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土万羽飞,编织为天幕雪帘,月光一样的白,羊脂玉一样的润。
溅星河畔,江无静盘膝垂钓,雪落在他的身上,头发上,道人巍然不动,一袭青衣飘然而至,来到白衣道人身旁,正是那位坐镇风雪庙的儒教圣人。
“你怎么看?”青衣圣人背负双手,望着从天而坠的雪落入溅星河中,快速消融后与河水融为一体。
江无静拿过一旁黄葫芦,递给青衣圣人,淡淡一笑,“饮一口?”
“酒壮怂人胆,你连怂人都不如。”青衣圣人面无表情。
道人翻翻白眼,自顾自饮了一大口清冽酒水,然后顺畅吐出一口胸中气,“有人暗中动手。”
青衣圣人拿眼角瞥着江无静,“你身为黄粱界压阵人,竟被人在眼皮底下篡改了一位罪徒既定思想。”
江无静漆黑如墨的瞳孔闪过一道冷冽光芒,“维持此界正常运转之人有三位,除你我之外,还有外面那位秃驴。”
“你我没熟到推心置腹的程度,所以别当着我的面,说另一人的坏话,”青衣圣人顿了顿,继续道:“我在你口中,估计也是一位落魄酸儒吧?”
江无静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要么是那位僧人动了手脚,要么是三位陆地神仙中的某位,通过风雪庙中神像内的残存灵识,篡改了荨荇村那个罪徒思想。”
青衣圣人皱着眉头,“不管是那个小和尚,还是三位陆地神仙中的某位,所谋甚大。”
“自然,”江无静摇摇头,头上积雪纷飞,溅了青衣圣人一身,“毕竟二十多年前,少年的生父断葬了小半个江湖,山上太多人恨不得生食那位血肉,三位陆地神仙也免不了俗。”
“道教人的口才,说来也是舌绽莲花,你倒是轻松的紧,一点不担心少年?”青衣圣人问道。
江无静白齿灿烂,“你呢?显圣?修行十境,若有百尺,你已九十九,比我这小辈可牛气多了,既你早已知晓,为何不去阻拦,反而与我相见?”
“你与北境那位,臭味相投,但他的儿子,你却不愿收归门下,说到底,人人都爱璞玉,却不待见滚尘石子,”青衣圣人看着白衣道人的目光中,透着一抹鄙夷,“北境那位救了你的命,付出了许多,你虽说不愿,可迫不得已之下,必须得收少年为徒,这一劫,便是对少年最后的考验。”
“如果少年这头走兽没能压住那头雏龙,在你这里只会得到一个记名弟子,如果少年压下龙头,你会悉心教导。”青衣圣人一口气说了许多,白衣道人安静听着。
沉默良久,江无静咧咧嘴,“显圣,臭味相投这词可不恰当,你看情同手足如何?”
青衣圣人冷哼一声,“一丘之貉,狼狈为奸,物以类聚。”
江无静无语的抚了抚额,“显圣只说我,你不也一样吗?你放心,待考验过后,我就让少年去风雪庙见你。”
“道教二代弟子绚若银河,唯有你江无静黯淡无光。”青衣圣人转身远去。
白衣道人小声嘀咕道:“酸儒,酸可腐铁。”
背对道人的青衣圣人大袖一挥,地上五寸积雪扬起,盖了江无静一身满脸。
……
方寸岛东部,崇山峻岭间,有这么一座山峰,巍峨百丈,峰顶插入云霄,有云雾缭绕。
此峰唤作吞雀山,山底有一个可供两人并排而行的山洞,洞内幽幽暗暗,看不真切。
不多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挑着一扁担碎石从洞内走出,洞外雪地中,站着面无表情的青衣圣人。
男人面色一怔,放下扁担,揉搓着发麻的、满是裂纹的粗糙双手,憨厚一笑,不知说些什么好。
“快十年了,挖到了吗?”青衣圣人平静道。
肤色黝黑,一身尘土的男人点点头,“还得再等小半年。”
青衣圣人长叹一口气,“值得吗?你会灰飞烟灭的,那个东西,连三教教主都不愿触碰。”
男人神色坚毅道:“他是我儿子,我会死,我娘子也会死,但孩子得活着,不求飞黄腾达,但求平平安安。”
江无静,你这混账!青衣圣人在心头咒骂了一句,看了男人一眼,转身远去。
……
北海,姜谛盘坐在雪地中,长弓平放于双腿上,少年双手插进衣袖中,狭长双眸微微眯起,望着眼前溟濛汪洋。飞雪落入海水中快速消融,水汽腾空,有大雾接天而起,白茫茫一片。
巳时三刻,静谧白雾中,模糊有庞然大物渐渐清晰,海边,姜谛起身。
不多时,那艘庞大古船映入眼前,船上除却那位白衣僧人外,只有龙丘子啼与袁婉儿。
古船在二十丈外停泊,船上龙丘子啼与袁婉儿也在望着海边少年。
右手握弓的姜谛,左手向后伸出,从箭囊里取出一支木箭,搭在弓弦上。
少年弯弓满月,瞄准船上龙丘子啼,决然松开弓弦。
嗖的一声,木箭疾飞而去,可怕的力量带着一股螺旋劲气,吹乱漫天飞雪。
叮的一声,古船上背负双手的龙丘子啼目光阴冷,木箭铁箭头射在他的眉心,别说血肉横飞,甚至连皮肤都未损伤寸毫。
海边,姜谛将长弓背好,往双手间哈了一口热气,少年冲着龙丘子啼阴狠一笑,转身冲入密林。
船上,袁婉儿望着消失在大雾中的姜谛,古怪道:“这少年不是江无静徒儿吗?为何要杀殿下?莫非那位道教天尊……”
龙丘子啼摇摇头,“我为帝丘未来皇,江无静还没那个魄力,既然这个少年想与我玩,何不奉陪到底,至于他为何杀我,你我想破脑袋也无用,将他抓住,自然就知道了。”
袁婉儿清浅长眉微皱,“殿下,你身份尊贵,昨日村庄之事,既已裁决,今日何必再来?”
龙丘子啼沉声道:“处理事情与杀人一样,将敌人挫骨扬灰,我才能心安,虽说裁决已定,但被裁决之人还未彻底执行,我要亲眼看着才行。”
袁婉儿无可奈何,这就是龙丘子啼,少年用餐的时候,习惯吃干净碗中最后一粒米,处决敌人时,少年习惯斩草除根,大人就食肉寝皮,小孩,那怕婴儿,也要痛快杀之。
……
下船后,龙丘子啼与袁婉儿顺着雪地上的脚印,追着姜谛远去。
白衣僧人正要驾驭古船离开,忽地,僧人身子一僵,扭头看向海边。
海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袭青衣,风雪庙中的落魄圣人面朝古船,轻轻伸出右手,然后狠狠一压。
轰隆一声,海水汹涌激荡,大船瞬间分解,支离破碎,可怕劲气荡起涟漪层层叠叠。
落入海中的白衣僧人犹如落汤鸡,看着海边青衣圣人,苦涩一笑。
“从今以后,做好你摇船人的分内事,再敢将手伸进方寸岛这一亩三分地,我就给你剁了。”青衣圣人冷漠道。
白衣僧人摸了摸光头,“显圣,你为儒教圣人,小僧我乃佛教真佛,腐朽枯木,可比不得蓬勃劲松。”
“枯木燃烧,可焚山河,我与安澜论道时,你先人不过开裆稚童,不信大可一试。”青衣圣人讥讽道。
“显圣口若悬河滔滔,小僧佩服。”白衣僧人嘿嘿一笑,目送青衣圣人远去。
……
龙丘子啼与袁婉儿的前进速度极快,若不是姜谛熟悉地形,早被追上。
雾气充斥山林间,大雪洋洋洒洒,姜谛双手放在膝盖上,撑着上半身,弯腰喘气。
这具身体真的太孱弱了,姜谛的速度慢了下来,身后雪雾中模糊可见龙丘子啼与袁婉儿。
平复了一下疯狂跳动的心脏,姜谛转身拉弓,木箭破空而去。
十五丈外,龙丘子啼向前伸出右手,铁箭头射在少年掌心,不痛不痒。
袁婉儿袖口间滑落一柄俊似柳叶般的飞刀,女子右手食指与中指夹着飞刀,手臂向前一甩。
破空声中,薄如蝉翼的飞刀切开一片又一片飞雪,清亮刀身透散一抹冰冷寒气,在林间一闪而逝。
姜谛双臂下垂,长弓落地,少年猛地捂住咽喉,指缝间渗出粘稠鲜红。
血滴在雪上,炽热的红,冰凉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