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冷风吹过，轻易穿透了她的蓝色毛衣——从家中跑出时，她只穿了这一件衣服。
冷得瑟瑟发抖。
暴虐的父亲、怯懦的母亲、突如其来的强势女子，还有朝颜，那个倔犟霸道却又偶尔露出一瞥温柔的英俊少年……木小葵因为想起了这一切而感到寒冷，她甚至出现了幻觉，以为自己是沉在深海之中的人鱼，在一棵又一棵的水草旁手足无措地转着圈。一直都噙在眼中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如爬墙虎一样布满整个脸颊。她没有把眼泪擦掉，只是增大了幅度，上上下下地摆动着胳膊。她用各种各样的黄颜料在纸上涂抹，画纸很快变得一片斑斓。各种色块错错落落。她多么迫切地想要画出眼前这一片郁结的芦苇丛，画出自己心中难以言说的悲伤。
眼泪掉在纸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构图丝毫不讲究，又用了这么多纯色，真不愧是一张烂得让人掉泪的画。难道你不知道用太多纯色会让评委们认为你非常没有美术素养吗？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轻蔑中带着嘲笑与戏谑，非常刺耳。一秒钟的迟疑以后，木小葵大约猜出了是谁。她缓缓地起身，却没有立刻转过头去。她抬起胳膊，以很小的幅度迅速拭去脸上冻结的泪水——在不友好的人面前展现出任何脆弱只能说明自己的无能与怯懦。这个道理她一直都懂。她就这么面对着芦苇站了一会儿，一群迁徙的大雁拍打着翅膀飞向温暖的南方，遥远的云朵，这美丽的天。
她回过头，面前站的果然是林染。她的气质真好，第一次见的时候甚至以为她是美院的研究生。她的脸被妆容包裹得无懈可击，长而卷的头发垂在胸前，白得发亮的风衣，咖啡色的GUCCI手包——一切似乎都未改变，除却她的眼神。这是木小葵第一次正视林染的眼睛，那是一双多么美的眼睛，笑起来一定无限温柔。然而此刻，这双眼却被冷漠与愤怒包裹得密不透风。
木小葵的十指不由自主地扣在一起，这是她在警惕或者紧张时会作出的反应。
我果真没有猜错，林染的声音更加尖利冰冷，木小葵的耳膜被刺得生生发痛，朝颜变成现在这样完全是因为你！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木小葵侧身回避了林染的目光，俯下身无声地收拾起画具，将画板背在肩上，转身欲走，却被林染伸手阻拦。听我把话说完——那天在画室里面，我第一次看到颜颜的画就觉得很奇怪，用色向来很规范的颜颜怎么能在画面中使用那么多纯色和对比色，当时我以为他只是应付学校的画展，没想到他后来给我看的几幅习作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修正他的绘画思路，他竟然说那种风格是你告诉他的。我真想不明白你究竟安了什么心！
木小葵眉头微皱，声音平静地解释道，我根本没有——
你先把嘴闭上。林染打断木小葵的话，试问你才认识朝颜多久，你又了解他多少？你知道他的梦想是什么吗？他的梦想是尾随我成为雅克·克罗尼尔的学生！你知道获得卡隆布兰加国际青年美术大赛的冠军对他来说多么重要吗？那意味着他能够接受更好的艺术熏陶，变得越来越出色，越来越优秀——最终他会让全世界画画的人都仰视他！尊敬他！崇拜他！他的画会卖出天价，他这一生将会衣食无忧，丰衣足食。我已经为他铺好了这条路，而你又为他做了些什么？好，来看看你做的好事——你给他提了乱七八糟驴唇不对马嘴的意见，破坏了他的作画思路——你还敢说这不是害他？
木小葵平静的声音之中多了几分愠怒，难道在你眼里画画的最终目的就是得奖继而使自己的画卖出天价吗？你的想法未免太狭隘了。朝颜和我一起时感到非常快乐，因为那时他是在用自由的色彩作画——我没有害他。
林染忽然莫名其妙地冷笑起来，我懂了，原来你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害朝颜，因为你根本是个眼低手也低的人！既然这样你就应该回家拼命画上十年再说，像你这种连基本构图和用色都不会的跑出来画画不怕吓到别人吗？就你这水平还敢参加卡隆布兰加，难道你就不怕那些蜂拥而至的记者把你的画刊登在各大报纸上，标题写着“此画属百年最差”？我真想不通天生就在很高雅的绘画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朝颜怎么会和你做朋友，而且对你的画极度推崇。这大概是他一时兴起，所以你也别太得意。
提着画箱的手一下子松开，画箱掉在地上，无数用旧的颜料掉出来，发出沉闷的声响，世界仿佛顷刻间变成了一片汪洋，一片绝望。深重的耻辱感瞬间从木小葵的心底腾起，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在一瞬间爆发。她忽然伸手抱住头，一边猛烈地摇晃一边尖叫。此时此刻，那份隐藏在心底的耻辱已令她窒息。
林染看着眼前绝望得犹如被打了七寸的蛇一般的木小葵，心中的满足感难以言喻。她的脸上刚要露出胜利者的笑容，便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够了！”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于视野中，白色衬衣与黑色长裤的搭配在一片琨黄的芦苇丛中显得格外扎眼，英俊的脸上满是失魂落魄。
朝颜一步一步地走到木小葵与林染之间。他回头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木小葵，俯下身帮她收拾颜料，瞳仁之中出现雾水样模糊的疼痛。颜料收拾完，他并未说任何话，只是起身，把头重新转向林染，望着她的眼睛，双目之中出现了只有在他的童年岁月中才会见到的小男孩似的神情。那一瞬间，时光倒流，林染仿佛重新看到了曾经的朝颜，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朝颜，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朝颜。而她听到的，却是朝颜语气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道，染染姐姐，我不希望你对小葵充满莫名的敌意，也不希望你再以关心我的名义来干涉我的生活。请你给我，也给你自己留出足够的空间，好吗？
惊愕与不解在林染的瞳仁中变成失望与愤怒。
她忽然伸出右手，对着朝颜的左脸颊，重重地抽过去。
空气中响起清脆的耳光声。
朝颜只觉得脸颊发涨，耳朵里嗡嗡作响，一切声音都变得很模糊，唯一清晰的便是林染的声音，颜颜，你竟然说我对你的关心是干涉你的生活！你知不知道我做刚才那一切是为了什么——我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的前途着想，我绝不能让你的才华断送在木小葵的手里！你根本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她越说越激动，对准朝颜的脸想再次抽过去，手腕却被朝颜紧紧抓住。她用力地甩开朝颜，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你太失望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全部都知道……朝颜缓缓地闭上眼睛，声音越来越低，犹如耳语。
静默了许久，朝颜仿佛是与自己的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继而缓缓说道，我刚刚开始学画的时候，你告诉过我，画画可以让灵魂在天空之中自由地驰骋，能够让心灵最大限度地感觉到快乐。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深吸了一口气，背过身去，看着昏涩而遥远的天空。可现在和你一起画画，我却感觉不到哪怕丝毫的快乐，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林染尖厉的尾音破碎在冬日喑哑的风中，我只知道你不是原来那个听话的颜颜了，你不是了！你变了！你变得顶撞我，你变得被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迷住了心灵以至于方向尽失！她几乎是在嘶吼，声音沙哑而悲伤，告诉姐姐，你究竟需要些什么——她抬起那双美丽而悲伤的眼睛望着朝颜，虚弱地问道，需要些，什么？
我需要的，是现在的染染姐姐给不了的。朝颜的目光在这一刻变得潮湿而模糊，声音变得游离，仿佛陷入了一场梦境，我——只想要——下一刻，他把头转向站在一旁的木小葵，声音变得无比清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只要快乐，那种真正的快乐，可以让心灵在天空之中驰骋的快乐——不带任何功利性的，纯粹而自然的快乐。
他的声音是那么的坚定而温柔。
林染的心脏像是被一把未曾开刃的刀用力地捅入，在伤口处反反复复地搅动——原来心脏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是真的会疼的。她眼中仅存的一点点神采随着太阳的西沉而渐渐消失。纵然如此，她仍旧装作漫不经心地扫了木小葵一眼，然后将目光落在朝颜的脸上，露出微笑，我终于，明白了。
自林染回来之后，朝颜渐渐发现，自己惧怕她的笑容胜过她的怒火。因为林染的怒火至少是一种情绪的直接表露，而她的笑容背后则隐藏着黑得看不见一切的阴影——她总是能在露出笑容的瞬间用温柔的语气说出一些令自己痛不欲生的话。果然，她把身子转向木小葵，注视了她一会儿，又回过头盯着朝颜，脸上依旧带着笑容，颜颜，告诉姐姐，你究竟选我还是选她。
染染姐姐……能不能别这样？
那你想怎样，宝贝？林染的笑容依旧在，她带着这种笑容，向着木小葵缓缓走去。
不能这样！朝颜忽然下意识地扑向林染，将她从木小葵身边推开，虽然用力不重，却让毫无防备的林染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她瞪大眼睛看着站在木小葵旁边的朝颜，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干净英俊曾经在雨天过马路时迟疑地握起自己手的少年，那个曾心怀着美好而又单纯的情感，对自己说话小心翼翼，语气乖巧温柔到令人心疼的少年，那个因为要把所有的感情都献给自己，于是对身边所有的女孩都冷着一张脸的少年。那样的他，大概在不久以后就会淡出自己的世界，他的害羞、善良、温柔与乖巧，从此都将同自己无关，而那种许多人都见过的淡漠，将会是他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最常见的神情……想到这里，抑制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落下，可她仍旧尖着嗓子叫道，朝颜，你快选……快选啊……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最终沉到看不见的阴霾中。
朝颜愣住了，继而跪倒在地，膝盖与冷硬的泥土接触而产生的疼痛根本抵不过心底的悲伤来得排山倒海。他的手攥成拳，一下下地重重击打着地面。硬邦邦的泥土依然如故，可他的手指却涌出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上，逐渐氤氲开去，犹如一朵朵三月盛开的桃花。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停止击打，双目紧闭，面颊贴着冰冷的泥土，眼泪顺着他的脸颊纷纷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微微抖动的睫毛上满是泪水。
不能这样……染染姐姐……不能……朝颜仰起头看着林染，像个迷路的孩子，见她不为所动，哽咽忽然变为无法挽回的哀号。
站在一旁的木小葵自始至终都不曾说话，她只是沉默，双目静然，犹如这一片哀伤的芦苇丛。
可是，谁又能够看到她内心因朝颜而生出的一片熠熠生辉的激情？
太阳越发西沉，芦苇在风中摇曳，悲凉地刺破苍茫的天空。
一群深褐色的寂鸟在夕阳之下静静地飞翔。
林染站在不远处，白色的风衣沾满了落日的余晖，泪水使她的彩妆褪去多半。她从未想到，时光竟然在此地为她准备了这样一份沉重的礼物。她与这在自己陪伴下成长起来的少年，竟要面对这样一场残酷却又无法回避的抉择。
朝颜仍旧双膝跪地，白色衬衣沾满了泥土与褐色的血渍，看似已经恢复了平静，可是内心的波涛终归无人可见。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能够有一个人出现，将这一切结束。但此刻，他却面临着有生以来最为艰难的抉择。他的大脑混沌，胸口沉沉地痛着，不知如何是好。
林染望着眼前这饱受煎熬的少年，心中除却痛感，仍有丝丝的欣喜。他的痛苦足以证明，自己在他的心中仍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于是她来到朝颜旁边，蹲下身，缓缓说道，颜颜，还记得你第一次看我画画时的情形吗？那时你还是个时时刻刻被多动症困扰的可怜的小男孩，没有小朋友愿意与你玩，你一个人又寂寞又无聊。后来你认识了我，我们一起画画。你把自己所有的故事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我还记得你说有一个小男孩总是强迫你，你无能为力。当时你哭得那么伤心，你说你盼望能够成为一个被老师喜欢、不让爸爸妈妈担心的好孩子，可是每当那个小男孩和你说话的时候，你总是克制不住做出很多让人伤心的事情。颜颜你知道听到这一切之后我有多难过吗？当时我就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地保护你照顾你，不让你再被那个小男孩困扰。直到现在，那个小男孩已经从你的体内消失很久了，我仍旧在心底保留着这种想法。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参加绘画比赛拿奖的情形吗？那是在你学画之后的第二个月。比赛是我和你一起参加的，因为你说自己一个人比赛会很寂寞很孤独，而如果染染姐姐陪伴，寂寞和孤独会被赶跑。那也是你第一次在我指导之下完成了画作……后来你拿了第二名我拿了第一名……你很高兴，你说只要有我参加的比赛，你就永远都不会和我争第一……永远都不会。不久以后我参加了卡隆布兰加，可却与金奖失之交臂，当时我难过得哭了，因为这个比赛一生只有一次参加的机会。看到我哭时你说以后自己一定会拿到金奖，然后把奖杯送给我。
你还记得我十八岁生日时你送我的那幅画吗？你画的是在花园中第一次见到我时的情形，不过你将自己画成了一个小阿修罗，将我画成了长有一对翅膀的天使，在我的身后是一片阳光一样的向日葵花田。你说染染姐姐在你心里永远是天使，是最漂亮的姑娘。你也许认为我把它丢掉了是吗？我一直好好地保存着，一直放在身边……你要看看吗，我拿给你……我拿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