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位看客把事情看了个从头到尾。表面上,是苏诫无中生事。顿时周围便有人轻声嘀咕:
“是不是输不起,想找由头生事。这气量...”
“紧着一个破签筒要干什么?那东西又不抵用。”
“看着才十几岁,估摸着性子还不行,得练练...”
看向苏诫的眼神大多异样。人性如此,民众最乐得见热闹,而且总喜欢掺和一脚,发出针砭。其中一个,大概是先前花钱抽过的赌客,没抽中,想着留在这里看个乐,见有人出手便赔了一块碎银,心里一下平衡了。当下很是自得地对同伴说道:“年轻后生就是年轻后生,瞧瞧,花了钱就不认账了,赌的规矩都不懂,也不知丢了哪家的脸面。再看看咱,啧,是个爷们吧,输了就输了,走得多干脆。”
一旁的同伴笑骂道:“我啐你一脸!你二巴子什么脾气我不知道?搁这儿放啥屁呢。就那人的一块碎银,从上面掰下来一半,这分量要是你输的,能气得你掀翻了这摊子。趁早别说风凉话,被你那婆娘知道你来赌,非得打的你起不来床。”
“哇靠,你小声点,别被人听见了。”赌客马上捂住同伴的嘴巴,四下一看,并无熟人在旁,心里松了气,又嘴硬不服道:“哼...抽奖算什么赌博...赌博...光天化日的事,能算赌么...几个铜板...臭婆娘敢打我...”
嘟囔两句,突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来,阴笑着对同伴道:“臭婆娘敢让我下不来床,我来个先手,先让她下不来床,让她连骂我的力气也没有!嘿嘿~”
同伴一看,瓶上写着“逍遥粉”三个字,脸上荡笑,拱手道:“呀,逍遥粉?这等好药都弄得到,看来老兄宝刀未老,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只是我听说,这药元州已卖绝了,不知老兄从哪里得到的?给老弟指点指点呗?”之前还大加调侃,这会儿有求于人,自动降成老弟,矮一头了。
“这算啥?兄弟,老哥不是吃独食的人。”赌客一脸大方,揽住同伴的肩膀,豪情道:“这药是老哥从一位高人手里拿到的。放心,老哥马上带你去找他。”凑近同伴,赌客贼兮兮笑道:“老弟,那高人不仅给了我这药,还教了我一招好术,叫什么‘管弦吹杀后庭花’,据说别有滋味。哥哥我不私藏,老弟,你想不想学?你学我教你。”
同伴也不是正经人,“哦,还有好术?自然是越有越好,老哥,快快与我教来。”
赌客不含糊,雷厉风行就要拉着同伴走:“老弟,去我家,我教给你。”那同伴心下一喜,只当赌客如此大方,感动得浑身发颤:“老哥,我俩认识这么久,头一次你如此大方...老弟我...我该如何报答...”还要学着人家文绉绉来场知恩图报的戏码,赌客早不耐烦,一溜烟拉着他回家去了。
那同伴进了赌客的屋,满脑袋想着婆娘,四下搜寻了一个来回,不见有人,回头,赌客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他便道:“老哥,你婆娘呢?”
赌客狰狞一笑:“婆娘?我婆娘回乡省亲了,她没告诉你?”
同伴大惊,强自镇定道:“老哥,你婆娘去哪儿,怎么会告诉我?”
“呸,奸夫荡女,这么长时间,当我不知道?还不承认!”赌客眼里冒出火来,就要上去给耳刮子,忽然想起手中的逍遥粉,脸一变,“温柔”道:“其实呢,那婆娘我也管不着,我俩早没了情分。不过,在外面她还是我婆娘,你和她苟合,落的是我的脸子。这可不行。不如这样,你跟了我,我便叫我婆娘跟了你。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岂不美哉?”
说完,脸上竟有女人般的娇羞,看得同伴干呕欲吐,一手指着赌客道:“没想到,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嘎嘎,‘管弦吹杀后庭花’,哪位骚客写得,好撩人。”赌客贱笑两声,抄起同伴,一个甩子抛在床上,拿起逍遥粉,猛虎扑食般欺压上去。立马,刀光剑影,激烈厮杀,惨绝人寰,一道高亢嘹亮的绝叫响彻屋宇:
“啊啊啊痛死我啦——”
邻家,一老头儿正在磨刀,听见叫声,手中动作一滞,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老何又在杀猪了,只是苦了莲儿。一个便是难为她了,再来一个...”
...貌似走题了...闲话少叙,转回来,苏诫这边,精瘦男子一席话,引得围观者的同情,其中不少是之前花了钱的赌客。他们出来帮腔,一个个指责苏诫输不起,精瘦男子一方声势大涨。
苏诫无奈。真是“民风淳朴”啊,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这样吧。”苏诫又从怀中拿出一块碎银,“这块碎银,买你的签筒,绰绰有余。你若是不愿意要钱,我找人给你做个新的。”
精瘦男子原本还有些得意,见苏诫不把钱当钱,非要签筒,脸拉下来:“这位客人,你有钱又怎样?我不愿卖给你,你还能强买强卖?”
称呼由公子成了客人,可见苏诫激起了他心里的火气。
不过这会儿,却没有看客替他说话了。一块碎银换一个老旧签筒,只要不是傻子,谁不愿意换?一人出声道:“头家,既然这位公子非要签筒,你就换了罢,一块银子呢,不吃亏,大赚。”
“是啊,赚翻了好嘛...”
“赶紧换了吧...”
“傻子才不换呢,一个签筒才多少钱...”
风向变了,看客们反倒纷纷劝起精瘦男子来。他们中很多人这辈子都没摸过银子,恨不得自己便是那精瘦男子,做好这一桩大赚的买卖。看向精瘦男子的眼中尽是恨铁不成钢,巴不得自己替他答应下来。
苏诫嘴角一勾。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利之所至,是大多数人旗帜的方向。不要想着围观之人有多么公正,他们只想着事情朝他们希冀的方向发展。只要把住了这群小市民的脉,就能让他们为自己说话。
精瘦男子额头冒出几滴汗,几次想张嘴,不知说什么,最后只得道:“反正换不换是我的事,与各位无关。各位若是贪图钱财,且自己去做个签筒与这位客人交换。”
反正签筒是他的,他不换,谁也不能强迫。
他没理由的就是不换,让人群中几位智商在线的看客好似明白了什么。若是这精瘦男子比较傻,他不换还可以说是智商问题。但从之前的处事看,此人非常精明,且极看重钱财,断然不至于连送到嘴边的银子都不要。他图什么?
看来,这签筒有问题。几人都想到了这一点。
很不巧,这几人都是先前抽过奖的,五文钱大小是块肉,可不能说丢就丢。
其中一个开口道:“头家,这位公子要和你换,你换了不就成了。叽叽歪歪做什么?推三阻四的,难道这签筒里头有蹊跷?”
还懂得用成语,这人读过几年书。
一语激起百层浪,“签筒有问题?哇......”
若是他不说,别人还想不到这茬,他这一说,直接把风向带歪了。这下子,听明白的、没听明白的,都盯着签筒,好似里面有满筒的黄金。更有一些赌客恍然大悟,才觉得不对劲。赌博之事,常有骗术,他们并不陌生。没想到这回又着了道,一个个眼神不善地看着精瘦男子。
精瘦男子心里不停骂娘。这又是哪里蹦出来的烂嘴巴啊?坏我好事!他狠狠瞪了一眼带起节奏的人,不逞口舌之利,抱住签筒,招呼两位手下就要走。
能花钱赌的都不是善茬,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去,立刻有数名赌客冲上前,直接抢夺签筒。精瘦男子一方不甘示弱,不知从哪又蹦出几名喽啰,双方人数上势均力敌。
好一场混战,打得烟尘四起,周围人站成一个圈,远远地看着热闹。赌客一方人高马大,占着优势,不想精瘦男子一方全是流氓,只会往下三处招呼,弄得赌客一方防不胜防。
打着打着,一样物什从战团中飚出,弹向站在外圈看戏的苏诫。苏诫两手赶忙接住,定睛一看,“我去,签筒...”
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看热闹的见签筒飞出来,不嫌事大,叫嚷着“有东西飞出来啦!”团战的众人纷纷停手,四下找寻,最后都把眼光瞄向苏诫。
“希律律~~”有马的嘶鸣声由远而近,伴随着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外头一声惊天叫喊:“步军来啦——”看热闹的人俱作鸟兽散,远远站开,或躲入酒楼饭铺,或分散到旁边摊子前,假装挑选货物,眼睛还时不时往这边看。
一匹马率先入场,身后跟着十余个军士。马上之人年纪不大,一身戎装威风凛凛。下马后,他阔步走上前,喊道:“步军司巡逻,何人在此闹事?”
唉,想看打架是看不成了。苏诫心里有些遗憾。
精瘦男子是个老油条,不似普通人对军爷有惧意。只见他上前,对这从马上下来的军士头头行礼道:“在下安大一,不知是哪位将军当面?可认识刘彪将军否?”
一声“将军”喊得头头笑容满面,眼神比先前和善许多,他摆摆手道:“鄙人姓张,不过忝为队正,手底下十来个弟兄,将军却是不敢当。”话虽如此,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很受用。
安大一继续舔:“如此年轻便是队正,张将军将来定能拜将封侯,小人在此先恭喜了!”
“卧槽!”一帮赌客齐齐在心里骂娘。马步军司加禁军,二十来岁的队正一抓一大把,以后要真都当了将军,估计比全国的县令数量还多。你恭喜个毛线!这么不要脸皮的话也说得出,节操在哪里?
不过,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谁叫人家就吃这一套呢。瞧这话说的,听得比喝了蜜还舒坦。张队正有点飘,却还算有定力,问道:“你认识刘队正?”
“认识认识,不瞒张将军,刘彪将军与我是熟相识,前几日我还在泰和楼请刘将军吃酒呢。等今日事了,我再请张将军您和刘将军两位上泰和楼吃一顿,还望将军不要推辞。”安大一精得跟猴儿似的,见张队正释放善意,便打蛇随棍上,攀着张队正的交情。
拳拳盛意,张队正也不好推却,况且泰和楼的酒菜是元州一等一的,能在那里吃上一顿,极好。
如此,张队正起了结交之意。他先前看见是安大一一伙儿和另一帮人打斗,这会儿有心要让安大一承一个情。心里打算,如果是安大一一伙儿惹的事,他便睁只眼闭只眼,调解一下了事;如果是对面一伙儿惹的事,少不得要给他们个教训。
“本队正老远便看见你们在打斗,搅乱市集。你可将事情前后详细说来,原因经过。本队正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在大街上聚众闹事!”口气好似挺公正,眼睛直接瞪向赌客一伙儿。仿佛等安大一一说出他们的罪状,就要立即缉拿。当然,步军虽然兼管治安,问罪压监,还得交由府台的衙役。
苏诫摇摇头。眼前这队正既然要安大一说明情况,明显已存了偏袒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