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过半,送走最后一批食客,月饴楼打烊了。这么晚打烊,在蔡河边的酒楼中是少有的。除了四楼王和销愁馆等寥寥数家,绝大多数酒楼都在酉时打烊。于它们而言,天一黑,几乎就没了客人。没了客人,也就无需客门大开了。
因此,越晚打烊的酒楼,一般说来,其生意就越好。
众人照例聚在一起吃晚饭。数张桌子拼在一起,大家团团而坐,温馨而热闹。这个习惯保持了很久,在苏诫来之前便有。苏诫从小七那里听说,主意最早是王逸提出来的,说是要让每个人都感受到“家”的感觉。他成功了,赵汉、小三几个,对月饴楼的认同感不是一般的强烈。
每每思此,苏诫都觉得,王逸贼精贼精的。
赵汉端着盆上来,张小七伸头一看,大叫道:“我的娘嘞,怎么又是粥啊?”两手捂着脸,一副生无可恋状。
近些日子,常常喝粥。虽然样式多,还是有些禁不住。当然大家都知道,近来赵德煮粥频繁的原因,彼此心照不宣地朝坐在末位的金雕瞅了一眼。
金雕低着头不做声,只顾从盆里舀粥。
王逸解围道:“喝粥好,养胃健脾。老赵煮粥的手艺那是一绝啊,你们不趁现在多喝点,以后喝不到了,可别哭着喊着想喝。”便拿出碗去盛,又道:“嚯,是栗子粥,老拙喜欢。栗子多香啊,想老拙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出远门,总喜欢带上一把栗子、边果,在路上没事儿嚼一嚼。哎,时光悠悠啊,眨眼就老咯~”
边果,即是瓜子儿。
张小七油嘴道:“掌柜的,您老都知道自己一把年纪了,不悬着点儿,还喝什么栗子粥,别把您的老牙磕坏了。像东巷王老爷子那样,张嘴一口洞,让客人见了笑话。”
他这边调侃,王逸没动作,赵汉先动起来,自己的粥也不盛了,劈手夺过张小七的碗,就要往厨房里放,一边走一边骂道:“好你个小七,说什么风凉话。我老爹煮粥的本事,我是最佩服的。不光我佩服,连东家也佩服的很。以他的手段,再硬的栗子也给你煮香软来。我看你是不想喝,趁早收了你的碗筷,省得碍你的眼。”
那哪儿成啊!张小七像个猴儿,赶忙蹦跳着上前扯住赵汉的胳臂,叫道:“汉子、汉哥!我叫你哥了成不?就是开个玩笑嘛,赵叔的手艺,咱们月饴楼哪个不佩服?每天那么多的客人,吃了赵叔的菜,都伸出大拇指说声好。我这张嘴没个把门儿的,你别放在心里。汉哥,碗给我呗,我还要喝粥呢——”
好说歹说一通,赵汉才把碗还给张小七。
看张小七的活宝模样,众人皆是笑了起来。王逸摸着不长不短的胡须,笑眯眯地,眼中有着慈祥之色。他早把小七几个当成自家子侄后辈,见他们嬉笑肆意,心中其乐融融。张小七的插科打诨,他并未放在心上。
金雕望着热烈的众人,一脸羡慕。他在月饴楼时日尚短,还未完全融入众人的圈子中。虽然王逸赵德的态度颇善,小三小七几个也总是笑脸以对,但隔阂还是有的。
门边,还有一人,与金雕一般,怔怔望着堂内灯火喧嚣,沉默出神。
厨房内不小心打碎了一堆碗盘,李玉婵下意识有些惊吓,惊吓中又生出一丝喜悦。自己这般不会做事,为了碗盘考虑,那可恶的臭男人也不该再让本姑娘洗碗了吧?等她抬头对上臭男人“恶狠狠”的目光,她才发现她想岔了。
该死的臭男人,不仅吩咐把今日所有的碗盘都给她洗,而且还专门谴了一个人在旁边看着,防止她再次摔碗碎盘。碗盘何其多也,她一直洗到月饴楼打烊。
伸出纤纤手儿,于烛火下仔细瞧着。因在水里浸泡时间过长,青葱手指上满是起皱,指尖上还有拥挤的白色小水泡。整个看去,凝脂玉手更加苍白,仿佛不禁风雨。
不止是手掌,李玉婵几乎连站起来的气力也没有了,两条手臂好似脱离了控制,又酸又麻,动一动,便觉一股酸痒感从手臂传到心窝里。
栗子粥的香气若有若无,从李玉婵面前飘过。李玉婵腹里“咕噜噜”一阵闷响,脑子突然有些眩晕,这是大脑对极饿做出的反应。平日里对山珍海味挑挑拣拣的她,这会儿,面对一碗粥,如同被魔鬼诱惑,心中一个声音不停对她说:“你饿极了,快去喝粥,快去喝粥吧!”
她刚要抬脚,另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不要去,和一群贱民坐在一起,会丢了你的身份。”脚又放了下来。
王逸不经意扭头往门边一看,小姑娘站在门外,踟蹰不知是进是退。王逸刚要招手让她进来,小姑娘见他的动作,如受惊的兔子,倒退几步,反身往黑暗中跑去。
李玉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或许是尴尬,或许是害怕,也许还有一些不情愿,下意识想远离他们。
踉踉跄跄跑了数十步,不期未注意地面,被东西一绊,“扑”地倒在了地上。
“呜——好痛...”额头碰到一处尖角,立即鼓起一个包,好在没有流血。右腿膝盖处痛感更甚额头,有种被刀背砸到的辛楚,原来她绊在了台阶上。抬头而望,茫茫黑夜,只有依稀可辨的围墙飞檐,以及挂在檐角上的月亮。
无人能够帮她。
胳臂肘撑着地面,李玉婵好几次欲要起身,身体又累又饿,哪里起得来,摸了摸头上的包,不大,却很真实。四周俱寂,朦胧的月色,静谧的围墙,枝叶婆娑的树,祥和而梦幻。隐约从堂内传出的欢声笑语,除了柔风外,给这一片冷夜注入唯二的一丝温馨。她直直看着不远处的灯火,烛光带着声声笑语漫延出屋,朝着她走来,却愈来愈弱,直到被她身边的黑暗吞噬。宛如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它隔开。
李玉婵悲由心出,忽地堕下泪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无影无形。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流泪。
“李玉婵,你真犯贱!”她狠狠骂道。
趴在地上不知何许,身子稍微恢复了些力气,她慢慢爬起来,揉了揉膝盖,痛楚消了很多。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她才认清,面前是一扇门。从门里漏出一丝光亮,很温暖。
“吱呀”,推开门,进入院子,李玉婵朝着屋子走去。屋门虚掩,门旁的窗轩大开,璀璨光芒从窗内飞跃而出。李玉婵好似虔诚的信徒,一瘸一拐,向着窗轩奔去。
近了,她听见,从窗轩内传出两道声音。一大一小,一男一女。
屋里,小女孩儿被少年抱着坐在怀中,手上端着一碗栗子粥。女孩儿矮小瘦弱,样貌普通,却有着一双纯净的眼睛。少年俊逸儒雅,眼眸中有丝丝温情。一方小屋,便是一方天地,干净、和谐,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口蜜腹剑,只有人世间最纯真的情感。不是家人,似家人;不是兄妹,似兄妹。
“哥哥,你快讲故事吧。”丑儿眨巴着眼睛,眼神里有浓厚的希冀。
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苏诫轻声道:“好,今晚给丑儿讲个...唔...什么故事呢?有了,讲个灰姑娘的故事吧。”
“从前,有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姓灰,邻里都喊她叫灰姑娘。灰姑娘住在村子里,家里很贫穷,只有一亩田。她很小的时候,娘亲就去世了,她爹爹给她找了个后娘,附赠了两个姐姐。可是,她后娘的脾气很坏很坏,故意要灰姑娘一个人耕田、挑水、种菜、织布。灰姑娘每天早晨摸着黑起床,忙到天黑才能休息。不仅如此,她的姐姐吃得是大白馒头,她只能吃糠面窝窝。”
“她的爹爹不管么?”丑儿困惑地问道。
苏诫摇摇头,“她爹爹喜欢男孩,不喜欢女孩儿,巴不得灰姑娘死掉,怎么会管呢?等灰姑娘长大了,她要干的活儿更多啦。既要给自家做饭、又要帮别人家喂马,既要自己一个人打水、又要给全家人织布。她呢,连鞋子都没有,冬天穿最单薄的衣裳,冷得她呀,一到冬天就生病。后来,她实在忍不了啦,天天搬着凳子坐在村口,对村民讲述她的苦难。‘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头多虮虱,面目多尘’。村民听了,个个都骂她后娘呢。”
丑儿愤愤道:“她爹更该骂!”
“是啊,丑儿说的对。连自家女儿都不管的爹爹,害得自家女儿受苦的爹爹,该骂!不仅该骂,还该打!不仅该打,还应该找青天大人告状,把他下狱才是!”苏诫义正言辞道。
丑儿垂下眼睑,低声道:“哥哥,你在责怪我爹爹,对么?”声音中,有不符合其年龄的忧伤。
苏诫心里暗道:小丫头真聪明,这都被你发现了。但并未如此说,而是用食指刮了刮丑儿的鼻尖,温言笑道:“丑儿莫要多想。哥哥怎么会怪你爹爹呢?你爹爹对你很好呢。你看,他要对你不好,怎么会连太医都请来了,怎么会使得你赵大叔每日煮粥给你喝,怎么会让我坐在这里给你讲故事呢?这都是你爹爹费了很大的心思才做到的呀。”
虽然并不怎么看得起金雕,当着他女儿的面,苏诫还是尽量拣着好话说。丑儿对金雕的依赖,除了有天然的父女血缘关系外,还有一路逃难养成的生死相依。在她面前否定她爹,等同于否定她自己。
苏诫这般说,小丫头不再纠结。她抿了抿嘴,眼圈儿便红了。她小,可是她什么都懂。太医是谁请来的,赵叔又是听了谁的吩咐天天给她煮粥,他又为什么总是给她讲故事,她真的都懂。
哥哥,谢谢你。
“咳,哥哥继续给你讲故事吧。灰姑娘忍不了后娘的虐待,一个人跑出了村。跑着跑着,遇见了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一个锦衣少年。那少年对灰姑娘一见倾心,见灰姑娘光着脚没有鞋子穿,便从车上取出一双水晶鞋,送给灰姑娘,将她带回皇宫。原来,这少年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也就是太子。最后,太子娶了灰姑娘,灰姑娘成了太子妃,两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后代有好事者将这段故事写成传奇,刊发售卖,取名为《太子妃升职记》...据说,这个故事,江南还有人拿来说书呢。”
苏诫又瞎扯了。
丑儿发出了她的第二个疑问:“可是哥哥,太子为什么会看上灰姑娘呢?”
苏诫循循道:“因为灰姑娘漂亮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灰姑娘实在太漂亮了,整个国家也没有几个女孩子比她漂亮,所以,太子一眼就看中了她咯。”
“噢...是因为灰姑娘很漂亮呀...”丑儿若有所思,接着伸出手,指着窗外道:“那她有这个姐姐漂亮么?”
跟随丑儿的手势,苏诫转头看去。不知何时,一位少女已站在窗外,手肘立在窗轩底部,玉手撑着脸颊,定定望着前方,准确的说,是望着苏诫。
她眼中有水波流转,如三月江南烟霞,雾雨迷蒙,流盼轻灵。红润嘴角微微勾起,桃腮粉面带笑,俊极无俦。如一株绝世幽兰,静吐芬芳。
少女很美,和身后的月儿一样美。倘若月儿上真有步蟾宫,她亦无愧为步蟾宫的主人。
站在窗外,她似乎陷入了美好的梦境,对外界浑然不觉,编织着自我的幻想。背后的风景好像是刻意为她打造,一切风、一切树、一切楼宇,暗夜中沉默的一切,好像都在迎合她、衬托她。
苏诫的心猛然一跳,一种名为“惊艳”的猛兽迅速攻破了他的心房,侵蚀着他的灵魂。
不可否认,她是苏诫见过的最美的人之一,只有李清婉可比拟。不同的是,李清婉美中带着英气,而她比李清婉柔上三分。
回过神来,苏诫怅然一叹。多好的姑娘,样貌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年岁再增一些,必定倾国倾城。可惜,可惜,卿本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