻开第一页便是这句话。初看,齐郁只觉得这是道家的矫情。
那时的她,内心不免有股来源于文明社会的优越感。于是嘲笑道,铸心之路,哪有这么复杂?
可出这事后,她却从未有过的迷茫起来。
何为对错,谓我所求?
齐郁拍了拍胆小的马儿,决定自个摸去这雾气萦绕的小村。
村里静悄悄的,仿佛全然无人居住一般,连狗都不曾吠一声。
小女孩心里深感奇怪,终是耐不住好奇,从院子里翻进一户人家的屋子。
屋里寒意弥漫,主人家一家四口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睡得安稳。
待她走上前扫了一眼,发现了不对劲。
这些人为何面色青紫?!
伸手一摸男人的脖子,毫无脉象,已然早就死透了。接连又去摸了女主人和孩子的脉搏,却也是同样如此。
强忍住当下心中大骇,齐郁又翻到其他人家查探,一圈下来冷汗直冒。
整个村的人,竟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