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染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他们之间的往事直到泣不成声。她一边用袖子擦掉眼泪，一边从咖啡色手包里取出一张微微泛黄的纸张，展开，颤抖着双手递到朝颜的面前。那是一幅稍显稚拙的儿童画，画面上果然是一个正在画画的小天使，洁白的翅膀散发出温润的光泽。旁边是一个满脸邪气的小阿修罗。画作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给我的染染姐姐，颜颜八岁画。
朝颜的眼泪刹那间汹涌而出，迅速布满了整张脸。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望着林染，林染也早已是泪流满面。
我年长你十岁，可以说是看着你成长起来的，我看着你的画越来越闪亮，却又不希望你考美院，因为当时我总觉得热爱一件事是不能把它当成职业的。我记得我们曾经一起看过无数画展，一起去过无数地方，一起在我老师的墓碑前捡到小萨。我出国的时候你去机场送我，当时我对你说要认真地画画，要乖，千万不能在我回国的时候变成一匹无法驯服的小野马……当时你点点头很认真地让我放心，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最听我的话的。可你告诉我为什么，现在我回来了，一切却都变成了这样……
颜颜，林染的语气哀伤，最近我总是想起你小时候乖巧懂事的样子，我的老师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安静而又天分高的男孩。如今你依旧会那么乖巧的对不对，你永远不会背叛我的对不对，你还是那个听话的小孩子对不对，你很快就会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象，对不对？
一旁的木小葵重新俯身收拾散落的颜料，准备默默离开。因为她忽然发现林染与朝颜的回忆是如此丰盛美好。甚至美好到，让自己的羡慕都在胸腔中发酵得酸涩。林染陪伴朝颜走过的，是一段任何人都无法企及也无法复原的，时光。
朝颜双手捧着那幅画，仍旧在哭泣。这种哭泣出现在他的童年时代，出现在没有小朋友愿意与他一起踢球一起吃饭一起做游戏一起午休的时候，出现在幼儿园的阿姨当着全班小朋友的面说他是个不乖的小孩的时候，出现在他给别人制造麻烦而暗自懊恼的时候……长大之后的朝颜，永远都是一张英俊干净却又冷漠至极的脸，从不哭泣，甚至连笑都少之又少。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将这些表情丢弃在了光阴的池水之中。可是此刻，当他面对林染挖掘出的带着时光色泽的旧事并接过林染递给自己的那幅画，哭泣犹如海浪一般，向他席卷而来。
他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林染面前，哭红的眼睛望着林染，哽咽道，你知道吗染染姐姐，认识你以前，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孩子。是你拯救了我，将我从无望的黑暗带到了光明的天堂。你曾经以及正在施与我的恩，我永远不会忘记。其实，我从小就是一个疏于表达内心情感的小孩，直到现在也是这样。可是，每当我遇到一份值得珍惜的感情——无论友情还是爱情，我都会看得重于一切。正如你，染染姐姐，你一直是我心中的天使，我的女神，我的公主。这一生能够与你携手望生如夏花、且听风吟将是我最大的幸福……你在我心中是这般美好，你扮演了我童年与少年时代除却母亲之外一切关于异性的角色。还记得我最喜欢的剧本《大明宫词》吗，太平公主在李隆基心中的位置正如你在我心中的一般，你的音容长久地驻扎在我心里，我的爱慕令我初次体验到甜蜜与羞愧并存的感觉，因为你的优秀令我感到深深的惶恐……一直以来我都有一种从未对你说起过的想法……我愿意……愿意为了我的染染姐姐，而变成……一个赏心悦目的男孩……
木小葵看着哭得难以自持的朝颜，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人性总会有软弱的一面。正如眼前，这曾经优秀得不可一世的少年，现在又是何等深情与可怜。他仿佛站在最后一丝光阴中，双手紧紧握住自己如水晶球一般美好的故事，念念不忘。
朝颜眼含热泪，一步一步地靠近林染，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林染的双臂紧紧环住朝颜单薄的背，少年的体温与身上散发的淡淡花香将她充满柔情地包裹起来，仿若母亲的子宫包裹着一个胎儿。她绝望冰冷得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逐渐复苏，仿佛《伊索寓言》中的那条蛇，重新焕发出生的活力。她的下颌轻轻抵着朝颜瘦削的肩膀，并且用那双美丽的眼睛对木小葵微笑，以一种绝对胜利者的姿态。
那一刻，羡慕、嫉妒、渴望等诸多情绪搅拌在一起炼就成匕首狠狠地刺入木小葵的心房。瞬间迸发的疼令她将头转向一边，痛苦地闭上双目，再一次逃避了林染的目光——原来，无论如何，林染都是朝颜生命之中不可回避的情结，她在他最为茫然孤单的时光陪伴他一路走过。这样深厚的情感，又怎是自己能够望其项背的？
朝颜同样紧紧地抱住林染，将头埋进她的长发中，发出如小兽般的呻吟声，染染姐姐，虽然你我有许多共同的记忆但……我不能选你，我不能选你。原谅我……原谅我……朝颜在林染的耳边接连不断地低喃，仿若梦境。
这是林染从未想过的结局。
她从未想过朝颜会抗拒住自己刚才的那番言语。
她一下子将他推开，眼中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为什么……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什么？！
朝颜向后退了两步，使劲地摇了摇头，笼罩在双目之中的雾气逐渐驱散，恢复了清朗的光泽，从中已看不出丝毫的迟疑。他缓缓转身，望着站在一旁的木小葵，嘴角缓缓翘起，露出了和煦阳光一般舒展的笑容，带着春风吹皱的涟漪。紧接着，他向她伸出右臂，直直地伸出了右臂。他的影子被落入远处山岗的夕阳逐渐拉长，像缺失了一角的星。
知道吗，第一次见你，我便似曾相识。那时你的眼神那么脆弱，却又偏偏装出独当一面的冷漠。我知道，我们是来自同一星球的同种生物。原本，我们该是这孤寂星球之中惺惺相惜的同类。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正如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征服你。我们彼此排斥，却殊途同归——我们所希望的，仅仅是防备自己被外来物种侵犯而消磨了自己的特立独行。是吗？
是你将我从激情缺失的状态中拯救出来，是你让我明白绘画真正的乐趣所在，是你让我明白了画画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快乐，而并不需要一个理由或带有功利性的目的——与你在一起，是我绘画以来最快乐最珍惜的一段时光。
木小葵苍白的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原本干涸的嘴唇缓缓张开，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无言。她忽然捂住嘴巴，眼泪从指缝迅速地流淌而过，悄无声息。
闭嘴！林染再也无法抑制突如其来的改变带给自己的无法丈量的愤怒，更加无法抑制目睹朝颜对自己深恶痛绝的女孩告白时心中源源不断涌出的耻辱，诅咒从她嘴里倾泻而出，她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的怨妇，连发泄心中的愤恨都成为一种变相的卑微与臣服。
我曾说过自己从不会与染染姐姐抢东西。现在染染姐姐，能不能——也让我一次？
林染忽然双手捂面，呜咽不止。她心爱的少年不知何时已逾越了她所能容忍的底线，渐行渐远。她看不到他的身影。她终日所面对的只是一片永远无边的黑暗，找不到通往光明的路。她忽然转身，飞快地奔跑，像一只受伤的麋鹿，试图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独自舔舐伤口——她暴露给敌人的脆弱，已经太多太多了。
芦苇高高地刺破天空，在风中更加剧烈地摇曳，悲凉得令人垂泪。
深秋与初冬交替时节的风喑哑地吹过，天色逐渐昏暗，飞鸟的影子消失不见，天地之间只剩下木小葵与朝颜两人。
他们静静地凝视对方的脸，仿佛试图用目光将对方的面颊轻轻抚摸。
小葵——叫出这个名字，朝颜的喉咙就像被锁住了一样，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木小葵脸上残存的泪水被风吹干，只留下两道冗长的痕迹。
他们面向着对方，一步步走近。
暮色更加浓重，空气中凛冽地吹过寒风的味道。
朝颜忽然伸出双臂，将木小葵紧紧地搂在怀中。
四周已是一片寂然，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
木小葵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像一只被人丢弃的猫。她单薄的身躯越发靠近朝颜，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在她无比漫长而晦涩的记忆长河中，这是第一次与异性的身体接触。应该如何用语言去描述——温暖潮湿，抑或仅仅是幸福？一切都像是笼罩了一层夜晚的水雾，氤氲不清。体内传来的疲倦信号令她丧失了思考的力气。她伏在朝颜的怀中静静地闭上眼睛，少年衣服上的花香令她的内心那么沉静。朝颜，再抱紧我些，我冷。
朝颜将木小葵搂得更紧。这羸弱的女孩，她的心灵曾经受到过多么深重的创伤导致她不由自主地抵抗外来的一切事物，她那渴望得到爱的内心终究被她不断织就的茧紧紧包裹。想起这些，他将衬衣扣子解开包裹住木小葵，急促地说道，你不会感到寒冷，因为我在这里，我爱你小葵，我爱你……
原本应该完美的谢幕，忽然以出乎人意料的姿态重新开场。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木小葵沉醉的神情像是遇到了海绵，瞬间就被吸得没了踪影。她睁开双目，使出全身力气推开朝颜，双手抱住肩膀，瞳中露出万分惊恐的神色。紧接着便捂住耳朵，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奔跑。
逐渐消失在黑夜中的身影，带着黑夜降临时湿漉漉的水汽，令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月亮出来了。
朝颜低垂着头，额前长长的刘海遮住双目。衬衣仍旧是敞开的，一阵寒风吹来，夹杂着夜的冰凉，轻易穿透了他的身体。他俯身拿起木小葵遗落的画箱，双目失神地望了望天边那轮银得发蓝的月亮，叹了口气。当他的身影消失于黑夜中时，芦苇丛重新恢复寂静。但这次的寂静，却悲凉得令人心碎。
家中。小萨伏在门边，林染正在收拾行李。朝颜推开屋门，林染头也不抬地将衣服一件件地收入行李箱中。而朝颜也只是站在一旁，不发一言。行李很快便收拾好了，林染抽出行李箱上方的拉杆，拖着箱子转身欲走，另一只手却被朝颜轻轻拉住。林染转过头，目光恰好与少年不期而遇。染染姐姐，请等一下，我……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少年进了画室，在一个摆放着对开画框的角落前站住。他的神情那么肃穆专注，却又偏偏带着掩饰不住的悲伤。林染记得自己多次想看看这幅画，可总是被少年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她当时并未多想，只以为是他在外购买的装饰画。只见少年伸手，把遮在上面的防尘布缓缓拉下。
当防尘布落在地上的那一刻，那幅画终于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林染面前。
那幅朝颜用了数个月才完成的对开油画肖像，如今被镶嵌在镂刻着考究花纹的银色画框中，画框在黑夜中闪烁出的金属色令画中人更加柔和与传神——抛开这幅画所包含的巨大感情不说，仅凭色彩的运用，已属上乘。林染下意识地捂住嘴巴。
少年从抽屉中拿出一摞报纸与绳，熟练地将画包裹起来。与画面中的人物对视时，他暗淡的目光中会忽然流露出一瞥奕奕的神采，仿佛画中人是他寄托了全部理想的存在。林染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过指间。
而少年的情绪却并未有太大起伏。他把包好的画递给林染，染染姐姐，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至于卡隆布兰加比赛，我一直记得你当年与金奖失之交臂时是多么难过……所以这次我本想自己参加比赛，拿到金奖后把奖杯连同这幅画一起送给你，现在看来大概……也达不到了。当然如果你不愿收，也可以把它留下来给我……做个念想。
箱子与地面接触的声音。门打开的声音。朝颜忽然从这些声音中隐约辨别出林染崩溃的哭声，然后关门的声音响起，片刻之后又迅速归为寂静。他蹲在地上，两手紧紧抱住膝盖。他明白，林染从此以后将会从自己的生命中彻底消失，她的喜悦与悲伤从此与自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而自己那段隐藏在心底的爱慕，从此也将永远地与黑暗为伍。
太平：我的错误……是太想爱了！我爱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哥哥……还有我的晚辈，这个世界上没有爱不好，而太想爱了，反而会令你更失望……
李隆基猛地抬起身，情绪激动……他扶住太平的肩膀……
李隆基：不，姑母，您不会失望的！有我陪您，我一辈子……
太平：……这不可能，隆基！你要成为世间最贤明的君主！使我们大唐真正成为善良人们的天堂！姑母累了，我想休息，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不论是情感上的，还是……
李隆基：不，姑母！不会的！您说过您不离开我！我需要您坐在帝后赐予我勇气……
太平：睡吧！明天还要上朝！我也……休息了！
太平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李隆基：姑母！您说过不会离开我！
太平的身后皮影晃动。
太平：我不离开你！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李隆基：姑母，我懂了，您只会是我的姑母，我发誓会像爱自己的母亲那样爱您！
太平笑了，很满足。
太平寝室夜晚内景。梁上挂着一尺白绫，风丝丝缕缕地挤入，那白绫便有了神采，有了类似飞翔的美感……
旁白：我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始终在考虑，我为什么要选择死亡？难道这仅仅是为了让我的侄儿能顺利登基而扫清道义以及情感上的负担？雨停的时候我找到了答案。我意识到，其实对死亡的渴望一直是我的一种向往。我太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律，因此它在我眼里完全丧失了美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