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东山口那座三层的小洋楼异常安静,偌大的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环形沙发上,陶李氏一个人默默坐着,不是发出低低的叹息。
“唉!都疯魔了,都疯魔了呀!-----”
枯坐一会儿,她又起身去厨房,片刻回转来,看看摆好筷子和碗的大餐桌,无奈地再叹气:
“忙,忙,忙,一个也不回来,闹革命就那么好吗?”
十点钟,陶德铭回来了。陶李氏急忙去煮早已擀好的面条。几分钟后,客厅里响起陶德铭畅快的吸溜面条的声音。
“真香!-----”
陶德铭连吃两碗面条,又喝了半碗面汤,原汤化原食,这才心满意足地抹抹嘴巴,哼起了豫剧包公劝秦香莲的唱段:
论吃还是家常饭,论穿还是粗布衣。
家常饭,粗布衣,知冷知热结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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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着唱着,他突然听见身边传来抽泣声。回头一看,原来是老伴抽抽搭搭在哭。
“喂!你乍回事哩?”
陶德铭这一问,陶李氏索性哭出了声。
“这是咋着了?你又不是秦香莲,谁跟你过不去了,给我说!”
陶李氏用衣襟擦着脸,十二分的委屈:
“你们都去忙北伐,闹革命,留下我一个人在家里,冷冷清清,做好饭也没人吃-----”
“哈哈,我这不是回来吃了吗?这么越老越像个小孩子啦!”
陶德铭大笑,伸手要揽老伴的肩膀,却被陶李氏躲开。
“我才不是小孩子呢。你说说,这家里还有人吗?你忙铁路,我知道;老大在韶关镇守,老二当军医去前线,老三开火车一走十天半月,我也理解;云舒经常深更半夜才回来,我也晓得她加班。可是现在,你知道吗?她晚上也不回来了,说是加班住在办公室。一个女孩子家,难道晚上必须干工作么?磨道里的毛驴还要歇一歇呢!-----”
从老妻的哭诉中,陶德铭听出来了,她是对宝贝女儿有意见。回想一下也是的,自己也有好几天没看到女儿了!
“你不放心她,可以问问她呀,值得生闷气嘛!”
陶李氏焦躁地说:
“我要是能见到她,还在这里生闷气干什么!她都连着三天没回家了!”
陶德铭听了也严肃起来:
“也是,如果今晚她还不回来,明天我去政府大楼找她!这小妮儿,工作再忙,也不能不要恁老妈!”
陶李氏看到丈夫理解自己,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还没出阁呢,也不找男朋友,还不让管。整天就记得什么主义革命,一想起这些,我这心里呀,就揪得慌哦-----”
“好了,好了,去睡吧,明天我把她给你找回来就是了!”
陶德铭有点不耐烦,他真的很累了。
第二天晚上,陶德铭回来了,神情疲惫,看起来比头天晚上还累。
陶李氏凑过来,问他见到女儿没。陶德铭点点头,却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挠着灰白的头发。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呀!”
陶李氏已经感觉出事情有些严重,否则从来都是乐天派的老公不会这样发愁。
“云舒,你的宝贝闺女,自己在外面安家了!”
“安家?安啥子家?”
陶李氏一头雾水,她想过种种结果,大不了是偷偷处了男朋友,怕父母看不上,哪里能想到女儿竟然有了家!
“你自个儿去看看吧。明天我还要去出差,北伐誓师大会刚刚开过,有好几个军要同时开拔去北面。兵多车皮少,我脑袋都大了,现在是集两广之力支援北伐,军令如山,没空和你在家务事里扑腾哩-----”
陶德铭打着哈欠,闷闷地起身向卧室走去。
陶李氏愣了一下,直觉告诉他,丈夫把话只说了一半,便上前拽住陶德铭的胳膊:“站住!不许睡,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云舒她到底怎么啦?你说呀!!”
“你的女儿爱上了一个大人物,他们现在住在一起。那个人在老家有结发妻,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你说啥子?云舒做了人家的小老婆?”
陶李氏如五雷轰顶,脸色霎时变得焦黄,两手抱着头几乎昏倒。
陶德铭急忙上前拉住她,心疼地看着妻子受惊的样子。
“哎呀,老婆呀,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你女儿那么要强独立,她肯做小吗?”
陶李氏缓过神来,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给丈夫。她一头拱在陶德铭怀里,又打又抓,武汉女人的剽悍劲儿全出来了。
“陶德铭,都是你惯得她!你给我找那个参谋长论理去!凭啥子诱拐我家女儿?云舒才22岁,根本就不懂世故,肯定是那个人骗了她!!”
陶德铭捂着被掐疼的胳膊,哭笑不得:
“云舒又不是三岁孩子,她有大学文化,身心健康,头脑聪明,她自己愿意跟着人家,我们当父母的能咋办?你要是能挡住,你去找!”
陶李氏还是不罢休,哭哭啼啼,絮絮叨叨闹了大半夜才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陶李氏红肿着眼睛,按照丈夫说的那个地址,寻到了那个精致的小房子。她守在门口,一心要堵个燕双飞。
可是,她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小屋子里依然没有动静。陶李氏急了,把屋门敲得咚咚响
“云舒,开门!
“云舒,给我开开门!”
好一会儿,屋里终于有了响动,陶云舒乱发遮面,穿着睡衣,睡眼朦胧把房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半张脸:
“谁呀?一大早骚扰民宅!”
“是我!你老妈!!”
陶李氏一用力,把房门撞了个门洞大开,陶云舒一个趔趄险些倒下。
“妈,你这是干什么啦!”
陶李氏不做声,闯进屋内,一眼就看到衣帽架上挂着的那身将帅服,愣了一下,直奔那张双人床。
铁栏镂花的大床上,摆着两个枕头,一条毛巾被,却不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呢?藏到哪里去了?”
陶李氏用手掀开床单,弯腰往床底下看。
“妈,你这是怎么啦?”
陶云舒明知故问,神态相当沉稳。
陶李氏站起身,怒气冲天:
“陶云舒,你是我的女儿,从小捧在手心怕化了,抱在怀里怕摔了。没想到你长大了,竟然给人当小,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偷偷摸摸,不得见人。我们陶家怎么出了你个逆贼?-----”
陶云舒毫不示弱,理直气壮反驳母亲:
“妈!您这是几千年的封建思想在作怪!什么叫做小?现在是新时代,我们三观一致,自由恋爱,我是他的爱人,爱人!老妈懂不懂?”
“啪!”
陶李氏一巴掌打在陶云舒脸上。
“我叫你嘴硬!告诉你,赶紧跟他分手!”
陶李氏怒气冲冲,还要打:“我问你,他和老婆离婚了吗?说!”
陶云舒低下了头:
“没有。”
“没有离婚,他就和你在一起。这样的男人靠不住,他就不是一个好人!!”
陶云舒倔强地说:
“他是封建包办婚姻,从小定的娃娃亲,迟早要离的。他是个好人,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你不能侮辱他!”
“那好!既然是包办婚姻,你让他离了婚再来找你。否则,现在就跟我回家去!”
陶李氏说着就来拖拽女儿,陶云舒奋力反抗,母女二人厮打在一起。
“我爱他!愿意和他在一起!老妈你不能管我!”
陶李氏嚎啕大哭起来:
“老天哪,我做了什么孽呀,让我的女儿这样!你要是不走,从今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女儿,我们两个一刀两断,别让我再看见你!!”
陶云舒也哭起来,她扑通一下跪在母亲面前:
“妈,妈妈呀,求求您别闹了!我们慰问团就要出发上前线,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办----你要闹,就在这里继续闹吧,我走了----”
陶云舒把门一摔,连衣服都没换,披头散发径直出去了!
陶李氏在小屋里哭了半晌,回到家继续哭,一直持续到晚上陶德铭回来,陶李氏的两眼已经肿得像两只大核桃,手擀面也忘了做。
陶德铭艰难地吃着剩米饭,吧唧着嘴劝老妻:
“我说老婆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她命里有这个缘分,就随她去吧!”
“中不中?媳妇儿,车到山前必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