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习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教室里进来位戴了副黑框眼镜的男老师,甫一露面就引起不小的轰动。
原本埋头学习的学生在注意到他的到来后三三两两凑成一堆窃窃私语起来。
男老师站在讲台上环视一圈,随后掠过一阵阵起哄声径直走向余初初。
“嘘,”在路过几个交头接耳的学生时,他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一下,轻声提醒,“安静,赶快学习。”
“余初初是吧?”男老师来到余初初旁边俯下身压低声音问。
余初初不明老师的来意,但还是点点头站起来。
“没事儿,坐,”男老师摆摆手示意余初初坐下,“坐着就行。你们班主任去外校听课了让我来跟你说一声,咱们学校食堂只能刷饭卡,你的卡应该要明天才能办下来,这之前先跟同学借一下吧。”
“我知道了老师,之前教导主任也跟我说来着。”
这位老师很年轻,看上去刚毕业时间不久,眉宇间还带着几分青涩的气息,比起老师更像个腼腆的高年级学长。肤色略微有点黑,不过浓眉大眼的,精神帅气。估计上学期间收到过不少小纸条。
他笑了笑说:“嗯,记着好好吃饭就行。你们班主任不放心专门让我来嘱咐一下。”
“没关系,”余初初心里因为那位还没见过面的班主任的做法生出一股暖融融的感觉,“老师放心,我跟同学一起去就行。”
男老师点点头:“有什么事可以先找我。我是你们生物老师林昊,办公室就在楼上403。我不在的话先跟咱们班体委宋琦,或者骆谌说都行。”
林老师还很耐心地给余初初指了一下宋琦,想指骆谌的时候有点蒙了。他围着教室看了半天,又看看余初初的位子:“就是坐在这里那个男生,跑哪去了?”
余初初摇了摇头,正考虑着说出骆谌那句“有大事要干”是否合适时,林老师突然露出了无奈的目光。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旁边上课之前就在睡觉的男生现在还在睡。
生物老师拿手里的书敲了敲睡神。
睡神像是做了噩梦,突然惊醒,动作夸张地坐直了身子。
“嗯?”他迷迷瞪瞪转着圈撒起呓挣,“几点了?”
看到余初初时睡神似乎突然清醒了,迷离的小眼睛瞬间惊诧地睁大。下一秒惊疑就从他脸上消失变成了认怂。
生物老师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假笑:“睡美了?”
“还行还行。”睡神不停点着头说。
“听这语气是睡得不太满意啊,要不去我办公室再睡会儿?”
“不了不了,谢谢昊哥。”睡神停止点头改成了不断摆手。
林老师推了推眼镜故作严肃训他:“别睡了,赶紧学习,作业太少的话我再给你留点儿。”
睡神急忙抽出本书假模假式看起来,还刻意展示了一下是生物书:“不少不少,足够了,您太客气了,这就已经相当丰盛了。”
睡神说话语气跟说相声似的,余初初和林老师都没忍住笑出了声,周围的同学也跟着笑起来。
“好了,都赶紧学习啦。”林老师拿书拍了一下掌心命令,然后又看向余初初亲和地说,“现在开始就是这个集体的一部分了,尽快适应吧。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我,不要客气。”
余初初不理解一个生物老师为什么会对只是代课的文科班这么上心,不过还是为他亲切耐心的态度所动容。
“谢谢老师!”她点点头,粲然一笑以示谢意。
生物老师离开之后睡神贼眉鼠眼凑了过来,特务接头似的小声问:“谌哥,是你吗?”
“啊?”余初初迷惑地看向他。
“不是骆谌?”
余初初不懂状况,试探着回答:“不是吧?”
“不是啊,”睡神恍然大悟地拍了拍额头,“嗐,误会,纯属误会。我以为一觉醒来谌哥变大美女了呢。”
余初初不清楚他语气里那几分失落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觉得好笑又不好意思笑出声。
“你是新转来的吗?”睡神问。
“嗯。”余初初忍着笑点点头。
“你好你好,在下周竞择。”
听到这个名字时,余初初皱了皱眉。
周竞择读懂了小姑娘的惊疑,急忙解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竞择’,不是真香那个‘境泽’。”
这下余初初彻底忍不住了,不加掩饰地笑起来。
“我叫余初初。”
面对忍笑失败的余初初,周竞择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从容地伸出了手:“好名字好名字。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余初初盯着他的手正犹豫,一个浑圆的纸团正中周竞择的脑门砸了过来。
睡神遭到偷袭,全身是戏地“晕倒”在桌子上。刚刚趴下,又飞来一个纸球,不偏不斜砸中了他的天灵盖。
“谁啊!”周竞择愤愤不平地坐直身子开始寻找罪魁祸首。
侧前方一个女生隔着过道幸灾乐祸地应了声:“你爷爷!”
周竞择两只手各捏一个纸团撑在桌子上,把杀气腾腾的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女生视而不见,看向余初初说:“同学,离他远点,小心他鹐你。”
这个姑娘长相一般,但是那两只眼皮很双的大眼睛让人过目不忘。余初初盯着她小扇子一样的长睫毛,下意识颤了颤眼睫。
“韩佳颖!”周竞择忍无可忍地喊了一句,盯着韩佳颖恶狠狠地把纸团攥进手心反复揉搓起来。
韩佳颖有恃无恐,反倒兴高采烈地唱起了歌。
“鸡哥,鸡哥!你真了不得!十个沙雕比不过你,无敌的大鸡哥……”
余初初忍俊不禁:“鸡哥?”
“谁知道她胡诌的什么东西,见笑了见笑了。”周竞择把纸团扔进墙角的垃圾桶里,话锋一转,满含期待地问,“你以后是不是就坐这里了?”
余初初摇摇头:“没多余的座位了,正好骆谌去干大事,我先借坐一下。”
“他跟你说他干大事去了?”
“嗯,”余初初点了点头,没忍住好奇问道,“他干什么大事去了?”
周竞择突然露出个满是鄙夷的笑容:“听他胡诌吧,还干大事,他那是被事干了。违规打篮球把教务处玻璃砸了,被老头儿罚在天井写检讨呢。”
余初初:“……”
下课后余初初有点失落。
同学们三个一伙、两个一对都结伴去吃饭了,她自己坐在不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孤单而无助。
目前为止,这个班里她就认识骆谌、宋琦和周竞择。下课铃没响完周竞择就跑没了影,宋琦跟一个一直等在后门口的外班女生一起走了,骆谌估计直接去食堂了就没回来。
余初初在教室里看了一圈,面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实在不好意思在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凑上去请求借人家饭卡去吃饭。
正抱怨着学校这项规定不合理,一双手拍在了面前的桌子上。余初初抬头看过去,一个小鼻子小眼的女生正居高临下地对着她笑。
这是周竞择前桌的女生,余初初刚坐到这里时就注意到她了。韩佳颖那双灵动的大眼睛让人过目不忘,她的两只无神的小眼睛也让人触目惊心。
这个女生实在是有点丑。
不知道是不是营养不良,她从头到脚都给人一种干巴巴的感觉。身材瘦小,头发毛躁。五官像是没长开一样,比芝麻绿豆大不了多少,本来看着就憋屈,还偏偏很紧凑地挤在一起分布。这使那张蜡黄没有光泽的脸看上去极其不协调。
虽然不厚道,但是余初初看着她扁平的脸还是没忍住想到了被晒得干瘪的苹果。
余初初也朝她笑了笑。
其实她笑不出来。按说笑容是很容易让人放下心里防备的,但呈现在这个女生干瘪的脸上的笑容僵硬空洞,让余初初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你去吃饭吗?”女生直勾勾盯了余初初半天,终于开口说话了。
她的普通话生涩蹩脚,口音里带着浓郁的农村气息。这种质朴的口音让余初初觉得她的笑由瘆人变得友好了不少。
“咱们学校食堂不收现金,只能刷卡。你有饭卡了吗?”余初初还没回话,女生又问。
余初初摇了摇头:“还没有。”
“那咱们一起去吧,你先用我的。”女生慢吞吞地说。
余初初笑着点点头,忽然就感觉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女生脸上的笑容亲切起来。
吃饭的时候余初初得知这个女生和她一样有个ABB式的名字,她叫耿聪聪。
余初初觉得这个名字里一定蕴含了耿聪聪家长深深的希冀——通过吃饭期间短暂的闲聊她已经感受出来了,耿聪聪有点迷糊。智力倒也没有多大问题,不过反应实在要比一般人慢,理解东西也吃力一些。
然而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余初初无助的时候主动伸出了手。因为这一点,不管她长相是不是好看,脑子是不是灵光,余初初都愿意跟她做朋友。
这个季节没有午休,吃过午饭后余初初便和耿聪聪回了教室。
班里只有很少几个人,估计都不想太早回到教室被束缚起来,还在抓紧每分每秒在外面晃荡。
余初初很享受这一小段时光的安逸。她向耿聪聪借了一份课程表,坐在午后的阳光里誊抄起来。
夏末秋初的阳光暖融融的,松针一样均匀地撒在余初初发梢和脊背上,照得她有些犯困。刚想趁着惬意的氛围打个小盹,头顶传来个清亮的声音。
“困啦?”
余初初循声望去,看到骆谌叼着根棒棒糖笑盈盈的模样时,睡意瞬间就消散了。
“还好。”余初初拨了一下鬓边的碎发掖到耳朵后面。
“吃饭了吗?”骆谌问。
余初初点了点头。
视线无意间落在骆谌嘴里的棒棒糖上,她不禁盯着露在外面的一截小棍猜测起糖是什么味道的。
骆谌注意到了余初初专注的目光,他用舌尖抵着棒棒糖在嘴巴里转了一圈,同时把手伸进口袋摸索起来。
骆谌先掏了根笔出来,接着又拽出张卷得皱巴巴的纸,最后才变戏法似的从口袋深处揪出来根棒棒糖直接扔到了余初初面前。
“就剩这一个味儿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骆谌说。
余初初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有点懵,看见桌上的糖时才反应过来,并且意识到骆谌应该是会错她的意了,急忙解释:“我不吃,我就是好奇你会喜欢什么味道的。”
“不吃那我可就省了。”骆谌说着便要把棒棒糖拿回来。
余初初眼疾手快把糖按住:“你还真拿走啊?”
“你自己说不吃的。”骆谌委屈地说。
“那我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吗?”
骆谌“啧”两声,感叹起来:“女人啊,你们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善变!”
余初初笑了,拿起棒棒糖看了一眼,草莓牛奶味。
“是我喜欢的口味,不过要是有柠檬牛奶的会更好。”余初初把棒棒糖塞进嘴里说。
骆谌笑着翻个白眼,直接把空空如也的口袋都翻出来给她看:“家底都给你了,咱就别挑拣了。”
余初初被逗乐了,把头偏到一边笑起来。
骆谌说话时她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水蜜桃味,于是随口问了一句:“水蜜桃味儿的?”
“嗯哼。”骆谌挑了挑眉毛肯定小姑娘的猜测。
他拿了本书正放在指尖转,一下子没掌握好平衡,课本扣在了桌面上。
书掉下来时掀起一阵风,把先前扔在桌边的那张揉得乱七八糟的纸呼到了地上。
余初初弯腰捡起来,不经意看到上面“检讨书”三个字,心生无奈。
纸揉皱了暂且不提,从勾抹涂画得脏兮兮的字迹来看,实在感受不到“检讨”之心。
“一上午,你的‘大事’就干成这个亚子?请告诉我这只是草稿,你会再认认真真誊一份的。”余初初举着那张写了四五百字的检讨书问。
“五千字呢,写完再抄一遍?那我选择自杀。”骆谌生无可恋地说。
“……”余初初惊叹,“这么皱皱巴巴的你也敢交,你不怕教导主任一怒之下罚你整个高中不许打球啊?”
骆谌到这时才回过味来,猛然意识到事态败露了,有点尴尬,气急败坏地抱怨起来:“哪个小盆友呀,不好好读树,多寡闲事,揭他爷爷的老底儿。”
没想到这个大小伙子还挺有梗,余初初乐得不行。
她瞟了一眼旁边空着的座位,一脸正直地说:“我是不会出卖周竞择同志的。”
“行,鸡哥,我就知道是你。”骆谌一脸了然,很快又露出几分怂样,“可是拿他也没办法啊,鸡哥鹐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余初初好奇:“为什么都叫他鸡哥?”
“他再说话时你留意一下,复读机似的。一开始都叫他‘复读机’,慢慢又简化成‘机哥’。后来因为上课总打瞌睡,老师说他是公鸡啄食,就心照不宣地给他改成公鸡的鸡了。”
说曹操曹操到,骆谌刚给余初初科普完“鸡哥”这一称呼的来历,周竞择就晃过来了。
看到余初初和骆谌一人叼着根棒棒糖时,他露出个坏笑。
“有情况。”周竞择别有深意地说。
余初初被他嘿嘿的笑声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头开始看书。
骆谌一把掀过周竞择头上的鸭舌帽在他肩上抽了两下,骂道:“有你爷爷的情况,下不出个蛋还天天数你能叫唤。”
“天啊,太粗鲁了。”周竞择抢回帽子盖住那颗仙人球一样的头,“你刚刚的样子像极了娶了八房姨太太就是生不出一个儿子的老地主。”
“滚!”骆谌和着周围此起彼伏的笑声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
预备铃响了,骆谌收拾东西准备继续去干自己的“大事”。
“第一节应该是地理课,最近在讲气候,”骆谌翻出来一份老师自己整理的知识点给余初初,“有这个方便理解。你先看着,到时候再跟老师要一份。”
“谢谢。”余初初接过知识点道谢,笑了笑又补充一句,“五千字,加油!”
骆谌蹙眉瞟了她一眼威胁道:“哪壶不开提哪壶,太恶毒了,当心我让鸡哥鹐你。”
余初初朝他吐了吐舌尖。
骆谌没脾气地笑了,在桌上抽了个本子潇洒地转身离开:“溜了溜了。”
“谌哥真关心你。”骆谌走后周竞择酸不溜溜说了一句。
“可能是出于对人生地不熟的新生的同情吧。”
周竞择摇了摇头:“他饭吃到一半想起来你没饭卡,直接跑回来了。”
余初初感觉心里一阵软绵绵的,突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在老师在讲台上分布了课堂任务,两人停止了交谈。
翻书的时候带出来张废纸,余初初刚想随手扔进垃圾桶却注意到是骆谌那张写了一半的检讨书。
她对着这页废纸无奈地笑了笑,将它展平夹进了书里。