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初初抱着厚厚一摞课本穿过操场时，那里正有一群新生顶着大太阳激昂澎湃地飚口号。
她自己也是新生。不同的是，余初初是高二转校生，日头底下晒得健康黝黑的那群是高一娃娃。
军训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能把人震个跟头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地在操场上回响。这种排山倒海的气势让余初初感到热血沸腾。
回想起之前学校那种放羊式跑操的情形，当时喊口号的状态和眼下的相比简直就是一群和尚在念经。和尚也是散漫不虔诚、行将就木的老和尚，跟这里的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松懈归松懈，但是原来学校那种亲切自由的氛围对她来说十分值得怀念。
余初初换了个姿势将书本重新抱进怀里以减缓手腕的疲劳。
她不想在进入新学校的第一天就让自己深陷进对过去的回忆中。无论再怎么难以释怀都回不去了，沉溺其中只会更难适应新的生活，无济于事。在累垮之前赶快找到教室才是眼下最紧要的。
教学楼是回字型结构的。天井开阔，正中间立着一尊孔子雕像，周围一丛丛竹子苍翠繁茂，但因为疏于打理看上去乱糟糟的。
最里面靠进角落的地方长着一高一矮两棵树，余初初认出来那应该都是玉兰，只是不清楚是白玉兰还是紫玉兰。
明年春天自然会知道的。在她用充满期待与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个将要朝夕相处两年的地方时这样想到。
余初初的视线在东南西北四栋楼间逡巡一圈，她不确定十班的教室在哪一边，只好先把书放在花坛边上，考虑着确定教室位置后再回来搬这堆“祖宗”。抱着这么一大摞书到处跑可不是闹着玩的，单那两本词典就能把人压瘪。
正是下课时间，远远就能听到教学楼里传出嘈杂混乱的声音，但是楼外却一个人也没有。想抓个人询问一下都无从下手。
余初初揉了揉手腕，想着去大厅里看看有没有平面示意图可以为自己指明教室的位置。
刚准备朝右手边这栋楼走去，大厅门口出来一个男生。
瘦高的个子，身板挺直，余初初下意识想到旁边的一竿竿竹子。
竹竿男跟老大爷赶集似的，双手插在裤兜里，步调懒散地朝天井中间挪过去，经过余初初附近时还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了她片刻。
余初初是那种但凡力所能及，那么哪怕费点力气也要自己搞定，绝不会轻易开口向人求助的性格。绕是腼腆如她，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也毅然决然选择了向方圆几百米内唯一的大活人发出求助信号。
“同学。”余初初追到竹竿男身后，小心翼翼叫了一声。
竹竿男懒洋洋地转过身看了余初初一眼，脸上还是刚刚那种包含些许好奇的打量神色，不过倒也算友好。他没说话，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愿意提供帮助。
余初初接收到信号舒了口气：“那个，麻烦问一下，你知道高二十班在哪一栋吗？”
竹竿男皱了皱眉，眼里流露出出乎意料的神色。“新转过来的？”他问。
“嗯！”余初初点了点头。
“没听说啊。”男生小声自言自语一句。
余初初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开口，竹竿男挑挑眉毛突然发话：“跟我来吧。”
男生收起了先前懒洋洋的状态，绕过余初初到花坛旁边抱起那摞书直接朝刚刚出来的这栋楼走去。
余初初因为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愣在原地，等竹竿男快走到大厅口时才反应过来急忙追过去。
她因为这个只说了两句话的大男生的友好与热心而不好意思，追上前试图把对方怀里的书接过来
“没关系，我自己来吧，怪沉的。”余初初说。
竹竿男很配合地停了下来。他扫了一眼怀里的书，从中抽出两本薄薄的练习册扔给余初初。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完成“分工”后他朝小姑娘手上薄得有点可怜的两本努了努嘴说：“男女搭配。”
余初初对比了一下两人手上差距悬殊的分配量，感激而又无语，只好说了句“谢谢”然后跟上对方的步伐。
一路上余初初有点忸怩地跟在竹竿男身后不到半步的地方，一言不发。她感觉应该说点什么，可惜向来不擅长找话题，便只好静静地打量起这个男生。
能把自己压垮的一厚摞书抱在人家手上却显得微不足道。估计他挺爱运动的，两条血管清晰的胳膊看上去劲瘦却有力。
“怎么让你自己过来，班主任呢？”上到二楼时竹竿男突然问。
余初初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受到些许惊吓，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听教导主任说好像是去外校听课了。”
“又听课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余初初摇了摇头。
“好吧。”
余初初猛然回味过来男生先前的话，有些不可思议地问：“你也是高二十班的啊？”
“如果告诉你‘是’，你会不会觉得很戏剧性？”竹竿男反问。
“呃，应该不会吧？”
“那恭喜你，路边随便抓个壮丁抓到自己人了。”
余初初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是十班的？”
“我看上去那么像爱开玩笑的人吗？”竹竿男自来熟地眯缝起眼睛笑着瞥了她一眼。
“只是感觉你不像文科班的。”
“这还能看出来吗？”竹竿男不解，“所以我身上有什么特质让你感觉像理科生呢？”
“不是，就……其实我以为你是体育生来的。”余初初小声说。
竹竿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就是说留给你的第一印象是傻大个儿呗。”
余初初不知道他是怎么理解到这一层的，急忙摆手否认：“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
“哪个意思也不是，”余初初急得有点脸红，“就是单纯感觉你应该是那种喜欢打篮球的男生。是你自己想多了。”
竹竿男撇着嘴点了点头：“那行，姑且相信你。”
“真没别的意思，把‘姑且’去了呗？”余初初恳求。
“不行。”竹竿男拒绝得干脆利索。
“那怎么样才行？”
“两根棒棒糖。”
“哈？棒棒糖？”余初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验证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竹竿男确定地点了点头，余初初只得跟着点头答应。
竹竿男突然得意地笑了。余初初注意到他有两颗小小的虎牙，平常不引人注目，笑起来时才会露出来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感情就为了骗我连根棒棒糖。”余初初盯着他的小虎牙说。
竹竿男把头一歪，理直气壮地说：“我不管，反正你已经答应了。”
余初初被这个一米八多的男生突然较真而又孩子气的话逗乐了，不加掩饰地笑了一声。
教室在三楼走廊的尽头，刚一拐过楼梯口余初初就看见“高二(10)班”的标牌高高钉在墙上。几个女生正倚着教室门口的护栏聊天，看见竹竿男领着个没见过的女生一前一后走过来她们停止说笑一齐把目光锁定到余初初身上。
走到隔壁班教室门口时，最高的一个女生乐滋滋地蹦了过来。
“转咱们班的？”高个子女生凑到竹竿男跟前问。
她的动作很亲近，胳膊几乎跟男生的贴在一起。
余初初下意识放慢脚步，默默跟在二人后面，同时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揣测起他们的关系。
“你猜。”竹竿男调皮地回应。
“叫什么呀？”高个子女生小声问，她还在尽力拉近和竹竿男的距离。
到这时余初初才意识到她和竹竿男走了一路还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竹竿男并没有交底，而是神秘兮兮地说：“不告诉你。”
“你不知道吧？”高个子女生直接戳穿。
“屁吧，人家名儿可好听了，不信你问问去。”竹竿男一本正经地胡扯。
在高个子女生不断凑近的时候时候他转了个身，将手上的一摞书递到对方面前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余初初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本来以为这两个人的关系不太一般，但是男生刚刚不着痕迹地避开女生这个动作似乎不是无意而是有心为之。这让余初初否认了先前的猜测，起码目前为止应该还是女生单方面的意向。
竹竿男维持着把书递给高个子女生的动作抱怨起来：“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不能说帮新同学搬两本书。”
“这不是有你呢嘛！可不敢跟辰哥抢功。”高个子女生用满含信任的架势拍了拍竹竿男的肩膀，接着回过身朝余初初笑起来，“他真知道你叫什么啊？”
余初初还没考虑好怎么答复，抬眼就对上竹竿男别有深意的目光。
竹竿男对余初初挑了下眉毛随即扬头用下巴指示高个子女生的方向，说：“咱班体委，有事找她，脾气狗了点但绝对能为你两肋插刀。”
“滚！”女生在听到后半句的时候骂了一句，随后立刻换上一副斯文矜持的神情看向余初初。她故作腼腆地笑着招了招手：“嗨，我是宋琦。”
余初初将两本练习册紧紧抱在怀里回以最友好的微笑：“我叫余初初。”
“看吧，”竹竿男挑起眉毛，笑得欣然自得，话是对宋琦说的，“跟你说她名儿可好听了。”
竹竿男说完转身径直进了教室。
“以后就是一个班的了，要是有什么需要跟我说就行。其实咱们班人都挺好的，找谁都没问题。”高个子女生陪着余初初进教室的时候说。
余初初不好意思地笑笑：“好，谢谢。”
“但是，”女生突然换了一副语调，指着竹竿男的背影煞有介事地说，“记着千万千万离那个狗东西远点儿！他对好看小姐姐都心怀不轨。”
“要是这样的话，那不用担心我，倒是你多多小心，好看小姐姐。”余初初对此不知该如何作答，玩笑着避重就轻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哎呦，看看我们初初，”宋琦又露出个故作腼腆的笑容，接着仗义十足地补充一句，“以后必须罩着！”
进到教室后余初初第一感觉是开阔敞亮。
她扫视一圈发现每个人桌上都只放着有限的几本书，不像之前学校，桌上摞的书能把学生挡个严严实实，有人在底下造炸//药老师都发现不了。对比之下，这个教室简直一览无遗。
教室一共三列座位，每列三张桌子并在一起。竹竿男正站在中间一列最后一排跟那桌的同学说话。
余初初四下打量一番，最终选择迎着无数双直勾勾的视线极为不自在地走过去。
“这书是谁的？收一下吧，给新同学腾个座位。”竹竿男对着这一排两个女生说。
中间位子坐着个留日系短发的女生。她把摊在上面的试卷和书本拿走，告诉竹竿男：“这桌子都快散架了，你们去给人家搬张新的吧。不然根本不能写字。”说着，像是为了证实，她扶着桌沿晃了晃。
桌子不负所望地发出一阵“吱吱”的哀嚎。竹竿男轻轻踢了一脚，桌兜干脆“啪”的一声掉了下来。
“操！”竹竿男尴尬地低骂一句。
周围几个同学都不厚道地笑起来，竹竿男无可奈何地看一眼余初初，看她也低头忍笑，他自己也跟着笑了。
“这谁啊这是？”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余初初转身去看，一个眼角细长的男生正甩着手从后门走进来。
“新来的啊？”男生从挨着后门的一张桌上抽了张纸巾，一边擦手一边问。
余初初点点头简单回应了一个“嗯”。
“欢迎欢迎欢迎。”男生很夸张地说。
不等余初初做出回应，男生又开口发问：“之前是哪个学校的啊？”他脸上带着笑，但余初初莫名感觉这笑意到不了眼底，眸子和语气里有意无意透出一股高人一等的傲慢。
“三中的。”余初初低声说。
“三中还有高中呢？”男生不可思议地问，语气里带了几分轻蔑，“不是早就说那边高中部收不到学生了吗。那学校怎么样？”
在一群着装一致的学生当中，余初初作为唯一一个没穿校服的转校新生本来就“备受瞩目”，男生这几句话更让她成了焦点。不用看也知道，教室里百分之八十八以上的人正心态各异地观察、揣测她。
余初初一时尴尬得不知如何答话。
“肯定哪个学校也没你母校好呗。”竹竿男突然接话了。他原本一直挺客气的语气此刻学着丹凤眼男生也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丹凤眼笑着摆摆手：“低调低调，虽然我母校确实挺好的。”
“那你怎么不留那儿接着上高中？”竹竿男冷声说。
丹凤眼男生的脸色瞬间变了，竹竿男则不屑地耸了耸肩。
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让余初初有点不知所措。
宋琦见状挤了过来，熟络地挽住余初初的胳膊发话：“怎么还没不让我们初初坐下啊，人家抱着那么多书走这半天了，多累啊。”
“你以为谁都娇弱得跟你似的？还大老爷们呢。”竹竿男很欠揍地说了一句，在宋琦揍人之前搬起余初初的书朝着靠窗那边最后一排跑走了。
火势被压了下去，但只是暂时的。从丹凤眼男生坐下时踢凳子的姿势来看，他的不爽还没消退。他瞟了余初初一眼，没再理会。
余初初更没话说，顺着宋琦的示意找竹竿男去。
“就那一个闲着的座位，破桌子还那么不争气。你先坐我这里吧，等老班儿回来签了字才能去领新桌子。”竹竿男把自己的桌面收拾整齐，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平和友好。
“那你坐哪里啊？”
“我不上课。”
“为什么？”余初初怔怔看着他。
“我有大事要干，”竹竿男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听话，你就乖乖坐这儿吧。”
竹竿男刚出教室铃声就响了。上课了还往外跑，估计是真有事。余初初安安心心在这个热心大男生的位子上坐下来。
还有最后一节自习课就该吃午饭了。余初初随意抽出来本英语书翻到最后单词页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直到现在她都还有点没回过神来，就这么转学了。接下来她将独自一个人面对新的一切。之前的班上还有好多人一句话没说过，现在又拥有了一群新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人名记全。
想到这点余初初把目光定在了竹竿男的书上，她小心翼翼拿起最上面那本政治课本翻到扉页看了一眼。
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不是名字而是最顶上的四个大字：
相信美好。
余初初看着这几个隽逸有力的字，心头泛起一圈轻微的涟漪。
右下角是同样有力的两个字。
骆谌。
余初初暗暗在心底记下这个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