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镇东街住着不少殷实人家,宅院重重,街道宽阔,至于西街,大多都是低矮黄土小院,巷道窄陋,两个方向,富庶与清贫,泾渭分明。
西街一家小院正堂内,秦耀灵坐在椅子上,左腿压着右腿,搭在木桌上,手持一卷古书,借着烛火,看的津津有味。
缺了门牙的老秦右手拿着一柄小刀,左手握着一截木头,正在细心雕琢,看模样,应是一位女子。
小院外,忽地传来敲门声,秦耀灵头也不抬道:“老秦,去开门。”
老秦手上动作一僵,停顿了两三秒,继续雕琢,将少年的话全当耳旁风。
“老秦,你葫芦里的杏花村,应该见底了吧?乖乖听话,明天给你灌满。”秦耀灵云淡风轻道。
少年知道,老秦这人,脾气犟的很,他不想做的事,你拿棍子赶撵都没用,要想让他听话,就得管饱杏花村。
果真,老秦嘿嘿一笑,放下小刀与木雕,“小主说话可得算数,不能像放屁一样,不见东西还熏死个人。”
秦耀灵翻翻白眼,“也不知是那个,喝大了就说胡话,说什么青楼怜倌儿放的屁都是香气四溢的,怎么轮到我放的就熏人了?还有,不许笑!”
老秦乖乖闭嘴,起身打开正堂门,开了小院门。
……
看着风尘仆仆的姜谛,秦耀灵放下那本《战国往事》起身迎接,“祝兄,这大晚上的,不躺被窝里思淫青楼倌人作暖,跑我这作甚?”
姜谛搓了搓发麻的手,“废话真多,先给我倒碗酒,暖暖身子。”
秦耀灵看向老秦,老头咬咬牙,将腰间黄葫芦解下,递了过去;看着自家小主往大白碗里猛倒清冽酒水,老秦扎老心了。
一口气将一大碗杏花村喝光,姜谛长长吐出一口胸中气,他瞥了一眼桌上古书,问道:“大晚上的还看书?”
秦耀灵笑了笑,“舅舅与我说过,多多了解历史,才不会被未来遗弃。”
“什么书?”姜谛再问。
“有关二百多年战国往事的书,你要有兴趣,我就先不看了,借给你,家里还有许多其他书。”秦耀灵大气道。
姜谛挪了挪位置,来到烛火旁,将双手放在火苗上烘烤,“看不出来,你这么求学若渴。”
“舅舅说,一个人可以被剥夺财产、亲朋、家人,甚至于自由,但那怕天上仙人,也剥夺不走一个人的学问知识,趁年轻,多学一点,总没错的。”秦耀灵的手,轻轻抚过古书,目光中透着一抹追忆,想必想起了那位帝丘战神。
“你这么晚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拉家常吧?”秦耀灵好奇道。
姜谛沉声道:“我要杀龙丘子啼,你参不参与?”
秦耀灵脸上的淡淡笑容忽地消失,变得僵冷,继续雕琢的老秦右手轻轻一颤,小刀变了轨迹,半成品的木雕女人,脸上被深深划了一刀。
秦耀灵细长双眸死死盯着姜谛,声音低沉道:“这个玩笑,真他娘冷!”
……
一盏茶功夫后,姜谛将下午荨荇村的事讲完,少年看向秦耀灵,面色阴狠,“龙丘子啼,我杀定了!”
秦耀灵面无表情道:“这里是黄粱界,那怕你手握刀剑,别说杀龙丘子啼,就连他的一根头发都割不下来。”
姜谛目光闪烁,“那为何我与你第一次相见,可以打伤你?”
这个疑惑,姜谛埋在心里很久了,之前的赫连秀,确实被这个世界的法则保护着,可秦耀灵却被少年打的鼻血喷涌,着实不正常。
“不一样的,”秦耀灵叹了一口气,“我来这里已经十年了,被这个世界的法则潜移默化改变着。”
原来如此,姜谛点点头,不在多留,站起身子,看向秦耀灵,“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我有我的手段,绝对可杀龙丘子啼,如果你想参与,明日一早,赶来荨荇村。”
望着姜谛消融在漆黑夜色中的背影,龙丘子啼陷入沉思,老秦将门栓插好,也没继续雕琢,反正已经报废了。
“小主,你可知道,为何龙丘子啼只是让白衣女子扇了祝小子娘亲一巴掌,少年便要杀人?”老秦给自己倒了一点点杏花村,也没舍得喝,只是端起白瓷碗,放在鼻子下深深嗅了嗅。
秦耀灵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很简单,如果说我这位兄长代表着帝丘律法,那么祝安就代表着弱势一方的情。”
“那个张宝是个地痞无赖,那怕仙人下了口谕,祝安也决不允许自己娘亲嫁给这种东西,祝安很聪明,没有选择去求龙丘子啼,因为他知道,绝无可能。”
“不仅仅因为龙丘子啼无情,还有律法无情,也甭管我这位兄长的裁决是对是错,但裁决已定,那怕他知道是错的,也不会改判。”
“就算祝安真有手段,可以将龙丘子啼身上的血肉,一片一片削下来,也无法逼迫他改口,一头雏龙,那怕被拔掉全身龙鳞,也不会向走兽低头。”
“在外人看来,龙丘子啼只是让白衣女子扇了祝安娘亲一巴掌,祝安却要丧心病狂杀人,可事实是,各种各样的因素,将祝安逼迫到只能以杀人来解决这件事。”
老秦冲秦耀灵伸出一根大拇指,“小主智谋,举世无双!”
“你这马屁拍的不行,进步空间还很大。”秦耀灵撇撇嘴。
老秦嘿嘿一笑,“那小主作何打算?”
秦耀灵修长食指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半晌之后,少年沉声道:“我要参与!”
“小主,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与祝小子真杀了龙丘子啼,会引发天子震怒?”老秦忧心道。
秦耀灵将老秦面前的大白碗端了过来,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老秦,我问你个问题,帝丘现有几位皇子?”
老秦不假思索道:“大皇子龙丘子啼,现年十五,小皇子龙丘长盈,现年刚过六岁。”
“老秦,如果龙丘子啼死去,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的果实便会落到我的头上。”秦耀灵微笑道。
“小主就不怕伏灵皇盛怒之下,另立小皇子为储君?”老秦皱眉。
“不会,”秦耀灵胸有成竹,“小皇子乃伏灵皇与清净妃所生,清净妃子本为一侍女,因为天子醉酒临幸,怀了龙种,才母凭子贵,可我不一样,我身后有齐家;舅舅,乃至于齐皇后,决不允许龙丘长盈成为东宫主人。”
“小主心思透彻,这手阳谋,不比江无静差。”老秦极欣慰。
秦耀灵嘴角勾起一抹微妙弧度,“现在就看祝兄的后手,能否让我眼前一亮。”
……
大风起,万物枯寂,这个世界仿佛死去了。
荨荇村祝家小院,姜谛抱着自己的被子来到正堂侧屋。
将被子盖在舒窈身上,姜谛从灶房取了磨石与水,来到自己屋里。
从墙上取下三支木箭,姜谛将白瓷碗中的水撩了一点,洒在磨石上,然后磨着木箭稍显生锈的铁箭头。
半个时辰,姜谛将木箭重又插入箭囊,拿起长弓试了试,弓弦韧劲极佳,用不着更换。
走出房间,姜谛来到院里,少年深吸一口气,在夜色中打起了动作生疏的无极拳。
一夜未睡,清晨,四方天地尽头泛起灰蒙蒙的白,姜谛坐在小院门槛上,望着村口,秦耀灵并未赶来。
一片雪,被大风吹着,飘飘摇摇,落在姜谛平放于膝盖的手背上,凉意透骨。
少年抬头,天空中,雪花似天鹅绒毛般洋洋洒洒,老人常说,下雪前不冷,下雪时不冷,下雪后极冷,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待大雪封山,银装素裹,也不知有多少生命会死去。
半个时辰后,天透亮,身上落了许多雪的姜谛将绑在右小腿上的匕首解下。
将匕首平放于身前,姜谛神色平静,黑瞳一眨不眨,看着一片片雪落在森森匕刃上。
刃冷,雪冷,心更冷!
胸腔起伏间,姜谛向着匕刃吹了一口气,刃上积雪,似白龙鳞片,纷纷扬扬飞散!
起身来到正堂侧屋,姜谛在床边蹲了下来,他轻轻握住舒窈比匕刃更冷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娘,对不起,我可能熬不过这个凛冬了,多替我看看来年开春时节的杨柳依依,草长莺飞。”
背负长弓与箭囊,将匕首重又绑在右小腿上,姜谛离开荨荇村,向着北海方向走去。
大风大雪很快模糊姜谛背影,三寸积雪之上,只有一串长长脚印。
这一年,方寸岛的第一场雪,落的极晚,来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