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0号下午,付诚回到了明远市。
车门打开,寒风飕飕挤进火车,车外的天空飘着鹅毛大雪。
付诚系紧围巾,缩着脖子,把脚步印在厚雪上,在风雪中朝着家的方向稳步走去。
明远市的雪从昨日开始下,断断续续下了三回,因此路上的雪很厚。安全起见,去郊外的公交车全都停班了。
经过良木孤儿院的陇川路没人撒盐融雪,也在此列。
付诚是走回去的。
他在路上看到两条车轮印,笔直延伸到孤儿院门前,然后停下。
是俩白色的名车,君威旗下的一款百万豪车。
付诚绕着车走了一圈,默默记下车牌,青州鲁省的牌子。
省城来的?他正思考间,车窗忽然摇了下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试探性地问道:“小诚?”
这人短发,染着淡红色刘海,穿白色羽绒服与……破洞牛仔?付诚打量着车内男人,20岁左右,黑眼圈浓厚,皮肤苍白,看来干的是昼伏夜出的活计。
“小诚,小诚!”男人兴奋地拍窗:“我,姜宽。”
付诚愣在原地,他难以置信地问道:“森色,一哭墨迹?”
车内男人眼睛一亮:“亚麻跌~摩多摩多。”
暗号对上了。
“姜哥你怎么……变化这么大?”付诚瞪大眼睛,惊诧莫名:“你的大饼脸呢?熊一样的身子呢?”
呼哧~
呼哧~
仿若雷霆。
忽然听到呼噜声,姜宽小心地瞥了一眼车后座,声音变小:“减肥了,先等我下车。”
他缓缓摇上车窗,轻手轻脚地打开车门,下车,又轻手轻脚地关上。
呼!
他长舒口气:
“车上有位武者大爷,可憋死我了。”
付诚并不是马婆婆收养的第一个孩子,在三年前,他还不是院里最大的那个,他排行老四。
他头上有三个哥哥,大哥二哥参军战死,三哥就是姜宽了。
“长高了啊!”姜宽比着付诚的头顶,抹齐到他鼻尖:“快赶上我了,一米七了吧?”
付诚憨憨一笑:“169,还差点。”
“好啊!”姜宽笑着叹一句。
他忽然开始掏口袋,但掏了半天也只掏出一盒香烟一个打火机和一些零钱。
“没什么好东西。”他的笑容尬在脸上,带着难为情:“你三哥在社会上混了三年,还是这副人模狗样。没胆子学大哥二哥去边疆保家卫国,倒是给院里丢脸了。”
锦衣怕夜行,落魄怕还乡。
个中滋味难以言喻。
见气氛有些沉闷,付诚转移话题:“姜哥,婆婆肯定想你了,怎么不进去见见?”
“不了。”姜宽犹豫片刻:“你瞧瞧我这身二流子的打扮,见着了面,我怕气坏了婆婆的身子。”
付诚也不勉强:“怎么还穿着破洞牛仔啊?不冷吗?”
“嘿嘿。”姜宽面有得色:“你再仔细瞧瞧。”
他用手一揪破洞里的“肉”,提起来的却是一层布。
竟然是肉色丝袜!
付诚顿时惊了。
年轻人都会这么玩的吗?
“既有温度又有风度,”姜宽打了个响指:“这叫潮流。”
付诚啧啧叹道:“会玩。对了,这车是谁的?”
姜宽搓了搓鼻子,这是他心虚的习惯:“我的……老板的。”
“他进去了?干什么的?”
“恩,已经有半个小时了。好像是什么公益投资项目的负责人,说是要实地考察一下,再决定是否出资捐款啥的。”
说到这里,姜宽笑起来:
“他们找到我时,问了些情况,我可是回答得要多惨就有多惨,还主动带路呢!”
所以说,车不是你的,老板也不是你的……
公益投资项目?付诚面带狐疑。院里的生活开支一开始全靠婆婆的养老金和少部分社会爱心人士的捐赠维持着。后来大哥二哥战死,军方来了一趟,这才多了两笔抚恤金。
至于公益投资项目的负责人?什么东西?从没见过。
难道不是为了院里这块地?之前在车上的都是被迫害妄想?
付诚把内心的疑惑压下:“我要进去了。”他看着姜宽,再次问道:“真不进去?”
姜宽心有意动,但最终还是面带苦涩:“不了!见着你就已经很开心了。”
付诚点点头:
“别急着走,待会我给你带几张婆婆的烙饼。”
“好啊~”姜宽哈一口白气,低头红了眼圈:“婆婆的手艺把隔壁的小孩都馋哭了。”
记忆中的味道总是带着泪水的咸味。
付诚看破不说破,只是默默进了院子。
推开门,院里东南角的青竹被积雪压弯了腰,西北边的腊梅正绚丽绽放。
院子里没有人,大雪天气,这个时间点,弟弟妹妹们应该都在屋子里休息,黄伯和婆婆该在食堂准备晚饭。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放下包,听见隔壁有争吵的声音传来。
隔壁住着婆婆。
付诚心一紧,连忙来到隔壁,咚咚咚敲门。
“谁啊?”
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付诚挑眉,直接推门而入。
屋子很暖,空调开着26℃。马婆婆坐在床上,黄伯在旁边扶着。
他们对面是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一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
皆穿着名牌正装,打扮得一丝不苟。
“付诚,你回来了。”马婆婆激动地站起来:“小月牙咋样?”
“小月牙身体好多了,只要合适的骨髓一到,马上就能进行手术,痊愈指日可待!”付诚笑着走过去:“她要我和您说,想婆婆啦,想婆婆的烙饼啦。”
“好!好。”马婆婆连说两个好:“孩子辛苦你了,委屈你了。”
付诚忙说不辛苦,不委屈。
“虽然打破这么温馨的时刻不合时宜。”年轻男人推了推金丝眼镜:“但有些话还是得说。”
“马奶奶,你的这栋房子当时购买的产权,不管是房产权还是宅基地的使用权都只有五十年,现如今已经过了四十九年,来年六月,契约就到期了。”
他递出一份合同,语气带着魔鬼般的诱惑:
“用六个月的时间换一百万,这个买卖怎么都不亏啊!而且小月牙得了白血病吧?这一百万正是雪中送炭,给孩子治病啊!”
付诚心里咯噔一下,来者不善,姜宽的说法不对!
马婆婆怒道:
“这房子是我和丈夫年轻时一砖一瓦亲自修建的,怎么就成了买的了?契约呢?在哪?”
男人似乎早有准备,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页:
“您看,白纸黑字,下面有您的拇指印以及悦和房产公司的印章!”
马婆婆顿时慌了神:
“上个月你们来的时候可不是这套说法!只说三百万想买我这房子。”
男人露出得逞的假笑:
“我们能出一百万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如若不卖,等到来年六月,我们完全可以直接从悦和集团进行购买,然后通过法律的手段,申请强制赶人!因为那时候,房子可不是马奶奶您的了。”
他再次点了点合同:
“您现在签不签字呢?一签就是一百万!不签,六个月后什么都拿不到!”
“但,但这房子真是我亲手盖起来的啊!”马婆婆又急又燥:“只是这手指印确实是我的。”
男人笑意吟吟,成竹在胸,像在看热锅上的蚂蚁。
“没意思。”付诚忽然开口说道:“下三滥的手段!”
年轻男子眯眼,语气不悦:“小兄弟什么意思?”
付诚拿起泛黄的契约,弹了弹:“纸张可以做旧,印章可以造假,拇指印可以偷来,这张四十九年前的契约看起来毫无破绽,但实则有两点假得不能再假。”
年轻男子面色一沉:“白纸黑字怎么假了?”
“悦和房产公司的档案中根本没有这宗交易!”付诚笃定道:“不信,可以去查!作为宁国的龙头企业,你们没这个能力去更改它的数据库。”
“我就说上次帮婆婆领养老金的时候,材料的复印件怎么少了一张。原来一个月前过来踩点,你们就打算行驶今天下三滥的手段了。”
说完,他又转身对着马婆婆道:
“这张契约上指印的方向,指纹的朝向和那张复印件上一模一样,婆婆拿出原件对比一下就行了。”
马婆婆连忙找出原件,一对比,果真一模一样。
年轻男人脸上原本灿烂的笑容消失不见,此刻板着脸,一言不发。
“另一个致命的漏洞在于你们对悦和集团调查不够。”付诚嗤笑道:“契约是什么鬼叫法,早在五十二年前,国有企业进行改革,股份制正式运用到市场经济上,契约也因此更名为合同。”
“悦和集团作为当时房地产的新贵,虽说是以家族经营为主体的私企,但他们很聪明,知道响应官府的号召。在同行还在观望时,他们就大刀阔斧的进行了改革,可以说是最先吃螃蟹的那一群人。”
“别问我吃螃蟹是什么意思。”付诚懒得解释:“悦和集团活了下来,并且成为了今天房地产的龙头企业,而当时数一数二的美星、龙湖都死透了!所以――”
他走到年轻男子面前,手指捏在契约中间:
“五十二年前就已经进行改革的悦和集团在四十九年前怎么可能还用契约?”
说完,手指用力,轻轻一撕。
次啦~
纸张分为两半。
盯着金丝眼镜后那双已经慌乱的眼睛,付诚轻声道:“我不管你是社会上的精英律师还是给人做肮脏活计的小人,这里都不欢迎你。”
他转身走到门口,开门,先温声细语:“请――”
然后春雷咋舌: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