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祝家小院后,中天大日逐渐西斜,姜谛拿出门神开始粘贴,所谓门神,即司门守卫之神,有驱邪避鬼、卫家宅、保平安、助功利、降吉祥等功效。门神有二,左为郁垒,右为神荼,战国时代出土的先古之民遗典中有这样的描述,东海度朔山有大桃树,蟠屈三千里,其卑枝东北曰鬼门,万鬼出入也,有二神,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众鬼之害人者。
将门神贴好后,姜谛拿出福字,贴福应由外而内,先贴最外层的抬头福,再贴里一层的门幅,最后才是倒福,且福字得先大后小。不论抬头福与门幅,必须得正贴,寓意开门迎福、吉祥降临,至于倒福,一般贴在水缸、柜子、亦或茅坑等污秽之地。
一刻钟后,姜谛站在院中四下扫了扫,少年长长吐出一口胸中气,满意微笑,今天乃除夕,除却黄口稚童外,家家户户的大人们一般都不会走门串户,只有过了初一方可。
姜谛已经迫不及待想去给白衣道人与青衣圣人拜年了,这三个来月,为了自己这摊扶不上墙的烂泥,两人殚精竭虑,少年想给两位长辈真真诚诚磕上三个头。
饮了一杯热茶,稍作休息,姜谛洗了一把手,来到灶房,帮舒窈准备年夜饭。
邻家少年好生奇怪,往日少年必定早起,去集市挑选最新鲜的蔬菜与生肉,可这天,姜谛邀请少年与老秦共进年夜饭,少年说什么也不上门。
现在的姜谛搞不懂,几年后,他明白了。
……
夜幕降临,舒窈开始炒菜,每炒一次菜,妇人都分两个盘子装。
一刻钟后,提着竹制提盒的姜谛敲响邻家少年院门,开门的是老秦,老头瞅了一眼提盒,下意识抹了一把嘴,“祝小子,你娘害苦我了,老头这口水早已吞到口干舌燥。”
“老秦,我娘这年夜饭,也就只有我和我爹尝过,”姜谛忽地低下头,咬着牙,最终还是没能将心里话说出来,只说了一句,“吃干净,不许浪费,不然在见,我定将你葫芦里的杏花村全部倒干净。”
目送少年回了自家院门,老秦长吁短叹道:“这傻小子,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厚颜无耻、死皮赖脸、恬不知耻。”
格外丰盛的年夜饭摆在正堂木桌上,舒窈也不知道在屋里翻找什么,姜谛没有动筷,少年坐在门槛上,左手撑着腮帮,歪头望着夜空明月。
皓月长明,人间清亮!
不论中秋的月亮还是除夕的月亮,钟鸣鼎食之家有,清贫百姓家也有,极慰人心。
舒窈总算出来了,妇人手中拿着一个荷包,“儿子,别看了,来吃饭吧。”
“好嘞。”姜谛回屋,坐在黄木椅上,端起一碗白米饭,开始狼吞虎咽。
妇人将手中荷包递了过去,少年放下碗筷,双手接过,“儿子,你已成年,得开始明白一些人情世故与规矩,压岁钱这东西,也甭管别人给多给少,万万不可伸手。”
姜谛点点头,“娘,我知道,不过这荷包里装了什么?”
舒窈笑笑,“会让苦日子稍微甜一些的糖果。”
……
邻家小院,秦耀灵与老秦同时沉默不语,看着汤盆里那半条鱼。
鱼乃清炖,里面放了些豆腐,汤极为浓白,泛着细腻的、羊脂玉一样的光泽,勾人津液,鱼不大,只有两斤,却是鱼头。
“隔壁娘俩,统统都是没有脑仁的傻子。”秦耀灵恶狠狠骂了一声。
老秦瞥了一眼银发少年拿着筷子微颤的手,漫不经心道:“半条鱼,一条命,这是我对隔家妇人与小子的承诺。除非老天爷真要收他们娘俩,不然就算三位陆地神仙,也教他仙风道骨而来,一瘸一拐滚去。”
秦耀灵吃着鲜嫩鱼肉,讥讽一笑,“堂堂大楚王国香上小剑仙,也会被半条鱼收买。”
“你懂齐皇后个屁,”老秦饮了一口鱼汤,咂咂嘴,“真齐皇后巴适,我宁肯为半条鱼杀人,也不愿为万两金折腰。”
“呸!”秦耀灵狠狠呸了一口。
老秦拿眼白瞥着少年。
少年头皮发麻,嘿嘿一笑,“肉里有刺。”
……
神州北方习俗,大年初一第一顿必须得吃饺子。
烛火摇曳,色作橘黄,姜谛擀皮,舒窈包陷,妇人眼波柔软道:“娘听人说过,父母是挡在孩子与死亡间的两座大山,终有一日,大山倒塌。”
姜谛皱眉,“娘,大过年的,你说这些做什么?”
舒窈用沾着面粉的素手在姜谛鼻尖轻轻一刮,笑的犹如恶作剧得逞的稚童,“儿子,继续跟娘讲讲那只猴子的故事吧,最好今夜讲完,省得一天天惦记,你呀,早起晚归的,等过了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空闲时间。”
“娘,听仔细了,我可只讲一遍。”姜谛做作咳嗽两声,开始绘声绘色。
半个时辰后,姜谛看着案板上摆放的整整齐齐,有规有矩,好似兵阵般的饺子,愁眉苦脸,“娘,足够了,这量四个人也得吃两天。”
“儿子,饺子得肉馅才好吃,你上次吃娘包的饺子还是上个大年初一,这次得多吃些,长得壮壮实实的,娘看着开心。”时辰不早了,舒窈有些乏累,妇人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姜谛无可奈何,拿过馍盘,在上面撒了些面粉,然后将包好的饺子一个个摆好,端着去了灶房。
去了趟茅房,洗了一把手,当姜谛再次进入正堂的时候,发觉舒窈有些不对劲。
舒窈前一刻还红润的脸色,此刻竟变得煞白,额头渗出密密汗珠,妇人强忍疼痛,冲少年笑了笑,“儿子,娘可能要生了。”
姜谛没有喜,只有恐惧,少年冲了过去,将舒窈抱着放到侧屋床上。
“娘,等我。”只来得及说出这么三个字,少年便已十万火急冲出小院。
嘭嘭嘭!敲响隔家院门,姜谛心急如焚。
开门的是丫鬟真儿,姜谛带着颤音说道:“真儿姑娘,我娘要生了,我现在要去溅星河畔,求你告知你家小姐还有秦耀灵,我马上回来。”
“快去!”真儿扔下这句话,匆匆回屋。
祝家小院距白衣道人住处约莫一刻钟路程,姜谛急若流星,少年从未见过这么快的自己。
……
白衣道人携姜谛与梅钱御风而来。
刚一落地,姜谛便要冲进正堂,守在门口的秦耀灵一把将少年拦住。
邻家少年沉声道:“李倌倌与真儿正在为祝婶婶接生,你莫要打搅。”
姜谛蹲在灶房门口,痛苦揪着头发。
蹲在正堂窗口,吧嗒吧嗒抽着老旱烟的老秦冷冷瞥了白衣道人一眼,作了一个‘见死不救’的口型。
白衣道人面无表情,未予理会。
绿裳少女想去安慰姜谛,却被道人大手按住肩膀。
少女急火攻心,道人只是摇摇头。
只用了半个时辰,正堂门便被打开,双手染血的李倌倌与真儿连手都来不及擦洗便出来,女子看向蹲在灶房门槛上的少年,“祝婶婶走了,你多了一个妹妹,孩子虽说没哭,却很健康,我与真儿还要处理一下。”
正堂门重又紧闭,门槛上少年的肩膀,好似垮了几分,他耷拉着脑袋,像极一条老狗。
秦耀灵虚弱的要命,邻家少年扶着墙壁慢慢坐在地上,渐渐红了一双眼眶。
老秦握着烟杆的手,稳的很,只是吐烟的频率快了不少。
江无静仍旧面无表情,绿裳少女来到姜谛身前,道人这次未作阻拦。
绿裳少女罕见柔声道:“别怕,别怕,还有师姐呢。”
脑袋低垂的姜谛忽地站起身子,少年没有哭,只是眼眶微红,他看了一眼夜空,皓月刚刚过了中天。
少年走进灶房,锅里有秦耀灵烧的水,已经开了。
少年掀开布巾,将馍盘上的饺子下到锅里。
半刻钟后,少年抱着大白碗,一口一个饺子,狼吞虎咽。
滚滚泪水,顺着脸颊,滴在碗里,少年只是一口一个,一口一个,一口一个。
正堂门再次被打开,李倌倌看向少年,“你娘说,让你别忘了……多吃糖。”
少年左手扶额。
哭的像个娘们。
嘭嘭声不绝于耳,烟花爆竹流光溢彩,新年降临。
有人亡在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