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大一哪里看不出,眼前的队正大概要偏袒他。把事情说了一遍,九分真一分假,顺便给“祸首”苏诫扣了顶帽子。
张队正有些意外,打斗的源头,没想到是这个看起来文弱清秀如士子的人。欲要卖安大一一个人情,审视上下,又改了主意。
张队正混在步军司,没少和公子哥儿打交道,一眼便看出苏诫深浅。虽然苏诫似有雅气,但除了手上一柄扇子看不透深浅,身上穿着都是寻常衣物,并无金玉相饰,看模样,就是个寻常人家子。
只是,单手中那柄扇子,让张队正有些拿不定主意。扇骨儿莹莹青润,乃是玉质,而且是好玉,价值不菲。
且看他沉稳风度,不像个能惹事的。许是这安大一心有偏私也说不定...
张队正客气地上前问道:“这位兄弟,他说的可是实话?”这便是有意与苏诫一个台阶了。
“他说得不错,事确是因我而起。”苏诫并不推脱。
张队正一愣,有几许尴尬。这般说,两人中非得“得罪”一人不可了。心里快速衡量着得失利弊,把不准苏诫的脉,便问道:“不知这位兄弟姓名?看兄弟不像是喜欢生事之人,可把事情讲个清楚?”
他一拱手,苏诫跟着回了一个礼,道:“在下姓苏名诫,不敢当将军之礼。”
张队正脸一红,笑道:“将军之言乃是玩笑,兄弟勿要放在心上。”话刚说完,好似福至心灵,脑子里闪电般掠过一个人名,他惊愕叫道:“你你你...你是苏诫?”
这一叫,失了先前全盘掌控的气定神闲,瞪着眼张着嘴,一副吃惊模样。在旁的军士面面相觑,不知自家上司为何失态。倒是安大一一下看出不妙,心里突生几分慌乱。
“兄台知我?”苏诫心中一动。
“知道知道。”张队正一改公事公办的模样,脸上凭空生出一朵花儿,极其灿烂,再次拱了拱手:“竟然是月饴楼苏兄当面,张辰有眼不识泰山了。哈哈,孟霖大哥可没少在我面前讲起你,今日得见,真是缘分啊。”
一排牙齿笑得闪闪发亮,不多不少正好八颗。模样之亲热,就差没把手臂搭在苏诫肩膀上。面对安大一时他还捻着一抹骄傲,未主动说出自己的名字,对待苏诫却不同。一匹有傲气的狼,瞬间化身摇尾巴的哈士奇。
原是如此。苏诫了然,听口气,此人和孟霖是熟识。“原来是孟霖兄的好友,张兄果真器宇轩昂,有大将之风。”张辰态度挺好,苏诫也给他个面子。能和孟霖熟识的,大概都和孟霖一个圈子,一帮武臣勋爵的后代,有些身份。
又是一声整齐的“卧槽”,一帮赌客俱是撇开眼睛,这马屁还没完没了了。不过,包括他们在内,关注此间情况的人都看出来,苏诫似乎不一般。这位步军队正态度之殷,已说明问题。
既然二人皆认识孟霖,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安大一看情况不对,就要溜走,旁边的军士眼疾手快,将其扣住。
苏诫略略将情况一说,事情和安大一说的大致相同,只是去除了安大一扣的帽子,把自己的目的加了进去。张辰听得咋舌,为了一个把戏,动辄扔出一块银子。即便是碎银,也没有这么个花法儿啊。
一定要交好,至少不能得罪。他在心里暗暗想道。他之所以对苏诫热情,一来从孟霖那里听得,苏诫是荣小王爷认的兄长,得荣王府抬爱;二来,那闻名京城的满坛香,他时常听人讲起,亦垂涎不已;三来,孟霖曾提点他,苏诫此人不简单,若是遇上,尽量结善缘。
闻名不如见面。见了面,张辰才看出一点东西。既无官阶、也无功名在身,年轻轻轻,见了军士面色不变,身处风波淡然处之,很难得了。君不见那帮虎背熊腰的赌客们,在步军面前气儿都喘的细了些。
张辰看向安大一的眼里多了冷意,他走到安大一面前,猛然一脚把安大一踹倒在地上:“娘的,你对苏兄耍了什么花招,从实招来!”
安大一嘴硬道:“在下不曾耍什么花招。”
“哼,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从苏诫手中拿过签筒,张辰喝道:“来啊,把这签筒砍碎了。”
一军士应诺而出,把签筒放在地上,抽出刀将签筒看成了两半。苏诫和张辰凑近一看,苏诫明悟,而张辰脸色一下变了。
签筒底部有一个孔,孔里伸出一条短短的细线,另一头牢牢套着一根签,扯起来看,正是第三十号。有这根线牵着,任使一百二十分力气,也倒不出来。
“这撮鸟,真他娘耍阴招啊,龟孙子...”
“竖狗杀才,骗到你老子头上来了...”
“匹夫啊匹夫,哥哥我一拳打得你桃花开...”
赌客们炸了。他们在市井里混迹不是一两天了,自诩也是此道好手,一个小小签筒,却把他们全体都耍了。丢人呐!
实是他们没想到,会有人打五文钱的主意。赌场里出老千的,都是奔着真金白银去,哪里会在乎五文钱。
赌客们个个愤慨,不管是否有军士在侧,冲上去对着安大一就是一顿好拳。张辰一边看着,未叫人制止。安大一狼狈躲蹿,哪里躲得了,看着拳头落下,两手抱头,死死蜷着身子。他手下几个站在旁边,知道自己这方理亏,又被军士虎视眈眈,犹豫着不敢上去帮忙。
直到赌客们胳臂都打酸了,才停下手来,将安大一怀中的钱袋取出来,各各抓了一把,袋子里还剩许多。有苏诫两个和一帮军士盯着,他们没敢全部瓜分。不过大手一捞,一把铜钱下来,也是实打实的赚了。
这一幕,看得苏诫嘴角抽抽。这帮赌客果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胆大包天了,当着巡逻步军的面还敢捞油水。
再看安大一,惨啊,被打得没个人样。
张辰却是上去添了一脚,咬牙切齿骂道:“直娘贼,果然不是个好东西,差点着了你的道了。刘彪那厮竟结交你这坏坯,待我回去教训教训他。”
叫众军士押着安大一及他的小弟去了府台,张辰又对着赌客骂道:“还不走?待老子请你们吃饭怎的?”
赌客们捞了钱,也不在意张辰的态度,一个个笑嘻嘻地向两人告辞,喜滋滋一哄而散。
知道苏诫一人在单,张辰很是客气地提出要护着苏诫回家。苏诫本还想再逛一逛,无奈张辰太过热情,只得拿回银块,领着张辰去月饴楼。
路上,苏诫疑惑问道:“张兄,此是你当值之时,擅离职守,可乎?”
张辰不在意地一挥手:“怕甚?我愿意当值,它便是当值;我有事,便不当值。再说,苏兄的安危,比当值重要多了。”
“......”苏诫无语。这狗日的,想上班就上班,想不上班就不上班,做公务员的日子真特么惬意。
两人论起今日之事,张辰好似怒火未熄:“这安大一样貌猥琐丑陋,一看就不是好人,要不是苏兄,我险些被他骗了。哼,贼子可恨...”又道:“可惜了,原想着还能来一顿泰和楼的酒菜,如今是泡汤了...泰和楼啊,啧啧,那可是元州四楼王...”
话里话外的意思,苏诫哪里听不出,和气道:“张兄,我月饴楼酒菜虽比不得泰和楼,在元州也算小有名声。不如我摆上一桌,权当为结识张兄庆贺。”
张辰大喜:“那实在太好了...可有满坛香否?”
“张兄说有,它便有。”
“哈哈哈哈,苏兄乃我知己也!”
“......”
日头毒辣,街市上人挤人,有了几分夏日的酷热。有部分摊位上撑起布棚,在棚下摆出条凳,供客人歇脚。一些小娘子心细,早有准备,纤纤素手打起绢伞,以防晒花了脸上的脂粉。天气虽热,挡不住人们的勃勃兴致。
来到店内,把张辰引入雅阁,吩咐下去,稍作等候。不一会儿,张小七端着满坛香上来,张辰闻之,眼前大亮。
“真真是名不虚传!”他陶醉道。
看着眼前小坛,他赞道:“片瓦也精致,不愧满坛香。”
拿起镶银牙箸,他赞道:“牙箸还镶银,真是令人惊。”
闻着香满扑鼻,他赞道:“可比桂花香,香中更有香。”
揭开盖子,他赞道:“我了个娘,我没词了...”
“总之一个字——香。是也不是?”苏诫善解人意地总结。
“对,香。”张辰眯着眼,“真他娘的香死了。”
捞出一小碗,举起筷子,张辰就要动嘴。苏诫眉头突然一挑,制止道:“慢着。”
“怎么?”
“如此美味,食用之前,要有仪式感才是。”苏诫严肃说道。
张辰不明其意,“吃东西也要仪式感?”
“自然是要的。天生万物,而后育人。人,万物之长也。秉天地灵气,承万物精华。若是没了万物,人将如何?”苏诫问道。
“将如何?”张辰有些迷糊。一套一套,哪跟哪儿啊。
“将会饿死啊!”苏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再问你,人生头等大事是什么?”
“这还用问?娶婆娘呗。”
苏诫摇头道:“否也,否也。人生于世,当以吃为第一要务。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民以食为天...地,天地之事,以食为先。自古以来,生民涂炭之灾,其三属兵戈,其二属疫病,其一者,当属饥荒。一旦无食,饿病而亡者,百万之巨。”
“古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却不然。王朝之事,当以食为先。唉,作为月饴楼东家,我深刻知道,食的重要性。”
他起身,走到窗前,叹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前唐公垂先生一首诗,道尽食物之珍惜啊。食物,不仅是天地的馈赠,亦是辛勤汗水的结晶。”
“如此,食用之前,以仪式,敬天地鬼神,敬人事苦辛,岂不应该?”
张辰抹了抹额头的汗,心虚道:“应该的,应该的。”心里想着,该死的,以前浪费了那么多粮食,不会遭雷劈吧?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不知该作何仪式?”
苏诫一笑,“我辈随心,无关程序,只需表达出你对食物的珍视与敬畏便可。来,你随我做。”
“首先,左手托住碗底,端起碗...”苏诫示范道。
张辰复述照做,“左手托起碗...”
“其次,右手拿起筷子...”
张辰有模有样,“右手拿筷子...”
“再次,用筷子将食物夹起,于鼻尖一闻...”
张辰夹起食物,食物还冒着热气,小团白烟随风,化作万千香。“于鼻尖一闻...”
苏诫满脸笑容,悠然长啸,心满意足,“啊——真香!”
张辰满脸笑容,悠然长啸,心满意足,“啊——真香!”
“好了,仪式完成,张兄请享用吧,王境泽会保佑你的。”苏诫一本正经。
张辰不解:“王境泽是谁?”
“自然是真香之神——王境泽。”
“真香之神——王境泽?”张辰更不解了。有这么个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