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望舒与舒窈是挡在死亡与姜谛间的两座大山,他们走了,便轮到少年。
将碗中饺子全部吃光,喝干净最后一口汤,姜谛起身,看向邻家少年,“秦兄,请帮我找辆牛车。”
“你要去哪?”秦耀灵声线沙哑道。
少年抬头望向北方,轻声道:“回家。”
秦耀灵不在多言,起身走出小院,姜谛将碗筷放进灶房,重又出来,冲院中所有人躬身一拜。
“谢谢!”真诚道谢后,姜谛走进偏房,不多时,秦耀灵牵着一辆牛车归来,少年也换了一身素衣。
来到正堂门前,姜谛深吸一口冰凉空气,觉得肺部灼热不已,推门而入,双腿仿佛灌铅,少年来到床前,握住妇人冰凉的、再无一丝气温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娘,为什么走的这么急,大圣的故事,孩儿还未讲完呢。”
李倌倌与真儿已经为舒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妇人的脸色白的犹如月光,从今往后,少年再也看不到妇人柔软的眼神,再也看不到她暖进心坎里的笑容,再也吃不上她费心准备的饭菜。
从今往后,夜幕降临,小院内再也没法亮起一盏昏黄油灯,少年再也听不到那声熟悉的‘你回家了,娘在等你呢’。
舒窈怀中抱着刚刚降生的婴儿,妇人脸上有着安详的微笑,婴儿吮吸着手指,不哭也不闹,她的眼睛太纯粹、太好看了,仿佛用春雨洗过似的,一眨不眨盯着姜谛。
将婴儿抱在怀里,少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以后,你就叫祝平,乳名囡囡。”
……
走出正堂,姜谛将婴儿递给李倌倌,黑裳女子双手接过,“倌倌姑娘,我要回荨荇村,囡囡就先托付于你,我尽早归来。”
“放心。”李倌倌抱着祝平,带着丫鬟真儿离去。
姜谛看向邻家少年,“秦兄,我娘为你、我,还有老秦,包了许多饺子,皮薄馅多,早起记得下锅。”
“好。”秦耀灵重重点头。
来到白衣道人身前,姜谛伏跪在地,轻轻磕了三个头,“道长,初二我可能回不来,就先给你拜年了,请你告知荀先生一声。”
道人扶起姜谛,也未叮嘱什么。
冲绿裳师姐笑笑,少年进入正堂。
将妇人抱进车厢,姜谛赶着老黄牛远去。
小镇主街道衔香街满地落红,商铺屋檐上大红灯笼高高挂,空气中弥漫着烟花爆竹味。
有十几新衣稚童从远处跑来,手举火花棒,围着牛车欢声道:“皇天敕,月光赤,兽啾啾兮食瘦虎。帝非帝,王非王,圣灵死兮奔北莽。”
厢中有亡人。
厢外有素衣。
……
出了黄粱镇,牛车一路往北,大风起兮,犹如鬼泣。
乌云笼罩皓月,人间阴气沉沉。
姜谛伸出一只手,一片凉雪落在掌间。
新年的第一场雪,落势迅急。
车轱辘碾碎风雪,却碾不碎天地间亘古的寂寞,牛车摇摇晃晃,总算回到荨荇村。
北风凛冽,飞雪如席,小山村一片漆黑,忽闻车轮声,有黄狗狂吠。
舒窈其实一直很想回来,可姜谛为了妇人身子着想,一推再推,祝平生在黄粱,总比生在荨荇村要好得多,真有危情,少年极短时间内便可奔赴白衣道人住处。
人算终究不如天意。
将牛车停好,姜谛将舒窈抱进小院,就在走向正堂途中,少年忽地察觉到了什么,脚步蓦地一顿。
咔咔!怀中妇人煞白如纸的脸,突然裂开一条极细极长的裂纹。
根本不给少年反应时间,一息过后,妇人尸体嘭的一声,爆碎开来,一刹那,满院银花。
舒窈腹中胎儿,用了十个月,终将妇人精气神,汲取干干净净。
灵魂碎裂,妇人永远失去轮回往生机会,她与祝望舒一样,彻彻底底消失在这片天地间。
步履阑珊的少年来到正堂门口,慢慢蹲下身子。
他被狂风骤雨般的悲伤笼罩,可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
溅星河畔,篱笆院中,坐在炉火旁的绿裳少女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站在窗前观雪的江无静头也不回道:“你在生气。”
少女情绪复杂道:“为何祝安要把……囡囡交给那个李倌倌,为何不能是我?难道在那小子心里,我这师姐还比不上一个外人?”
道人叹了一口气,“李姓女子对祝小子而言,确实是外人,不过来年开春取灵节,也只有这个外人,才可撑那小子一手。”
绿裳少女陷入沉思,半晌过后,才抬起臻首,“这是……师弟的阳谋?!”
白衣道人答非所问,“别在这些事上劳神费心,过来看雪。”
“等这场雪真正消融干净,那小子,会如鱼入湖,吃与被吃,只在一念之间,江湖,不只有写意风流,还有如履薄冰。”
少女来到道人身边,“师父,他能走多远?”
道人嘴角含笑,“很远。”
……
风雪中,少年走出小院。
往前一步,少年伏跪在地,虔诚叩首,口中念念有词。
一步如此,步步如此。
天很快亮了,天空灰蒙蒙,大雪纷纷扬扬,四野一片银白,少年顺着古道,一路往北。
总算望到了北海,总算跪到了北海,总算磕到了北海。
跪在北海边,望着眼前溟濛汪洋,姜谛深深呼吸,双手伸过头顶,掌心贴合在一起,少年双眼紧闭,心头祈祷。
良久过后,少年弯腰,双手掌心贴在雪地里,额头磕在雪地上。
这一日,少年向天叩首一万有余。
不论舒窈是否烟消云散,祈求上苍,保佑娘亲平平安安。
起身,望向北海,少年眼波迷离。
我娘唤作舒窈,她笑起来很温柔,她做的饭菜很好吃,她可能永远也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