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心舟三人重新上车。
陶云舒对着车窗挥手,表情娇俏而洒脱,那是特定大时代里女性的自立、自信和自由映射出的外在姿态。
姨妈的家在广州东山口,是一座独立的中西结合的低层院落,三层的小洋楼安静、别致,清雅。
东山口一带,凭借着清末民国期间,军队训练和咨议局的成立,以及一大批美洲华侨的回国,在这里买地建楼,在百年之间,成为华侨、军政、官宦人家的聚集地,形成了东山口民国建筑群。当时有一种说法叫“有钱住西关,有权住东山”,对这些人的后代称为“东山少爷,西关小姐”。
杜心舟咋一看见这一排排楼房,还以为回到了武汉自己的家。但那一份蕉风椰雨下的精致和南国深沉的古韵之美,又明显不是武汉码头旁的中西合璧的建筑,不是那种大暑大寒大开大合形成的随意与拓达。
入乡随俗,杜心舟和小萍换上了木屐。走起路来,特别是走在木楼梯上,那种“呱嗒呱嗒”的声响,那份凉浸光滑的感觉,让杜心舟觉得很新鲜很开心。
杜心龙坚决不穿木屐,就乐意光着脚丫子满屋子跑。
姨妈陶李氏早在春节前就为杜心舟准备好了房间,二楼朝阳的一个单间,和陶云舒门挨门。
至于女孩子爱吃的水果和零食,更是准备了一大堆:香蕉、龙眼、菠萝、芒果、甘蔗、番木瓜、荔枝----鸡仔饼、榴莲酥、鸡蛋散、龟苓软糖、炭烧鱿鱼丝----凡是能找到的姨妈都找到了。衣服方面,杜心舟到达的当天,就请裁缝师傅上门来量尺寸,定做了两套香云纱的裙装。
很早的时候,姨妈姨夫也在武汉居住。姨夫陶德旺年轻时,曾得过一场大病,当时没钱医治,奄奄一息的时候,被送到教堂里试试运气,没料到被牧师救活了。病愈后为感谢牧师先生,姨夫经常去教堂做弥撒、当杂工。牧师看他懂得感恩又聪明机灵,就教他学文化和英语。
清末时期,中国开始发展铁路建设,铁路部门急需专业管理人才。牧师先生推荐姨夫去报考铁路学校,结果考上了。先是在北平铁路学校学习一年,又被派到法国进修两年,回国后分配到广韶铁路局。于是全家南下,三表哥陶云葆和表姐陶云舒都是在广州出生的。
转眼几十年过去,姨夫已经担任广韶局铁路局车务处处长,大表哥和二表哥也结婚成家。当初哭哭啼啼不愿过来的姨妈,如今体态丰腴,神静色安,特别的爱笑,一笑便闭上眼睛,那一双如弯月般的眼睛和眼角细细的皱纹,令人感觉很有亲和力和踏实感。
杜心舟到来的第二天,姨妈在家中摆下酒宴为杜心舟接风洗尘。
家庭成员中,除了当火车司机的三表哥正在路上运行外,其他的全到了。
姨妈陶李氏、姨夫陶德旺,大表哥大表嫂、二表哥二表嫂,表姐陶云舒,加上杜心舟、杜心龙、徐小萍,一共十口人,好不热闹。
姨妈开心极了,因为平时包括过春节全家都聚不齐,大表嫂和二表哥两公婆都是医生,越是过节越要值班,有时候吃着饭就被叫走了。而这一次为了杜心舟,能来的和不能来的全来了,让姨妈简直喜出望外。
宴席也是姨妈精心准备的,主打菜当然是粤菜:白切鸡、烤乳猪,胡椒浸生蚝、糖醋咕噜肉----白切鸡和烤乳猪是请大饭店厨师做好后送来的。
为了照顾杜心舟姐弟俩的口味,姨妈还搞来了湖北的米酒和鱼糕,这使杜心舟非常感动。
姨夫最后一个到家,最先一个开饭。先在厨房里吃了一碗姨妈亲手做的手擀面,才回到客厅主位坐下来。作为河南人的姨夫,每天必有一餐是面条,从小被面食养大的肠胃里,总觉得大米什么的不耐饿,撑不下来一天的工作。
高大壮实,仪表堂堂的姨夫在餐桌旁自带一种家长的威严,只消一下轻轻的咳嗽,陶云舒和杜心舟交头接耳的叽喳立刻停止了。
聚餐以姨夫浓重的河南话开场:“今儿个咱们家真热闹啊,恁都别说,有亲戚来就是不一样!今儿个晌午,我代表全家,热烈欢迎外甥女杜心舟来广州参加北伐革命!咱们家已经有云清云舒两个革命军了,再加上心舟心龙和李子华,哎呀,都顶得上军队半个班了。这叫众人拾柴火焰高哇,中国就需要你们这样的热血青年。俺们做长辈的,就盼着下一代有志向,有出息!来,我提议,大家一起举杯,一起干掉这第一杯,中不中?”
“中!”
“中!中!”
兄弟姐妹妯娌们全都站起身举杯应和,此刻不管是武汉话,广东话还是北平官话,全都变成了河南话。
酒过三巡,拘谨渐渐消失,大家谈笑风声,话题开始转向杜心舟,要她讲一讲路上的经历。
杜心舟讲了,当初几次遇险性命攸关的时候,她以为将来回忆起这些,一定会心有余悸眼泪鼻涕一起下。却没料到事情才过去没多久,她竟然能在宴席上,用平静的口气来讲述,仿佛那是别人的事情。
“这一切,应该感谢我的父亲,本来我接到子华的信就想出发,父亲坚决不让走。他找来师傅,让我突击接受了两个月的训练,那时候真苦啊,我都好恨他呢------”
“对那个北洋军官一枪毙命,就是突击训练的结果吧?你老爸杜大江果然有远见!”陶云舒赞叹道。
“当年,你妈妈要嫁给杜大江,你外公外婆全不同意,嫁给一个跑船的,一年就有大半年不着家,风里来水里去,像个没有家的叫花子-----”姨妈开始了中老年妇女的回顾往事。
姨夫笑着打断姨妈的絮叨:“当初你嫁给我,你爹娘不也是不同意吗?嫌我是北边来的只会种田,不会捞鱼摸虾,不会挂帆摇橹,嘴巴还笨,只会说,干啥哩干啥哩-----”
“我为么事说过?”姨妈被揭了短,羞赧地要夺姨夫手里的酒杯:“还喝,还喝,一会儿还回局里不会回了?”
“不回了!喝醉了给我再擀一碗面条吃!”姨夫有点醉眼朦胧,趁势握住了姨妈的手。
姨妈脸通红,使劲儿松开手:“休想!醉了不许吃饭,睡觉去!”
“哈哈哈-------”
在晚辈的笑声中,杜心舟想起了李子华,不知道他们的独立团怎么样了,他在队伍里还好吗?
陶云舒看出了杜心舟的心事,说:“大哥已经派人把你来到的消息告诉子华了,你们很快就能见面。”
“那独立团在哪里呢?”
“在肇庆练兵。”大表哥回答。
吃饭中,小萍又掉泪了,杜心舟安慰她:“大表哥已经打听到了你姐姐的住处,吃过饭就出发,送你去和姐姐团聚。”
“谢谢大表哥!”小萍破涕为笑。
杜心龙也跟着闹,要跟着陶云清走。
“姐,我已经完成任务了,该还我自由了吧?”
杜心舟说:“你跟着大表哥去送小萍,完事后就去当兵吧!”
“太好了!”杜心龙高兴得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震得桌子上的盘子碗碟全都蹦起来。
最后的两道老火靓汤上来了,是姨妈精心煲的木椰子炖鹌鹑和蝎子炖水蛇。
“来来来,喝汤!老火靓汤,滋阴养肾强身壮体,谁不喝谁就亏大了啊!”
姨妈心情特别好,绕着桌子,把每个人面前的汤盅盛得满满的。
喝过靓汤,二表哥二表嫂急着去值班,先告辞了。
杜心舟要给小萍收拾行装,也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